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恭声称谢,然后才跟着落座。
徐寿连忙上前端起酒壶给二人分别斟上酒。
朱元璋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老了啊,精力大不如前,这大白天的咱就开始犯困打盹了。”
“陛下尚且春秋鼎盛,只是为国事操劳过度才会如此。”徐达恭声道。
“咱们老兄弟之间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朱元璋摆了摆手,轻笑道:“人不服老不行啊,现在许多国事咱都交给标儿去处理了,等为他铺好了路,咱也该享享清福了。”
徐达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现在朱标健在,太子之位稳如泰山,朝廷群臣对这位未来的新皇也很满意,根本不存在什么夺嫡之类的矛盾,朱元璋这番话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应当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朱元璋举杯邀他共饮,徐达连忙双手捧起酒杯相陪。
二人喝完,放下酒杯,朱元璋又忧虑的说道:“只是现在朝堂也不平静啊,李伟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徐达闻言不禁心中一凛。
李伟的事他当然知道,昨天徐辉祖散朝后就跟他详细说了。
“臣有所耳闻,昨日我儿行事莽撞了,还请陛下责罚!”徐达小心的道。
他一直在尽力跟李伟撇清关系,而徐辉祖这一发言,却是把他直接拉到了李党这边,这让他心里很是不安。
他和李伟一个是开国第一功臣,一个是新晋的第一权臣,这两个国公要是凑到一起,那还了得?
虽然李伟的权势被一削再削,但是在朝中仍旧无人可比。
六部之中礼部的吴沉、工部的姜守清和蒋荃,还有几乎相当于半个户部的掌行司王杰,光是这些明确的李党就相当于小半个朝廷了,更何况还有态度不明的兵部何礼,与他相交莫逆的都察院韩宜可,以及他那些学生和北方士子。
这些是文臣方面,而武将则有胡海和盛勇,以及神机营和新水师的诸多将领。
神机营和新水师的战斗力是毋庸置疑的,虽然现在已经被调走了,但谁也说不准李伟的一道命令能不能给调回来。
若是再加上他这位开国第一功臣的助力,即便以朱元璋开国之君的威望,也会忌惮得夜不能寐。
朱元璋注视着他,眼神变幻不定。
当初李善长有刘基那些人牵制,胡惟庸则是跟徐达不合,甚至下毒暗害过他,但现在的李伟却是对徐达有救命之恩,这是怎么也撇不干净的关系,如何能让他放心?
没有徐达,蓝玉和詹徽那些人尚能牵扯,加上徐达,李伟将会无人能治。
“呵呵,他又没说错,咱怎会无故责罚?”朱元璋突然笑道。
徐达见此,心中更是不安。
朱元璋不等他答话,就又接着说道:“李伟这臭小子确实立功无数,又年轻,将来或许还有大用,咱也舍不得杀他啊!只是他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甚至蓄养私兵,你说咱该怎么办呢?”
朱元璋说完,就面带纠结的注视着他,好似真心希望他能给出一个两全之策。
徐达脸色苍白的抬起头看了看他。
朱元璋这番话,先是定下了不想杀李伟,但又担心他谋逆,想解决这个难题其实也不难,只要把李伟的权势给削了,党羽都杀了,自然就不用担心了。
到时李伟还是那个无依无靠,只能依赖皇权圣眷的小人物,只能被迫老老实实的干活。
但这些需要铲除的党羽中,最大的一个就是他这个开国第一!
年轻的还有用不想杀,那就只能杀他这个已经老迈,留之无用反而平添麻烦的开国第一了!
徐达颤声道:“臣不知,臣老了,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哎,咱也一样。咱们都老了,是该将这天下交给年轻人了。”
朱元璋轻声叹道,看向徐达的目光隐有愧疚。
徐达沉默,心里一片冰凉。
朱元璋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他死,李伟才能活。
“陛下说得是,臣明白。”
徐达沉默了许久,终是轻声答道。
李伟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更何况,他也没得选。
朱元璋轻轻颔首,随即便热情的招待他吃酒,再也没提政事。
徐达也不再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就像曾经眼前这人还是朱重八的时候一样。
喝完这顿送行酒,徐达独自离开了皇宫,回到家便把长子徐辉祖招了过来交待后事。
虽然朱元璋没有限定期限,但他也不可能拖得太长。
“以后家里就靠你了,还有,朝中之事能不参与就尽量不要参与,明哲保身才是正理。”徐达敦敦教诲道。
徐辉祖听着他这些话,心中很是不安:“父亲,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何突然说这些?”
徐达摇了摇头:“无需多问。”
徐辉祖眉头紧蹙,担忧的看着他。
“可惜以前没能死在战场上。”徐达悠悠的叹道:“不过这样也好,本来就是人家给的,已经多活了几年了,再还给人家也是应该的。”
“父亲说的是谁?”徐辉祖问道。
徐达不答,只是吩咐道:“你先退下吧,为父自己呆会。”
徐辉祖还想再问,徐达却挥了挥手,不再言语。
打发走了儿子,徐达独自坐在房内,脑海中回忆过往,眼中尽是悲伤……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李伟的事却迟迟没有定论,詹徽心急之下联系了蓝玉,两方共同上书,用词激烈,俨然把李伟说成了堪比曹贼、司马的大奸臣,不杀必会动摇老朱家的皇位。
然而即便如此,朱元璋却仍是态度不明,既没有痛快的把这个大奸臣拖去砍了,也没给放出来。
数日后,朱元璋正在处理政务,小太监匆匆进来禀报:
“陛下,徐府传来消息,魏国公旧疾复发,于昨夜暴毙了!”
朱元璋愣了愣,随即沉默不语。
小太监低着头等候吩咐,过了许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着内阁拟旨,追封徐达为中山王,以郡王礼赐葬中山。”
“是!”
