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看着房玄龄好似一瞬间苍老的模样,心中想笑,若不是他看见了那学子与房玄龄对视了一眼,那眉宇中带着几分的“算计”之色,他还真觉着那学子这是有感而发了。
当然了,这事情肯定是真的,因为他的确听说过这件事情。
只是就这么巧合,自己来与房玄龄辩论为官之道的时候,那位洪州府的学子就正好在听?
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相信巧合的人大抵上都已经死了。
而房玄龄做这件事情,大概也是想要顺势将其引到高士廉的身上,将这一把火继续的燃烧起来。
于是,他装作没有看出来一样,继续说道:“那贤侄便继续说了。”
“除了这位官吏之外,还有另外一位官员。”
“这位官员煜倒是没有亲眼所见,但在县中逗留增添补给的时候,倒是听说了有关他的一些旧事。”
又是旧事!
正诸多学子一听到“旧事”这两个字八卦心都起来了,被这位在这个时候提起来的“旧事”大概率不是好事啊。
果不其然。
只听得陈煜缓缓的说道:“贞观二年,江陵府的府台遇到了一件人生中最难以解决的事情。”
“因为在这一年,江陵府遇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大水决堤几乎冲刷了一切,将良田淹没、将房屋冲塌,当大灾难来临的时候,人们总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在天地之下的渺小。”
“这位府台同样也是如此。”
“这位府台不算是无能之辈,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他的决策十分果断,即刻做出了决策,也因此江陵府的百姓并没有在灾害中死去多少。”
“但后续的事情,却让这位自诩为清官廉洁了一辈子的府台有些为难了。”
“灾难之后,要面临的便是两件事情,其一,重建,其二,安抚民众、以及赈灾。”
“重建也好、赈灾也好,都需要两样东西,第一,钱财,第二,粮食。”
“而大灾之后,必定有商贩为了利润铤而走险,江陵府也不例外。”
“当时,江陵府的粮食价格暴涨近百倍,从前能够供给一家三口吃喝月余的银钱,在那个时候甚至不能供一家三口吃上两天。”
“而这位府台平日里十分廉洁,而廉洁也就意味着他与当地的一些商贩也好、地主势力也好,关系都不太好,所以他从这些人的手中借不出来粮食。”
“但这位府台最后还是找来了足够的粮食。”
“这些粮食虽然不算非常多,但每日薄薄的稀粥,却让百姓们撑到了朝廷赈灾粮的到来。”
陈煜的神色缓缓的冷淡了下来:“房学士,您猜,他最后是从哪里找来了能够暂时应付着灾民,甚至足以撑到等待朝廷赈灾钱粮下来的粮食?”
房玄龄面容骤然苦涩了下来,他看着陈煜说道:“这件事情,老夫也有所耳闻。”
他陷入了沉默和回忆当中,最后缓缓的开口道:“你说的那人,应该是如今的蒋国公之子,屈冷,如今官任东南道节度使。”
陈煜缓缓点头,表示对这个回答的认同。
而后房玄龄缓缓的开口说道:“屈节度使当时是将.将朝廷供给战时所需的粮仓直接打开了,以其中粮食为引,迅速平定了当时暴涨的粮食价格,而这种举动也让当地的粮食贩子们十分愤怒,本来在屈节度使任职到期之后,便可以再次胜任的,但经过这件事情,便迁到了东南道做节度使。”
节度使这个官位在现在这个阶段,基本上就算是“二线”了。
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权利,算是一种“荣养”的官职。
而做出这个决策的,正是房玄龄本人,而房玄龄在做出这个决策之后,被一些愤怒至极的百姓追到长安城来辱骂。
陈煜笑着看向房玄龄:“房学士可是后悔了?后悔当日依照唐律处置了屈冷?”
房玄龄微微摇头。
“我并不后悔,但”
他有些不解的说道:“但实际上,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觉着,实际上屈冷没有做错。”
“我做出这个决断,是因为我当时负责考核评定官员,屈冷的行为名义上的确是触犯了唐律,因此给了他同一个丁的评定。”
“可听贤侄之意,似乎并不认可他的行为?”
