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是濠州人。”赵顺道。
李伟恍然:“原来是濠州人啊,跟你们侯爷是同乡?”
“是的,卑职十多年前便追随在侯爷身边了。”
赵顺沉声道,他不知道李伟突然问这些干嘛,多说这一句就是为了提醒李伟不要耍花样,更不要想策反他,那根本不可能。
李伟笑了笑,也不在意,而是继续跟他闲聊:“你家是军户?”
“不是,卑职本来是民户,参军后才转成的军户。”
“为什么不种地,要转成军户?”李伟追问。
赵顺皱了皱眉,心下不解他问这么多干嘛。
虽然现在李伟成了阶下囚,但他一个小小的校尉可不敢轻视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邗国公。
沉吟了片刻,他还是老实答道:“因为交不起税银。”
“哦?详细说说。”李伟顿时来了兴致。
第394章 好手段
赵顺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将自己早年的经历缓缓讲了出来:“有一年家里遭灾,收成自己吃都不够,便向乡里的刘员外借了些粮交赋……”
赵顺一开口,李伟就大概猜到了后面的事。
说白了就是借了高利贷还不上,最后只能替人出丁从军抵债。
明朝是有军户制度,依律征兵只会从军户里抽丁。
然而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有的富户家里有钱,不想上战争跟人拼命,便会贿赂负责征兵的低层官员,躲避兵役。
但是征兵是有数的,少一个官员也无法向朝廷交待,于是有的民户便遭了殃,富户便会用尽办法逼他们主动替自己冒充,放高利贷就是其中的手段之一。
军户制度严格,若是这些民户不情愿,被查出来肯定是会严惩的,然而只要你情我愿,再加上低层官员隐瞒,这事便能行得通。
赵顺就是如此。
旁边的两个手下听到他这些遭遇也不禁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他们这些当兵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有钱的富绅都是培养子女读书当官,没有愿意当兵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也就开国之初武将的地位比较高,一但天下大定,还是读书当官的地位更高。
“原来如此。”李伟轻笑,“其实你是被人坑了!”
赵顺脸色一变,不解道:“驸马爷此话何意?”
李伟笑了笑,简单跟他解释了一遍高利贷的原理,这玩意一但借了,大多数都是倾家荡产也还不清。
赵顺蹙眉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便他要的利息高了,咱也不能赖账。”
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高利贷的概念,反正你情我愿,官府敢不会干涉。
李伟摇了摇动,提醒道:“那你想没想过,或许你家根本不用交那么多税赋呢?”
赵顺眼睛一睁,急忙问道:“怎么说?”
“每逢灾年,朝廷往往都会减免赋税,另外,其实普通民户的赋税也并没有这么高……”
李伟跟他普及了一下大明现在的赋税制度,这些大头兵,大多连字都识不全,更别提理解朝廷制度了,即便他身为郭英的亲信,也是只知道打仗要赏,至于官绅玩的这些弯弯绕,却是并不清楚。
听完李伟的话,赵顺有些恼怒道:“原来如此,这些帮王八蛋,竟敢这么坑我,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李伟见到他的反应,不禁有些诧异,受了这般欺凌,这赵顺却并没有表现出对那刘员外恨之入骨的样子,仅仅是有些恼怒被人愚弄而已。
其实赵顺在被郭英看重成了他的亲信后,地位今非昔比,不得得赏更多,而且家乡的那些富绅也纷纷巴结,过去欠的那点粮食对他已经不算什么了。
相比起来,旁边的两个手下都比他这个当事人更加忿怒。
李伟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当下轻笑道:“你深得武定侯信重,现在家里应该过得不错了吧?”
“那当然,这些年我追随侯爷东征西讨得的赏钱都寄回了家里,现在我家光是良田就有上百亩!”
赵顺有些得意的道。
李伟暗道果然,身份变了,想法自然也就变了。
不过赵顺是发家致富了,他旁边的手下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听到他的话有些沮丧的低下了头。
李伟心中一动,当下就问道:“那你不会学那刘员外放高利贷逼别人替儿女充丁吧?”
赵顺闻言顿时一愣,说实话他还真想过托关系让家里的亲戚逃避兵役,毕竟有钱了谁还愿意提着脑袋上战场啊。
只是李伟这么一问,旁边的两个手下都悄悄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们都是受过类似的苦的,自然希望自己这个长官能有点良心,不要像贪官劣绅那样欺压他们。
赵顺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赶忙答道:“我当然不会像那些王八蛋一样了!”
“哦,那就好。”李伟意味深长的笑道,随即便不再言语。
然而旁边的两位手下听到赵顺这话,目光中却是充满狐疑。
屋里安静下来,李伟继续自斟自饮,赵顺和他的手下还是默默的站着,只是现在他的这两个手下却总不时的偷看他一眼,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我……我去方便一下,你们在这守着。”
赵顺找了个借口,向手下吩咐一声,便转身离去。
“是!”两个手下拱手称是,然后便继续看守着李伟。
赵顺走后,他的两个手下又频频的看向李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伟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变化,不过他也没急,又过了片刻才放下筷子和善的开口道:“有话就说,不用拘谨。”
二人闻言暗中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试着问道:“驸马爷,你刚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李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叫什么啊?”
