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致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桓温的预料,北伐也成为了消耗战。
虽然如愿收复了洛阳,但是七年积累,几乎挥霍一空。
眼看桓温带着失望,起身将要离开,郗超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献策道:
“楚公何不推行土断,增加税户。”
无论是龙亢桓氏,还是高平郗氏,都是北方侨族,而土断正是要损害侨族的利益,也难怪郗超此前一直闭口不言,直到确实无计可施,才向桓温建言。
桓温说得容易,休兵养息,可燕、虞两国难道真的会坐视桓温控制洛阳。
一旦慕容恪、苻建领兵南下进攻洛阳,桓温救是不救。
听得土断二字,桓温重新坐回了座位,沉吟不语。
第226章 预谋土断
东晋肇基之初,并无蜀地,统治内部又存在荆扬之争、山越之乱,虚耗国力。
别说是兴兵北伐,能够守住江南的半壁江山,实属不易。
正是在这样的窘境之下,东晋政权真正意义上的奠基人王导,于咸康年间推行土断,意在明考课、定税收、逼迫世家大族放弃隐户。
尽管琅琊王氏贵为东晋第一高门,王导本人更是功高望重,但此举还是遭到了许多重臣的反对,若非庾亮的支持,只怕难以成行。
彼时,庾亮兼领荆州、江州、豫州,都督荆、江、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是毋庸置疑的东晋第一强藩。
庾亮与王导存有旧怨,之所以能够顾全大局,派遣记室参军殷浩入朝,公然表达支持,全然是因为庾亮有心北伐,但凡能够增强国力的政策,庾亮自然乐见其成。
殷浩入京,王导亲切地接待了他,与之清谈玄理,列席旁听之人,就有桓温。
桓温还在第二天与好友讥讽同为观众的司徒左长史王、蓝田侯王述,认为他们不懂装懂,直言二人就是插着漂亮羽毛的母狗。
因此,桓温在建康,算是见证了王导推行土断的全过程,对于王导面临的阻力,自是所知甚详。
王导死于咸康五年(公元339年),而咸康六年(公元340年)正月初一,曾经支持王导土断的庾亮同样撒手人寰。
庾亮之弟,庾冰、庾翼为了继承家业,自然要对士人让步。
王导、庾亮这对中央权相与地方强藩联手开创的土断成果,就此荡然无存。
厢房内,桓温沉吟许久,举棋不定。
郗超见状,替他着急道:
“楚公呀!谢安石不愿出仕,梁公以死相威胁,他还不是顺从的去了长安。
“咸康年间,合王、庾二人之力,士族尚且不敢违背。
“如今楚公坐拥荆、江、司三州,兼督益、宁、交、广等四州军事,又有梁公虎踞关陇,以为强援,纵使推行土断损害了士族的利益,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发作!
“欲解财政危局,臣斗胆进言,请于楚国推行土断。”
桓温之所以迟疑,正是担心荆、江二州士族的反应。
土断主要针对北方侨族,司、益、宁、交、广中,司州本就在北方,而其余四州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并不存在多少北方侨民。
而楚国的封土仅有荆州、江州,因此,郗超才会建议只在楚国推行。
桓氏如今的势力,远远超过当年的王导、庾亮,桓温真要在楚国推行土断,士族也只敢在私底下抱怨几句而已。
但桓温迟迟下不了决心,正是顾及江东、淮南等地士族的反应。
有道是物伤其类,一旦江东、淮南的士族见到桓温侵害楚国士族的利益,只怕也会担心这一刀,早晚也得落到自己头上。
郗超看出了桓温的顾虑与犹豫,他正色道:
“楚公,你要想挣得士族的由衷拥护,非得处处委曲求全,不与士族争利,否则,你又如何能够与晋室争夺士人之心。”
郗超所言,犹如当头棒喝,终于将桓温唤醒。
晋室之所以能够得到士族的拥护,是因为司马氏放纵士族,尤其是在东晋一朝,更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不仅是桓熙,就连桓温也不愿意重蹈覆辙。
他一心谋朝篡位,可不是为了将来当上皇帝,还得看着士族的眼色过日子。
做不到司马氏的程度,也别妄想与他们争夺士人之心。
但是,只要桓家的势力足够强大,能够压倒一切,哪怕桓温、桓熙二人是将士人视作奴婢使唤,他们心底再怎么厌恶,也得捏着鼻子认下,归附于桓氏。
桓温注视着郗超,眼中毫不隐藏内心对他的喜爱。
今日之事如果宣扬出去,士人自然不敢怨恨桓温,但必然会将过错责怪在郗超的头上。
可见,郗超是真的在为桓温鞠躬尽瘁,已经抛下了自身的荣辱安危。
这样的行为,自然使桓温感动不已,他感慨道:
“熙儿有王景略、谢安石等人辅佐,而老夫能有景兴一人,心愿足矣。”
桓温身边并不缺少名士,但能够像郗超这样,全心全意侍奉他的,实在找不到第二人了。
当夜,桓温与郗超秉烛夜谈,聊的都是应该如何推行土断。
好在桓温曾经亲历王导土断,对于他的一些政策,都是烂熟于心。
例如士族部曲必须全部纳入缴税的编户,贵族官僚能够被免除劳役、兵役,但是必须承担缴纳赋税的义务,他们的亲属也不能再和过去时的那样,受到贵族官僚的萌庇。
同时,桓温决定,在楚国全面恢复王导于咸和五年(公元330年)颁布的度田收租制。
所谓度田收租制,即按照占据田亩数量的多寡收取田税,田亩越多,则田税越重,田亩越少,则田税越轻。
王导死后,度田收租制虽然没有被废黜,但是贵族官僚以及他们的亲属重新恢复了免除赋税的福利,这一制度,自然是落在了普通百姓的头上。
天色渐亮,郗超突然提议道:
“楚公何不去信与梁公商议此事。”
桓温、桓熙父子每有大事,总要提前沟通,当然,襄阳与长安之间设有驿道,信件来往很快,自然也不会误了事情。
襄阳与西安仅有一千里的距离,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只需两天时间,信件就能送到桓熙的手中,哪怕桓熙需要一天时间与心腹商议,往返总计五天,桓温就能收到回信。
如今桓温计划推行土断,也不急在这五日的时光。
对于郗超的提议,桓温自然认同,只是他在颔首之后,却道:
“景兴,我欲使你转任中书令,如何?”