第489章 长安纸贵
陈煜没有丝毫犹豫的说道:“不错,我觉着屈冷错了。”
他就坐在那里,十分平淡的说出了这句话、这个判断,这足以对一个产生致命性的判断。
陈煜代表的只是自己么?
不,他代表的从来都不只是自己,而是陈氏。
当陈煜说屈冷错了的时候,那就代表陈氏觉着屈冷错了,那也就代表了另外一层含义陈氏并不认可屈冷如此行径、也并不认可与屈冷行径一样的人。
这是对朝廷内部、陈氏内部的一种“警示”。
杀鸡儆猴。
屈冷便是那只被杀的“鸡”,而陈氏内部的门生故吏们、朝廷中的那些大臣们,便是那只被儆的猴。
人群中一个人脸上带着绝望的神色,这人便是“屈府”的家奴,他今日来听这讲学,偶然之间听到了关于自家公子的评定,所以想要仔细听听,更多的则是想要从陈煜的口中听到关于“屈冷”的正面评价。
而如今,评价的确是听到了。
但却不是正面的.
这.
周围的人们鼎沸声扬扬,所有人都在表达自己的迷惑,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何陈煜觉着屈冷做错了,毕竟在大众的心中,屈冷已经算是好官了而当初决意要让屈冷的评定为“丁”的房玄龄则是“酷吏”、没有人情的代表。
甚至房玄龄本人都是迷惑的问道:“为何?”
陈煜缓缓的叹了口气,而后看着众人,又看着房玄龄说道:“我知道,房学士、甚至是天下普罗大众都觉着这屈冷做的很正确,毕竟在你们的心里,最重要的并不是百姓而是自己的官威和体面。”
“屈冷的这个行为,有两个错误。”
“其一,他不该擅自挪动为抵御边疆战乱、以及军事行动所准备的粮草,哪怕只是短暂时间的挪动因为这世上的事无形无常,谁都不敢断言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陈煜反问道:“若他挪动了这粮草之后,边疆战乱紧急、需要调动兵卒、粮草呢?”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西域之地虽然在前朝、以及秦汉时期已经被打残了,但匈奴逃亡的更西方却依旧有几个庞大的帝国,若是这些国家大军侵犯大唐,我等该如何?”
“便是不说有大军来袭,这粮草是专门提供给士卒们的,这粮草便可以擅自挪动么?”
陈煜的神色中带着些许的不屑:“正如同为某项事务专门准备的银子,谁知道这银子有什么天大的作用呢?难道不经上意的允许,便可以挪动么?”
“更何况,这件事情的确造成了较为严重的后果。”
他看向房玄龄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一笔粮草当年是调拨给临省的,因为临省正在实验种植某项从海外带来的粮食作物。”
“而屈冷的这一行为,直接使得临省的百姓遭灾,因为新的粮食作物实验并不算十分成功但幸好当时有房学士以及陛下决断,从陈仓之中调拨了一部分的粮食暂且缓了应急之策。”
“第二个错误,未经允许便直接动作,颇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态度;大唐是没有律法么?还是说大唐没有规矩呢?”