“我叫李壮。”这人回道。
李伟轻笑道:“那咱们还是本家呢,我也姓李。”
“呃呵呵。”李壮憨厚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李伟现在虽然虎落平阳,但他一个大头兵跟人家还是有着云泥之别的。
不过李伟这话说完,还是让他放松了不少。
李伟顿了顿才跟他解释道:“其实这些事是不是真的,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都应该有亲身经历吧?家里辛辛苦苦的种地,却要把收获的粮食全都交给别人,种地的饿着肚子,不种地的反而从缺粮,军中不也一样,冲锋陷阵的士兵死了顶多给点抚恤,打赢了也是人家带兵的将军领赏。”
“哎,这也没办法,只怪咱们命苦。”另一个出声叹道。
李伟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张超。”
有李壮开口在前,他也不拘束了。
李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不是命,这是封建的剥削与压迫!”
张超微微一愣:“封建?”
“不错!”李伟深吸了口气,解释道:“所谓封建,就是上层掌握着绝对权力的人,只会封赏身边亲近的人,从而形成利益集团,然后上层剥削下层,下层剥削底层,层层剥削,层层压迫……”
列爵曰封,分土曰建,所谓封建,其实就是最高统治者通过向身边亲近的人分享权力来获得他们的支持,从而形成利益集团再去统治更多的人,扩大权力,形成一层层的金字塔结构。
再厉害的帝王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统治成千上万的民众,就像朱元璋,他起义之初靠的是同乡亲信,登基后又大力封藩,以更加可信赖的血缘至亲来取代这些起义之初的淮西老乡,本质上这些都是他任用亲信组成的利益集团。
除了这些,还有官僚士绅,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就是支持君臣父子这套礼制,这是维护他们和皇帝共同利益的制度基础。
即便没有贪腐,这些剥削压迫也会存在,只是轻重程度不同而已。
李伟将这些简单的说了一遍,张超和李壮二人听得一脸震撼,虽然没能完全听明白,但却隐约找到了自己命苦的原因所在。
“那我们该怎么办?”
二人满脸希冀的看着李伟问道。
谁也不想一直受这种剥削与压迫,如果有可能,他们当然也很想摆脱这种“苦命”。
李伟正要开口,却见赵顺去而复返,当下便收起笑容不再言语。
张超和李壮也听到了动静,不得不按下心里的困惑,摆成身形。
赵顺又带了两名手下,走进屋里就对李壮二人道:“这里不用你们了,你们回去吧!”
二人看了看他,心里很不情愿。
赵顺立刻一皱眉,冷声道:“没听到我的话吗?还不退下!”
“是!”
二人现在还没胆子抗命不遵,只能拱手应是,退了出去。
随后赵顺便带着两个新的手下,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继续看守着李伟。
李伟见此也不在意,继续吃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些思想是具有魔力的,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是挡不住的。
本来他并不想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适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只是到了现在这个境地,不管这些东西带来的是洪水滔天,还是繁荣盛世,他都要拿出来试一试!
现在种子已经种下了,就等着它慢慢生根发芽吧……
徐达病故,李伟被幽禁,李党主要成员或被斩首,或被发配,就连韩宜可也被贬为了巡察御史。
经过朱元璋一连串的动作,李党迅速灰飞烟灭,成了过往云烟,朝堂上再也没有李伟的声音。
现在的文臣,以詹事府出身的太子党权势为最,武将则以蓝玉为首。
蓝玉是朱标求情才得封的国公,与朱标也非常亲近,如此算下来,朝廷基本上就是太子党的天下了。
不过太子党与李党有着本质的区别,朱元璋自然不会像对付李伟那样对付朱标,反而会极力支持。
在朝局稳定之后,朱元璋又开始了他的下一步计划,下旨命蓝玉带兵去施南、忠建二宣抚司平叛。
在将蓝玉调走后,紧接着又下旨,命傅友德为大将军,王弼、曹兴和孙恪等人为副将及参将,领兵再次北征。
不过这次北征却与之前有一些不同,除了傅友德等武将之外,数位藩王也随军出征。
此次虽然以傅友德为大将军,但是最高指挥权却是在藩王手里,大军兵分两路,西路听由晋王朱节制,东路由朱棣节制,除他们两个年长的藩王外,楚王朱桢、齐王朱等也都跟随在后。
除此之外,这次调拔的兵马也非常特别,王弼、曹兴等人都是跟随蓝玉起来的年轻勋贵,但朱元璋给他们调拔的却是陆仲享、费聚那些老一辈武将负责操练的兵马。
虽然卫所制有兵不知将的说法,武将时常调动,但是这些勋贵自己操练的兵马终归是跟自己更亲近些的,就像李伟的水师之中就安插了许多他自己的亲信,别人自然也一样。
朱元璋这番操作,其实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濠州定远县,李善长的老家。
作为当朝国公,他的府邸经过这些年的一再扩建,占地足有百余亩,府中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在一处水塘边的凉亭中,李善长正与一个年纪相仿的老者对弈,老者落下一子,抽空开口说道:
“善长兄,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在家赋闲了吗?”
李善长呵呵一笑道:“老夫一把年纪,不赋闲在家还能干什么?”
老者看着他,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京中出了大事,那以邗国公为首的李党被陛下雷霆手段铲除殆尽,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善长兄难道没有东山再起的想法?”
李善长瞥了他一眼,脸上笑容不变,淡淡的道:“如果陛下用得着老夫,老夫自然鞠躬尽瘁,若用不上老夫,老夫自然也安于清闲。”
老者眼神微眯,有些不悦的道:“您贵为国公,当然安于清闲,只是我却不想赖在您国公大人的府上了此残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