中书令看似位高权重,但是就实际职权来说,远远不如总揽庶政的尚书令。
桓温这样的调安排自然是为了保护郗超,不想让他趟这趟浑水。
毕竟真要推行土断,尚书令总揽庶政,必然是由他来打头阵。
郗超询问道:
“楚公欲以何人接任?”
桓温反问道:
“景兴以为,殷浩如何?”
第227章 重修旧好
东阳郡,因位于水(即衢江)之东,长山之阳而得名,为扬州十一郡之一,治于长山(今浙江金华)。
殷浩在北伐失败后,遭到桓温的弹劾,被流放于东阳。
虽说晋室每年都要大赦天下,但是出于忌惮桓温的看法,殷浩自然不在赦免之列。
当然,朝堂公卿,包括褚太后在内,始终会有人对殷浩存有怨气。
北伐失败的后果不需要再去赘述,朝廷从此失去了江州的控制权与交州、广州的兵权,只得看桓氏的脸色,苟延残喘于江东。
让众人难以释怀的,是殷浩北伐失败的原因。
倘若真的是因为实力不济,那也罢了,可殷浩居然能在与姚襄结下仇怨,又不曾冰释前嫌的情况下,依旧以姚襄为先锋,最终酿成惨剧。
别说是褚太后,就连十三岁的小皇帝司马聃,都懊悔得直拍大腿。
因此,如果没有意外状况发生,殷浩的仕途算是彻底被姚襄的背刺给断送了。
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然而,殷浩来到东阳郡,地方官员并不敢肆意欺辱。
殷浩虽然失势,但这么多年经营下来的人脉也都还在,而且陈郡殷氏也并非小门小户。
俗话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东阳太守与长山县令因为不敢得罪桓温,不愿与殷浩来往。
可也不想因为欺辱殷浩,而背上落井下石,谄媚权贵的恶名。
毕竟在士族政治的东晋,官位在很大程度上与能力的关系并不大,而在于家世、名声。
殷浩来到东阳已经一年,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犯下愚蠢错误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在东阳郡的日子里,殷浩并无怨言,只是一直用手比划写字,仅‘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周而复始的写了一整年。
东阳郡城,殷府。
殷浩又在庭院里比划写字,他的外甥韩伯上前,握着家书,欲言又止。
见他这副模样,殷浩心中了然,收回了比划的手,对外甥道:
“康伯,可是家中来信,催你回去建康?”
殷浩平素最喜爱这个外甥,被流放至东阳,韩伯也始终跟随舅父,不离不弃。
但是韩伯毕竟年轻,不能真的一直留在东阳,侍奉殷浩左右,把自己的前途也给搭了进去。
事情也正如殷浩所预料,韩伯正是接到了催促他回去建康的家书,因而左右为难。
不得不说,舅父对他有提携之恩,没少在会客时,对韩伯大加赞赏,殷浩平日里会客,总得将韩伯单个拎出来,当着宾客的面,对他大加赞赏,不吝溢美之词。
家人催促他离开,韩伯羞于启齿,但殷浩当先把话挑开,韩伯只得点头。
殷浩见状,笑道:
“你与我在东阳已有一年,是时候应该离开了。
“不如今日就启程吧,正是天朗气清,舅父也能送一送你。”
韩伯摇头道:
“舅父对我恩重如山,甥儿宁愿跟在舅父身边,听从教诲,怎可在此时离去。”
殷浩闻言怒道:
“糊涂!我曾经屡屡称赞于你,为你铺路搭桥,是想让你受到朝廷的重用,能够有一展所学的时候,可不是要你留在东阳,荒废大好年华!”
韩伯见舅父发怒,因而不再坚持。
当天,韩伯收拾好行囊,由殷浩、殷涓父子送出东阳城。
殷浩虽然是被流放,可并没有完全限制他的自由,只要没有离开东阳郡的辖区,他可以任意出门访友。
两日后,行至水,舅甥二人道别,殷浩注视着韩伯渡河,直到看不见了外甥的背影,殷浩终于卸下了坚强的伪装,他吟诵前人诗句道:
“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
只两句,便已经是泪湿春衫袖。
实际上,殷浩并不是怨恨韩伯离开,有道是患难见真情,韩伯能够不惧自己的牵连,在东阳陪伴他一年,已属不易,正如殷浩所言,不可能真的长留东阳,荒废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