“或许总有人觉着,人命关天,人的性命是要比律法、比规矩更大一点的东西,但事实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到破坏规矩、甚至是破坏这个规矩才能够渡过的程度。”
“史无先例即不可行。”
“这是一句古话,也是人们默许的潜在规则之一。”
“当年先祖陈野拒绝了秦穆公要直接给自己两个孩子即陈慎等封爵的行为,因为这是触犯了先例,当有了这个先例之后,日后人们再想做这件事情就简单了。”
“陈氏并不想因为自己,而出现一个可以循规蹈矩的“先例”。”
陈煜长叹一口气:“昔年大虞末年的时候,隋文帝杨坚逼宫谋逆,而万岁帝则是死在了当天夜晚,这是谁都无法断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实,所以哪怕是日后有万岁帝的亲笔所书为杨坚背书,依旧有一部分人指责杨坚弑君。”
“我相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这样的指责并不会消失。”
“而这件事情最大的坏处便是开了一个先例,一个.以下犯上,谋逆的先例,一个掌握了大权的臣子、掌握了兵权的臣子,可以谋逆的先例。”
“所以之后在隋朝末年的时候,宇文化及将军在杨广的逼迫之下,也选择了谋逆。”
“第一次杨坚谋逆的时候,士卒们还有些担忧、有些紧张这一点从当年仲孙等人事后逃亡、甚至最后在隋末掀起战乱的事情中便可以看出来了。”
“而第二次宇文化及将军逼宫的时候,士卒们只剩下兴奋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要谋逆成功,等待他们的便是数不尽的利益他们已经放弃了所谓的信仰和忠诚。”
“这便是先例的重要性啊。”
“而今日,屈冷挪动其余粮仓赈济灾民的事情一出,若是不加以制止、甚至处以重罚,日后便会有无数挪动粮仓、以及银子的事情发生。”
“屈冷将军的事情还好,他是为了当地的灾民以及百姓,他的出发点是好的那么未来若是有人为了挪动粮草和银子、也就是为了贪腐,而刻意制造灾难呢?”
“毕竟灾民如蜂群,谁也不敢断言挪动的粮草到底有多少其中甚至那些官吏贪污腐败一些也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的。”
陈煜轻声说着他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而这个时候,长安城中的黔首也好,那些权贵们也好,都没有再将他看做一个依靠陈氏名声扬名天下的人了。
而是将其当做是一个真正的学士!
博学之士!
房玄龄听了陈煜的话语后,心中无数的思绪翻涌,直到最后,他站起身来,缓缓的冲着陈煜行了一礼,此举非是认输,而是感谢。
“当年决断屈冷丁等的考核的时候,天下人都在指责房某,事实上房某自己也觉着此事是有问题的,觉着是自己做错了,于是这些年来一直在心中郁结。”
“今日得陈公指点,茅塞顿开。”
房玄龄的神色十分恭敬,他对陈煜的称呼已经变成了“陈公”,这是对饱学之士的尊称!
而人群中却有人不满了,一部分是当时受到了屈冷恩情的当地人,另外一部分则是屈氏的门生,其中有一位年轻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色。
“那若是易地而处,陈公该怎么做呢?”
“屈冷先生并不像是陈公一样,拥有名震天下的氏族,当时的屈公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府台而已,他能够做什么,从哪里拿到那些粮食以赈济灾民呢?”
“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看着百姓们饿死么?”
“还请陈公指教。”
他口中虽然称呼着“陈公”,但眼睛中全然都是不满的神色,他与陈煜对视,从他的眼眸中可以看到愤怒与挑衅,他的确是在挑衅陈煜。
但陈煜并不在意。
这种“道统”以及“理念”上的事情,有所争斗、有所挑衅是正常的。
难道还能不让天下人说话,都听他陈氏说话了?
简直是开玩笑。
他直视着这个年轻人,轻声说道:“哪怕我没有陈氏的声名、以及门生故吏,我依旧能够找到粮食赈灾。”
陈煜的声音寡淡:“你们都忘记了一件事情,我方才所着重强调的规矩以及律法、甚至刚才我也说了,可以破坏规矩,但却不能在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只为了自己的名声而就去破坏最重要的规矩。”
“专用粮仓是底线,不能轻易动、甚至绝对不能动,否则便会产生无穷无尽的后果。”
说到这里,他哑然一笑:“当时的情况下,不是还有一群巨大的粮仓么?为何不去动那些呢?”
陈煜的神色变得冷厉起来:“无论是秦律、汉法、甚至是前朝的律法、当今大唐的唐律,在灾情的时候,对基础生存的物品进行疯狂的涨价,都是违法的事情!”
“当然,那些人可以说自己的涨价不算是暴涨,也可以说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但他们都不讲道理了,你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若是我,我为府台,手中掌兵,我会即刻调动我所能调动的兵卒,至少保证好自己的安全,与此同时上书陛下,请求调动周围镇守的兵卒,镇守府台!”
“而后杀鸡儆猴!”
“涨价最为厉害的三个粮食商贩,直接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