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开皇十五年的最后一场大雪,也是开皇十六年的第一场大雪。
洁白的雪花落在地上纷纷飞舞,而李世民狼狈的走在大雪之中,他怔怔的一步步走着,面上落满了雪花,脸色有些冰冷发青,他的眸子中充斥着迷茫的神色。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脸上带着焦急:“二郎?果真是你。”
来人一边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放在李世民的身上,一边叹了口气,拉着他朝着府内走去:“方才下人说看到一个人在大街上不知天寒地冻的走着,看着像是你,我还不相信,这出来一看,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你怎么这么冷了穿这么单薄在外面走?”
“你这孩子,整天想着些什么呢?”
他拉着李世民走进了这府邸,府邸的牌匾在大雪中静静的被冰雪覆盖住,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
一阵风吹来,吹落冬雪无数。
牌匾上的三个大字在大雪中映衬着些许泛光。
“晋王府”
府内
杨广招呼着周围的人将地龙什么的全都点燃,又着人去准备驱寒的姜汤,等到姜汤来了之后,将东西递给了李世民,而后才坐在那里,也不问什么,只是再次招呼着人准备饭菜和好酒。
李世民看着杨广,沙哑着嗓子问道:“二伯,您不问问我为什么在雪地里走着呢?”
杨广听闻哈哈大笑,他摇头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啊,总是有些烦心事儿的,在大雪里面走怎么了?”
“当年我淋了一场大雨,最后还不吃不喝,整整三天三夜,最后发了一场高烧,在濒死之际啊,我才明白,这世上的事情到了最后也都是要总结成四个字。”
四个字?
李世民来了兴趣:“什么字?”
杨广嘿嘿一笑,端着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当然是将就活着。”
一口热酒入喉驱散了刚才的寒气,他咂了咂嘴,感受着水酒流淌在他身体中的感觉,整个人往后一靠:“好死不如赖活着,好好的活一天算一天。”
“这有啥的?”
他打了个哈欠,也不问李世民到底怎么了,只是指着远处正在布菜的侍女说道:“这是我从母亲那要来的厨子,宫中御厨的手艺在外面可是吃不着几次。”
“尝尝?”
李世民也没有犹豫,他本就是生性洒脱的人,当即坐在了那里,与杨广一同品尝美食。
途中,终于说出了自己这般失魂落魄的其中缘故。
“今日早朝,我被封赏为“天策候”,且陛下说特许我日后若是继承了“唐国公”之位,便可以将爵位更为“天策公”,早朝之后,陛下传我,告诉我天策二字的含义,希望我能够做像是当年武丁时期的“傅说”之流,辅佐他、甚至是下一任皇帝将大隋打造成盛世。”
“我听了之后,也十分感动,回到家中,我兴致冲冲的将此事告诉父亲,可是父亲根本没有听完我所说的话内容,只是直接打断我,告诉我说让我上书请求陛下将“继承唐国公”后可以变更爵位的特权取消,他说国公之位历来都是嫡长子继承,若是我要了这个权利,则是会让大哥多想。”
李世民抬起头,想要用尽全力扯开一个笑容,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看着杨广说道:“其实我根本没有想着要继承唐国公的位置,我也知道这个位置是大哥的。”
李世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说道:“二伯,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参军么?”
杨广是一个合格的听众,他一边为李世民倒酒,一边说道:“为什么?”
李世民苦笑一声:“因为我听到父亲和大哥的谈话,父亲想要让我入朝为官,而大哥则是质问父亲是不是想要我继承国公之位,是不是更喜欢我。”
“甚至大哥还说,不如将我送回太原老家,一辈子也吃喝无忧。”
他想要咧开嘴笑,但实在是笑不出来:“父亲质问大哥,从小那般娇惯我,是否便是为了将我养废。”
“大哥承认了,不仅承认了,他还十分恶意的说,当年我坠马的事情也是他做的,怎么就没有把我摔死,或者摔残废呢?这样就省事了。”
李世民仰着头,泪水横流。
“前十几年,我一直都沉浸在大哥对我的好当中,而如今突然之间得知一切,我无法接受,因此跑了出来。”
“我去参军是为了自己立下功劳,告诉父亲和大哥,我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挣来爵位,根本不需要抢夺他的东西;甚至我怀着一种恶意的想法,若是能死在战场上,父亲和大哥是不是会放心许多?”
“此次立下功劳,我以为他们总算可以放心了。”
“可父亲”
他有些哽咽的说道:“父亲怎能偏颇到这种程度呢?”
是的。
李世民不是在为了自己父亲不让自己继承国公的位置而哭,他只是在为父亲怎么能偏颇到这种程度而哭。
他知道父亲也是左右为难,但为何父亲总是选择站在大哥旁边?
当年的事情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难道父亲就不担心他的心中难受么?只担心大哥会多想?
杨广沉默的喝着酒,他的眉宇中带着几分无法纾解的愁绪:“二郎啊,有些时候,人的心天生长得就是偏的。”
“我自幼学习骑射,胸中韬略无数。”
“可母亲劝我当一个纨绔,父亲看到我的课业成绩只会皱眉,他们都觉着是我掩盖了我兄长的灿烂光辉。”
杨广看着李世民:“可,若是兄长足够灿烂,我又怎么能掩饰他的光辉呢?”