小太监恭声应是,匆匆离去传旨。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门外悠悠的道:“老兄弟,你先走一步,咱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低声的呢喃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朱元璋苍老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孤独。
次日,搁置许久的李伟的事终于有了定论,朱元璋亲自下旨历数李伟入朝以来的不法行为,斥责其结党营私,目无君上,在一番训斥后剥夺了他的国公爵位,命其幽居扬州,不得擅离。
说白了就是软禁。
旨意下达后,詹徽和蓝玉这些跟李党不共戴天的人喜忧参半,吴沉和王杰等人则是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李伟被幽禁了,但好歹还是没死,再加上今上年事已高,太子又跟他关系不错,将来或许太子登基后就会立刻将其释放,再次得到重用。
群臣中许多人都明白这一点,而且朱元璋和朱标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只是他们没明白的是,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在下旨将李伟幽禁后,朱元璋立刻再次举起了屠刀,先是将提供舰船给李伟那些护卫逃离的工部侍郎蒋荃斩首,随即吴沉、王杰这两个资深的李党也立刻被下狱问罪,何礼也没能逃掉,过了没几日便一起被斩了。
除了这些位高权重的尚书侍郎,其他攀附在李伟身边的官员也都没落得好下场,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数日之间朝中重臣就被干掉了一小半,要不是朱标竭力阻拦,死得恐怕还要更多。
江面上,十余艘战舰旌旗飘扬,曾经追随李伟征倭的武定侯郭英带领着上万兵马,“护送”李伟和安庆以及他们的一对儿女家眷去往扬州。
郭英虽然曾是他手下的副将,但他也是朱元璋的小舅子,自然是忠心于朱元璋的。
一路上李伟沉默无言,安庆一边照看着两个孩子,一边不时面带忧色的看下他。
大军顺流而下很快便拐进了运河,又航行了不久便看到了巍峨耸立的扬州新城。
自从扬州新城建好之后,这里的商贸更加繁荣,运河上来往的商船络绎不绝,但见到这些战舰驶来,这些河面上的商船顿时纷纷避让。
战舰在新城的东面的东关门外停靠下来,新城的城墙紧靠运河,舰船靠岸后直接就能进城。
李伟和安庆在郭英带人护送下下了船,扬州知府田庆和扬州卫指挥使纪贵以及曾经救过李伟的那个武长名都已经在城门外恭候。
“参见公主殿下,见过驸马爷!”
几个躬身行礼,虽然李伟被夺爵了,但他还是驸马,更何况还有安庆公主在,在场的人也不敢无礼。
而且田庆和纪贵这些人曾经也是受了李伟恩惠的,尤其是武长名,对李伟还有救命之恩,说是李伟的心腹之一也不为过。
但是即便他是李伟的心腹,也别想帮李伟做什么,这次郭英不但负责押送李伟到此,而且还会带兵长驻,他们也就现在能见李伟一面,之后便再没机会了。
众人行礼过后,郭英便带着李伟进了城,直接去了给他准备好的府邸。
“李……驸马,公主,这座府邸以后便是你们的居所了,此府占地二百余亩,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兴建的,府上奴婢下人也都安排好了,你们尽可放心,另外有什么别的需求尽管吩咐,我会尽力满足的。”
郭英边走边跟对李伟说道。
李伟边听边打量着这座囚笼,心情复杂难明。
依礼制,公侯府百亩,这座府邸占地二百余亩已经算是郡王待遇,这也算是一番恩赐。
然而他心里却一点都不感激,什么太子吩咐的都是扯蛋,这么大的府邸没有个两三年是建不好的,估计这是朱元璋早就准备好的,也就是说他早就打算好要把自己幽禁于此了,说成是太子吩咐不过是老把戏罢了。
几人进到府里大致转了一圈,郭英介绍完了之后又简单客套了一句,便脸色一正,严肃的说道:“李驸马,今后在这座府上你可以自由活动,但是陛下的旨意你是知道的,没有圣谕你是绝不能出府的,也不能与外界的任何人联系,还请驸马爷见谅。”
李伟颔首,淡淡的道:“我知道。”
“那就好。”郭英轻轻松了口气。
把该说的都说了,他便没再客气,留下了几个亲信便告辞离去。
他带了近万兵马来,是要接手城防的,武长名这些人跟李伟有些故交,朱元璋自然不会让这些人负责看守。
郭英走后,李伟又在院子里漫步逛了一会,只是不管他走到哪,郭英安排的那几个亲信都始终跟随在侧,寸步不离。
天色渐晚,安庆和孩子都回了后院,有小红、小月他们跟随照顾着,也无需他多操心,他便自己在前院随便找了个屋子住下了。
之所以不跟安庆一起回后院,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小青死了,凶手是朱元璋,虽然安庆完全不知情,但这样的关系,他也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跟安庆恩爱如故,而且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论成败,都会更加无法面对她。
“去弄些酒菜来。”
李伟进到屋里,向身后郭英的这几个亲信说道。
几人中带头的那人立刻向手下摆了摆手,手下立刻转身离去。
“驸马爷请稍后,酒菜一会就到。”
此人恭声说道。
李伟轻轻颔首,便自顾自的走到桌边坐下。
不久,出去的人便将酒菜送了过来,摆上了桌。
李伟自斟自饮,这几人便站在边上默默的守着。
李伟看了他们一眼,轻笑道:“要不要一起?”
带头的人摇了摇头:“驸马爷不用客气,您自用便是。”
李伟点了点头,也不勉强,不过随后便与此人攀谈了起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此人微愣,连忙道:“不敢称兄,卑职姓赵名顺,驸马爷直呼卑职的姓名便可。”
“赵顺。”李伟念叨了一遍,点了点头,又问道:“哪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