殷浩笑着答应下来。
桓温与殷浩共同回忆青葱岁月,那些年少时在他们之间发生的趣事,历历在目,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殷浩不满道:
“元子,论功业、才能,我实不如你,但你为何逢人就说我曾捡过你的旧竹马!”
桓温与殷浩到底谁的才能更出众,已经有了答案,可在殷浩北伐失败以前,还是有不少人争论他们之间的优劣。
而桓温就以殷浩儿时捡他用过的竹马为由,认为殷浩不如自己。
陈郡殷氏好歹也是士族,殷浩的父亲殷羡为官,更是以顾家著称,在长沙相的任上,大肆敛财,殷浩怎么可能会去捡桓温用过的竹马。
桓温面对殷浩的质问,却装起了糊涂:
“此事莫须有,深源究竟是否捡过我的竹马,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殷浩为之气结。
当然,这只是一对老友凑在一起回忆童年,真有什么不愉快,也不会往心里去。
桓温与殷浩看着对方鬓间的白发,现实将他们拉回,又不由哀叹人生短促,老之易至。
翌日,桓温领着殷浩来到襄阳尚书省,正式授予其楚国尚书令一职,只不过殷浩到任之后,并不管理尚书省内部事务,而是只专心筹备一件事情:土断。
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三月末,正是春日里的芳菲将尽之时,一则爆炸性的消息从襄阳传扬开来:楚国尚书令殷浩建议楚公桓温推行土断,核察民籍,这一提议,得到了桓温的首肯。
这个时间点传出消息,似乎也象征着楚国士族无需缴纳赋税,可以肆意兼并土地的舒适日子,即将走到尽头。
楚国将要推行土断,无疑在江南引起了轩然大波,没有人能够对于侵害自己利益的举动视若无睹,殷浩也因此成为众人怨恨的对象。
扬州,建康。
王坦之与王彪之对坐饮茶。
王彪之叹息道:
“桓元子煞费苦心,征辟殷深源,原来是要让他捉刀,推行土断。
“恶名、骂名都让殷深源背了,桓元子真是好计算。”
王坦之闻言笑着宽慰道:
“桓元子藏在幕后,却让殷深源代为出手,可但凡有识之士,谁又不知道是桓元子在操控整件事情。
“推行土断,与民争利,纵使得了小利,却失了人心,桓元子此举,因小失大,智者不为。”
所谓与民争利,即与士族争利,所谓失了人心,即为士人之心。
由于土断仅限于楚国,所以江东士人能够置身事外。
而桓温侵害士族利益,也无疑会将江南一部分正在观望之人,推向朝廷一方。
至少在桓温彻底控制朝廷之前,这些人都会为了晋室摇旗呐喊。
有得必有失,桓温与殷浩摒弃前嫌,固然能让许多人在最后时刻放弃抵抗,改旗易帜。
但也会让不少心存晋室之人,敢于下场,表明自己的倾向。
毕竟就连殷浩都能被原谅,他们又何必害怕桓氏会在谋朝篡位以后遭到清算。
当然了,这些人注定是靠不住的,属于墙头草一类,风往哪吹,就会向哪里倒。
第235章 庾家兄弟
相较于王坦之、王彪之二人的从容淡定,楚国士族眼见自己的利益即将被侵害,可谓是心急如焚。
值此紧要关头,急需有人能够站出来,代表荆州、江州的士人发声。
这人不仅需要家世显贵,还得与桓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说出来的话,分量才算足。
而在江州豫章郡,恰恰有这么一对兄弟,能够担此重任,于是楚国士人的目光尽数投向了豫章郡,一时间,宾客云集,都是前来游说这对兄弟出面。
豫章,南昌,庾府。
每日宾客盈门,庾爰之不堪其扰,索性闭门谢客。
其兄庾方之心烦意乱的在庾爰之面前踱着步,庾爰之无奈道:
“兄长,不如且先坐着。”
庾方之虽为长子,却是庶出,庾爰之作为次子,则是嫡出。
因此,当年庾翼去世,便是要将基业留给嫡子继承,而如今的庾府,自然也是由庾爰之做主。
庾翼死后,庾爰之不敢与桓温争位,于是让出荆州,举家迁来了豫章郡。
这时候庾方之哪能静得下心来,他好不容易坐下来,却是迫不及待的道:
“自庾家离开荆州以来,我们兄弟终日赋闲在家,无人问津,如今桓元子推行土断,惹得天怒人怨,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
当年,不仅庾爰之没能子承父业,统领荆州,就连庾方之也在不久之后被免去义阳太守一职,免去了监沔中诸军事的兵权。
兄弟二人的际遇转瞬之间,由天上,跌落尘埃。
尤其是看到桓家父子今日的风光,庾方之不免会心生遐想。
如果当年庾爰之顶住了压力,执意占据荆州,派兵驱逐桓温,那么今日一南一北,占据大半个天下的,是否将会是他们庾家兄弟,而非桓家父子。
然而,庾爰之摇头劝说道:
“兄长,放弃吧,如今的荆州,早就不再是庾家的荆州,桓温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动摇其根基。
“况且,我们既然已经淡出多年,又何必再去趟这趟浑水。”
庾方之却有不同的看法:
“荆州自是无望,可桓温在江州的统治并不稳固。
“如今爰之肩负士人之望,不如趁机号召江州士族,共同驱逐桓冲,占据寻阳。
“楚国的精锐都在襄阳,旦夕之间,难以东出。
“朝廷苦桓氏久矣,只要我们占据了江州,必然会派遣使者加以册封,坐实此事。
“而桓元子麾下将佐,又大多是我们庾家的旧吏,伯父、父亲对他们恩情深重,想必也会替我们进言,化解这场纷争。
“只要爰之能够给到桓元子台阶,愿意为其附庸,桓元子当会默认此事,我们庾家便能重新作为一方诸侯。”
桓温自从占据江州以后,将注意力放在了筹备北伐之上,并没有用心经营江州,只是让其弟桓冲作为郡治太守,都督江州诸军事,用以防备江东军队趁自己北伐期间,袭取荆州。
因此,庾方之声称桓氏在江州的统治并不稳固,倒也不是假话。
庾爰之惊愕的看着兄长,难以置信的说道:
“疯了,你真的疯了,你能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疯话!”