“一切都不怪我们,不必苛责我们自己。”
他看着李世民笑着说道:“上书吧,上书告诉陛下你不需要这个特权,也用此举告诉唐国公和唐国公世子,你无意争夺这些。”
“之后,再上一道奏疏,说自己要开府。”
他笑着,像是灿烂的花朵。
“侯爵之位,足够你开府了,你本就是要开府的。”
“开府之后,便是两家人了。”
开皇十六年,春。
元月节假的假期刚刚结束,新晋的朝廷红人天策候便上书,上书的文书写的花里胡哨、或者说文采斐然,一看便是找人代笔。
但这不是关键点。
关键点是其中所请奏的事情。
第一,请求陛下收回特权,他非嫡长,无权继承唐国公之位,并且表示唐国公说了,这样会让世子多想。
第二,请求开府。
这其中更重点的是两个称呼。
是唐国公而非父亲。
是世子而非兄长。
台上的杨坚坐在龙椅上,头顶十二旒冠冕微微摇晃,遮挡了他的笑容。
他只是和蔼的解释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并且表示了歉意。
最后,杨坚轻轻的说道。
“准。”
第452章 朝堂浑水
开皇十七年。
夏。
无尽的炎热落在了这片大地上,晋王府中,陈临安、李世民、杨广三人坐在那里,周围是冰雾缭绕。
杨广拿着扇子扇动着凉风,只觉着心中十分舒坦。
“七郎,你还真别说,这自凉亭还挺好用啊,只是可惜,造价也好、冰也好,都不是常人能够用的,普通百姓用不上。”
陈临安靠在一旁的柱子旁,半眯着眼睛:“自凉亭本就是给权贵们使用的,至于普通人么,墨家那边研究出来了自凉扇,倒是比普通的扇子方便一些。”
他用手稍微比划了一下:“就是一个简单的装置,可以躺着用脚踩。不必花费太大的力气,便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使得扇叶转动,继而带动凉风。”
“墨家那边还在考虑,怎么能够设计一个可以不必人力催动的扇子。”
“目前倒是想到了水力,可不是什么地方都有水流的,再者说了,水流之力一般都在河边,常人用扇子纳凉总是在家中的。”
陈临安叹了口气:“十四哥最近因为这个事情烦恼,他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可以用的方法破局了。”
杨广微微摇头,脸颊上带着平和:“慢慢来吧,什么事情能够一上来就能成功呢?千古以来,万事万物都在不断的发展进步,总有一日我们能够找到合适的方法。”
说着说着,他就看向了一旁拿着一本书正在瞧着的李世民,脸上带着好奇:“二郎?二郎?二郎?”
一连几声呼唤都没有能够将李世民从沉浸中唤醒,杨广好奇的凑到李世民的身边,想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书籍才让他这么沉醉。
可还没等他凑到李世民的身边,李世民就像是感觉到了外人的到来一样,猛的抬起头,而后将手中的书合拢,藏在怀中。
“噗嗤”
杨广见着李世民的动作噗嗤一声笑了,他指着李世民,脸上带着些许暧昧的神色:“哟,这是怎么了?”
“看的什么书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我们二郎也到了这个年岁了?”
显然是以为李世民在看的是什么类似于“避火图”一类的书籍,李世民也不解释,只是嘿嘿一笑的坐在那里:“二伯,最近朝堂局势如何?”
杨广倒是晃悠着扇子,没有继续说李世民看书的事情,顺着他的话就往下说:“还能如何呢?”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劲,慢慢的开始考虑起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嘴角带着嘲讽,眼神中却没有一丝情绪,像是北海的深冰。
“这个问题其实早就应该出现了,但直到前几天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熬过来的时候,他才真正的开始重视。”
李世民笑了一声,他看着一脸无所谓的陈临安说道:“我猜到是什么事情了,你呢?”
陈临安打了个哈欠:“还能是什么事情。”
“老狮王开始担忧起来自己地位了呗。”
杨广点了点头,周围的凉雾不断的环绕着他的身躯,为他带来一丝清凉。
“父亲生病之后,本来是很放心的将朝政交给了大哥,并且让大哥监国。”
“他还特意嘱咐了大哥,朝政繁忙,所以不必日日来请安。”
“你们猜怎么着?”
杨广低笑一声:“嘿,我这位好大哥真的信了。”
“不仅没有每日前来请安,还将这朝政把控在手中,根本不让我那位好父皇知道,三省的官员每日也只向着大哥汇报政务,甚至就连伺候在父皇身边的奴婢都开始有些怠慢了。”
“这让我那位父皇突然之间就有了危机感。”
“等到那一场大病熬过去了之后,立刻便以雷霆之势收拢了自己手中的权势,现在么,朝堂上这往日里父慈子孝的两个人,闹得水火不容了。”
李世民微微点头:“这才是对的。”
“陛下本就是贪恋权势的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权力还没有丢失的时候,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手下就敢这样做的时候,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