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家现在在刘表麾下任职,怎么也不可能弃官不做,到长安来的。
而且在荀攸看来,长安并非没有良医。
只是荀爽已经是古稀之年,这个年纪,任何小病落在身上,都是难以治愈的沉疴。
所谓医不治死,荀爽真正需要的是返老还童的仙丹,而不是一味治病的药方。
“.”
唯一的希望破灭,徐嘉树也变不出别的招数,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到司空府。
老门房见是荀攸,连忙开门,一边还感叹道:“公子,慈明公最近不太舒服,我们都担心得紧,您快去看看吧”
“不要多嘴”,荀攸低声喝斥,“若是让外人知晓,你担不起干系。”
他这副罕见的作态,吓得老门房不敢再提。
但这话荀攸分明是听进去了,他快步走进府中,身后的徐嘉树赶紧跟上。
和宴会那次比起来,在家的荀爽像是被抽掉了脊梁,彻底没了那股笔直如令的气概。
他静静地躺在榻上,难得像一个普通的六十多岁老头子。
看到叔公这样,荀攸用力抿着嘴唇,眉头紧皱,更加得沉默寡言,只有荀爽问起来,才会回话,宛如一个反映模块故障的机器人。
“子茂有所不知”,荀爽笑道,“公达小时候可不是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这孩子十三岁的时候,我族兄荀昙去世,一个叫张权的故吏,主动找来要为他守墓。”,老人家缓了口气继续道:“公达对我侄子荀衢说,此人脸上神色反常,许是做了什么奸猾之事,荀衢晚上盘问,果然他是因杀人逃亡,想用守墓来藏身”
人家爷孙之间回忆往事,徐嘉树也只能在旁边说好话,“公达兄聪慧天成。”
“叔公记性真好”,荀攸轻声道:“这些事我自己都忘了。”
不仅是这些早慧的故事,准确地说,小时候的一切,荀攸都不太愿意回忆那是一段黯淡的时光。
几年内,父母和祖父相继去世,他只记得守孝时住的草庐又漏风又漏雨,那股无孔不入的湿冷空气始终盘旋在他的身上,他的骨髓里,直到现在,也没有一刻散去过。
“你这孺子!”,荀爽笑骂道:“说什么记性好,我难道老糊涂了不成!”
荀攸摇摇头,“叔公不老。”
“哼”,对这个闷葫芦侄孙一点办法也没有,看到一旁的徐嘉树有些尴尬,荀爽又问他:“蔡伯喈的身体如何?”
“老师身体很好,平时还有兴致在家抚琴吹笛。”
“那就好”,荀爽语气爽朗,“我们这些党人早年间都是流放隐居惯了的,活起来还是要比那些政敌久些!”
言下之意,六十三岁已经活够本了。
“叔公还要为汉室多做些事呢”,荀攸忍不住劝道:“怎么说些丧气的话?”
“只不过油尽灯枯而已,毋庸讳言”,老人家摆摆手,显得很豁达,“汉室自有天命,尔等后辈自当勉力为之!”
尽人事,听天命,可以无悔矣。
徐嘉树忍不住赞道:“慈明公知行合一,真是天下楷模!”
“知行合一”
念叨了两遍,榻上的老人家来了兴致,很认真地问道:“我年少时认定圣人之道可以复兴汉室,现在我六十三岁了,身体腐朽,不堪使用,可是经学之事从来没有一日废弃过,可算是知行合一吗?”
荀爽是一个非常奇异的人,很难想象一个有着“硕儒”称号,声望响彻海内,入仕便直登三公之位的读书人可以和董卓这样的豺狼共事,而且是得到了董卓极大的信任,充当了董卓和朝廷之间润滑剂的效果。
在做到这些的同时,他还能在董卓的眼皮子底下纠集整合了一支精干的反董团体,上至王允这样的三公,下至徐嘉树这样刚刚入仕的郎官,甚至相国府长史这样董卓的心腹也甘心为他的谋划奔走。
这样的团体根本不是王允这种清高孤傲的人可以拉拢起来的,王子师虽然以刚直闻名,却根本没有这种号召力和感染力,真正的核心毫无疑问,就是荀爽。
这样的人,若是之后成功诛杀董卓,必然就是再造汉室的功臣,是能青史上写下光辉一笔的人物。
可他现在病痛缠身,只是期待从现在的年轻人口中,听到自己一生的评价。
三度弃官不做,几十年隐居著书,荀爽荀慈明,真的配得上这偌大的名声吗?真的有益于国家吗?真的可以俯仰无愧吗?
这是人之将死的奇特心境。
“圣人立功,立德,立言,慈明公三者兼备,又岂是我等晚辈可以置喙的。”
徐嘉树这话确实是发自真心。
“子茂谬赞了,立功一事”,荀爽幽幽叹道,“空活六十三载,何曾有功于天下?”
一同走出司空府,徐嘉树正准备辞别荀攸去找吕玲绮陪练,却见荀攸拉住他。
“公达兄?”,他有些疑惑不解。
“子茂”,荀攸很认真地说道:“陪我去喝酒。”
第89章 煮酒论英雄
天气悄然之间开始转暖。
按照时下通行的做法,两人冬装里面填充的东西被掏出来,接着作为夏装使用,也就是所谓的彻复为袷。
相对而坐,偶尔一阵料峭倒春寒吹过,大袖随风微微摆动,颇有一番文士风流。
四月初,梅子泛青。
店家准备了两碟青梅以便二人佐酒。
其实传说中的青梅煮酒,并非是把青梅直接放进酒中去煮,而是将其作为下酒小零食,提供酸味。
汉代还没有出现醋这种调味料,只有醋的前身,醯酱。所以青梅是酸味的主要来源,与盐一起作为重要的调味品使用。
徐嘉树学着荀攸的样子,一杯酒下肚之后再啃一小口青梅。
嗯.喝不惯,更吃不惯。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主打的就是一个气氛谁能拒绝与荀公达一起青梅煮酒呢?