庾方之根本听不进去,他执意道:
“我们庾家当年能够让出荆州,难道桓元子就不可以放弃江州!更何况,江州本就是我们庾家的基业!”
当初庾亮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在其死后,又由其弟庾冰领江州,庾翼领荆州。
兄终弟及,却未能父死子继,也难怪庾方之心存不甘。
庾爰之见好生说话,已经不能让兄长回心转意,于是铁青着脸,喝道:
“父亲去世后,我便是一家之主,我意已决,兄长无需多言!”
庾方之心中不忿,负气而走。
庾爰之注视着兄长离开的背影,不住叹息。
尽管庾家的旧吏遍及荆、江二州,包括益州刺史周抚等重臣在内,都曾是庾氏的党羽。
可是人走茶凉,就连庾翼也已经去世十年了,曾经的情谊,如今又能剩得了几分。
这些年来,庾爰之也曾不服气,也曾心怀怨言,因此,他格外关注桓家父子的消息。
对桓温、桓熙了解的越是透彻,庾爰之就越是不想与他们父子为敌。
至于夺回曾经的基业,他早就没了这等痴心妄想。
江州,寻阳县。
庾府的热闹当然逃不开桓冲的眼睛,实际上,他坐镇江州,除了防备朝廷袭取荆州以外,另有一项任务,便是监视庾家兄弟。
如果说在楚国,哪个家族能真正威胁到桓家的统治,那也只有庾氏了。
当初,桓温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琅琊内史,是有庾翼的举荐与支持,最终坐上徐州刺史的位置,成为一方诸侯。
又是庾爰之在其父死后,顾全大局,主动退让,使得桓温能够占据荆州作为基业,才有了桓氏如今的强盛。
总而言之,庾翼、庾爰之父子对桓家有恩,而且恩情不浅。
因此,哪怕对于桓温来说,庾家兄弟实属心腹大患,但也只能派人暗中监视,而不能谋害他们的性命。
否则,事情如果传扬出去,世人必将唾弃桓温恩将仇报,桓温也将就此被钉在耻辱柱上。
如同司马家虽然得到了天下,但是司马懿违背洛水之盟,终为后人所不齿。
得知庾爰之的态度,这让桓冲松了口气,但他不敢放松戒备。
江州至关重要,一旦丢失,桓温顾及荆州安危,又怎敢继续向北用兵,桓熙又将陷入到在北方单打独斗的境地。
由于土断政策引发士族不满,外界已经沸反盈天,多有怨言,桓冲同时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这份压力,桓温同样心中有数,与庾方之所料想的不同的是,桓温的精锐并非集中在襄阳。
早在颁布政令,将由殷浩主导土断的时候,桓温就清楚知道,自己的忧患不在荆州,而在江州。
因此,桓温已经派遣亲信大将,统率一万精兵,走水路移师夏口,不日就将抵达。
第236章 桓熙托子
一支楚军移驻夏口,对江州的局势起到了明显的稳定作用,至少庾府门前就少了许多的宾客。
门前冷落鞍马稀,庾爰之反倒松了口气。
豫章,庾府。
庾方之被奴仆阻拦在门内,冲着屋外的庾爰之咆哮道:
“我是你的兄长!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弟居然敢拘禁自己。
庾爰之此举实属无奈,他带着歉意道:
“兄长,事关宗族存亡,我不能任由你胡来。
“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在此居住,待事情了结,我自会还你自由。
“阿弟必来向兄长请罪,还望见谅。”
庾方之急了,他喊道:
“爰之,你放了我!桓元子已经往夏口调兵,我又怎会再生妄念!”
庾爰之却只是厉声吩咐奴仆,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与庾方之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