一开始,这顿酒喝得有一些沉闷。
即使是荀攸主动相邀,以他的性子,也不会主动找话题,而是一坐下来就开始自斟自饮。
看来刚才心里堵得确实难受。
荀爽的那些话即使说得再豁达,也没能让他听完之后好过一些。
不得不说,沾酒就醉的人在买醉这件事上确实很方便,几杯酒下肚,荀攸就已经脸色绯红,高挂免战牌,只是小口地啃食碟子里的青梅。
那样子,像一只大快朵颐的松鼠。
而徐嘉树虽然很能喝,但是还在慢慢习惯嘴里奇特的味道,细看之下,酒樽中竟是剩了大半。
当面养鱼,酒品极差!
不过看着荀攸的样子,徐嘉树心想:得,这下不用自己来想话题了。
“子茂”,手里捧着的半个青梅还没吃完,闷葫芦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们以前见过吗?”
当然见过,徐嘉树心想,而且见过无数次,如果从小时候买的插画版三国演义算起,两人的关系应该是发小.
“不曾见过”,他摇摇头否认,“公达兄何出此言?”
荀攸挑起了半边眉毛,显得很是疑惑,“那为何郑公业义舍里那次相见,你盯着我看了许久?”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作为荀家子弟,天生的光环让他习惯了别人好奇的目光,但大多数人也就是图一时新鲜劲,像徐嘉树那样的,实在是没法不令人注意。
为什么?
他荀公达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黄门侍郎,长相也普普通通,又不是那个谦谦君子,丰神如玉的小族叔。
“因为在下早就知道,公达兄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徐嘉树斟酌了片刻,决定实言相告:“心中倾慕已久,是故多看了两眼。”
纵然三国时代谋士如雨,可不管怎么排,荀攸也掉不出前十之列。
“原来如此.”
闻言,荀攸点点头,只当徐子茂听过自己的那些早慧故事,脸上颇为惭愧,“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子茂错爱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实在是没脸再提小时候那点鸡毛蒜皮的事迹。
臊得慌。
“公达兄切莫妄自菲薄!”,徐嘉树俯身又给他添满酒樽,“君之才学,世所罕有!”
与之前认识的贾诩比起来,两人虽看起来都是隐晦低调的风格,细究起来,内里却差别极大。
贾诩的低调是一种手段,隐于幕后是为了能明哲保身。
这样一来,不论贾诩的计策会不会被采纳,结果能不能成功,他本人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而荀攸的低调更多是性格使然。
他习惯于在暗处观察一切,外表看起来木讷迟钝毫无威胁。平时惜字如金,却能在关键时刻挥出致命一击,就连郑泰,种辑都没意识到荀攸胸中藏着怎样的良谋,也只有何和徐嘉树等寥寥数人知道他的厉害。
开口便是杀机四伏,可谓隐刃。
荀攸也不知道徐子茂为什么一直这么高看自己,见酒樽满了,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这下手里的梅子都拿不稳了。
“依公达兄之见”,徐嘉树这才试探地问道:“汉室可以复兴否?”
荀爽是坚定的汉室忠臣,这是他亲眼所见,荀作为曹操一路走来的肱骨,却愿意为汉室与之决裂,忠诚也毋庸置疑。
只有荀攸,虽然一直在幕后出谋划策,却从未表露过自己的看法,眼下时机正好,所以徐嘉树有此一问。
“若以史书作比”,荀攸撑着脑袋小声道:“如今汉室,可比东迁洛邑后的周室。”
虽然是天下名义上的主宰,但旧有秩序逐渐分崩离析,新的挑战者蠢蠢欲动,而且更巧合的是,都经历过一次元气大伤的迁都。
时间差了近千年不假,但处境居然十分类似。
“若要兴复汉室”,荀攸继续分析,“必须先除掉董卓,然后西向凉州、益州,伺机东出,从诸侯手上收回国土。”
这是秦始皇和汉高祖走过的路,在现在的人看来,几乎是取得天下的必胜打法。
益州,关中两块区域连在一起,就有了坚不可摧的地利,再扫平身后的凉州,解决唯一的后患,最差也是个占据崤函天险坐观成败的局面。
徐嘉树回忆历次模拟,基本上也是遵循这条路线来走的。
“公达兄高见”,他点头赞同道:“只是天下难免又有数十年之灾。”
汉末的崩塌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更像是一个被慢性病折磨的病人终于大限将至。
除了开国几代之外,历代东汉皇帝都难逃壮年而死的结局,早夭更是屡见不鲜,从第四代汉和帝的“永元之隆”后,东汉就开始漫长的衰败之路。
如今只是一个烂了很久的苹果要从树上掉下来了而已。
预见到这一点的士人其实很多,比如鲁肃就在《榻上策》中言之凿凿地讲出“汉室不可复兴”这句话。
皇帝短命也好,天灾人祸也罢.种种因素,都可以归结成一点结论汉室已经失去天命。
这也是为什么东边诸侯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割据州郡的原因之一。
话说到这里,荀攸的态度已经可以推测出来了。
汉室有可能复兴,但要把天下第三次征服一遍,难度极大。
“说到东出”,徐嘉树抛出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当今天下诸侯,公达兄可有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