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绪这么怕他干嘛?”,徐嘉树好奇地问道,这倒不是他在拱火,而是作为同僚,桓阶在华歆面前表现得过于卑微了,实在有些不正常。
“首先,我这不叫怕!”,桓阶举着手指,纠正徐嘉树的错误说法,“这是尊重前辈,华子鱼年过三旬,我让着他是应该的!”
“然后,然后”
桓阶突然语塞。
“然后?”
“然后他背景大得很,我惹不起”,桓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耷拉着脑袋,手上却还不忘再抓一把橘子,“我的举主孙太守正在鲁阳,不夹起尾巴做人不行啊.”
虽然听上去很荒谬,但桓阶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赶出尚书台,甚至小命不保。
按这个时代的观念,举荐桓阶为孝廉的孙坚对于他来说,就是堪比主君或者父亲一般的人物,两者的关系非比寻常。
这么说吧,如果孙坚死了,桓阶是要亲自去给他奔丧送终的。
历史上也是如此,孙坚在攻打刘表时战死。桓阶便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拜见刘表,请求为孙坚料理后事,刘表被他的义气所感动,就允许他把孙坚的尸首、灵柩带走了。
而现在,孙坚在联军阵营充当急先锋,摆明了车马要杀进雒阳,桓阶这个门生故吏真是左右为难如果联军输了,他就是反贼安插的门生;如果朝廷输了,他就是董贼门下的走狗
这种情况下,桓阶哪还有心思办公啊?
“原来如此.”,闻言,徐嘉树点点头,“伯绪便是因为这些才无心政事的。”
“其实也不全是这些原因”,桓阶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要是事情少一点,就算心情不好,我还是做得过来的。”
毕竟也是凭实力被选入尚书台的人才,桓阶当然不可能是个草包。
关键在于,他所在的部门是三公曹,掌管年终对州郡官吏进行考绩的权力,刚好就是负责处理庭中那些上计吏送来的账簿。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就算部门里的六个尚书郎把工作量分一分,每个人也要独自梳理两个州以上的账簿,可能这点工作量对华歆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桓阶这个新人来说就相当吃力了。
“起兵反董的州郡不派上计吏来,来了的也各有各的问题”,桓阶给徐嘉树细数自己的难处:“有的郡事无巨细,为了表功把没用的也硬往上写;有的郡就故意缺漏,存心让上计吏挨骂,想蒙混过去”
“还有”,桓阶越说越委屈,“就算我想去找找往年的账簿来对比一下,南宫西边的嘉德门守卫也不让我进去,这让我怎么分辨账簿写的是真是假,我一个新来的。”
总之,对于尚书台新人桓阶来说,第一年的职场经历属实不算太美妙难搞的同事,繁重的工作,不靠谱的数据,以及催着上交的上级,一个不漏全给他碰上了。
“这尚书台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桓伯绪如此强调道。
把心头愁绪一吐为快之后,他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却发现徐嘉树很久没出声,转头一看,那人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好像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桓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交友不慎。
“就这些吗?”,徐嘉树眨眨眼睛,一副还没听够的表情。
“这些还不够吗?”,桓阶指着尚书台养的报时鸡,一脸悲愤道:“我最近起得比它们都早,还没把事情办完呢!”
“哦”,徐嘉树长长地应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伯绪不会做考核啊!”
“怎么,犯法吗?”
桓阶没好气地答道。
“小事”,说到专业领域,徐嘉树一脸轻松,“包在我身上!”
第48章 所谓治世之能臣
无论哪个时代,实行统治的前提都是了解情况。
欲收税,则必先清点人口田产,编户齐民;欲施政,则必先考察人文地理,存问风俗。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高祖攻入咸阳时,萧何首先要抢救和收藏秦朝中央保存的地图、律令、户籍等档案文件这些无人在意的东西才是整个天下运行的“操作系统”。
凭借萧何所保管的那些图书和典籍,楚汉争霸中,高祖才能够对全国地理、人口、民风、民俗、百姓的需要和反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最大程度地发挥战争潜力。
如今的上计,便是身处雒阳的大汉朝廷了解各地情况的常规手段之一,也是尚书台考核州郡官员政绩的主要依据。
打个比方,上计就是每年一次的数据库更新,以此给系统进行定时维护。
正是因为如此重要,尚书台专门为此分设了三公曹这个部门。
一般来说,他们的工作,既要对海量的数据进行收集整理,甄别真伪,还要在这个基础上对官员政绩进行考核评判,其中涉及到方方面面,非华歆这种经验丰富的技术官僚不能胜任。
而桓阶入仕不久就遇到这种等级的难题,只觉得千头万绪,根本无从下手。
徐嘉树这句“包在我身上”落在他耳中,简直就是在世仙音,救苦救难了!
如果不是刚刚认识要保持士人风度,桓伯绪恨不得现在就紧紧抱住他的大腿不松手了,为了表达内心的敬仰之情,桓阶赶忙给炉子里又添上几块木炭,以免冻着了这位徐博士。
“那我现在叫人去把账簿搬来?”
他脸上七分希冀,三分羞涩地问道。
两个州的账簿,全部刻在竹简上,即使是草草地看上一遍都是个不轻的体力活,初次见面就让人帮这么大的忙,桓阶实在有些受之有愧。
怪不好意思的
“谁要看账簿了?”,徐嘉树眉头一皱,不解地问道:“做考核为什么需要看账簿?”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一个手握部长大权的人为何要把自己当成苦逼的小科员上计本身当然很重要,但考核就未必了。
桓阶傻了眼,“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桓阶喃喃自语,开始怀疑人生。
“尚书左丞急着要的,是考核结果”,徐嘉树坐在炉边一边搓着手,一边对桓阶解释道:“那伯绪就给他考核结果。”
“怎么个给法?”
桓阶忙陪坐一旁,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比如把兴修水利的,或者抵御外族的太守们评为上等,把打了败仗的,百姓逃荒的评为下等.怎么都可以,只要伯绪认为合理就行。”
徐嘉树随口说了一个标准做例子,然后强调道:“只有一点是最重要的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考核标准!”
“为什么?”
桓阶面露不解。
“很简单”,徐嘉树神秘一笑,“如果人们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们就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
豁然开朗,简直豁然开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可是.”,桓阶很快想到了不妥之处,“万一左丞要亲自查看州郡送上的账簿怎么办?”
“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徐嘉树大为震惊,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左丞只应该看下面的人呈上去的东西,不应该亲自看其他任何东西!”
“我是说,万一他亲自去看了呢?”
桓阶挠了挠头,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底气多少有点不足。
“那他就会发现一些不妙的东西了。”
徐嘉树的语气很是遗憾。
“什么东西?”
“真相。”
!!!
振聋发聩!简直振聋发聩!
“且等我一下”,桓阶一路小跑,很快拿来了一叠纸,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在徐嘉树对面,“子茂继续说,我记下来。”
“咳咳”,徐嘉树清清嗓子,尽显大师风范:“伯绪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传授什么不得了的屠龙之术呢。
“嗯”桓阶沉吟片刻,“左丞这关好过,但要是被那些评为下等的州郡不服气怎么办?”
上计吏不仅是年终才有,平时也承担着在雒阳与地方之间传递信息的任务,考核为下等的州郡是完全有可能发起抗辩的。
“伯绪啊”,徐嘉树语重心长地问道:“你和这些太守有仇吗?”
桓阶摇摇头,“没有。”
“那你打算徇私舞弊吗?”
桓阶更用力地摇摇头,“自然是不打算的。”
啪!
徐嘉树猛地一拍手,“那不就结了,你既然是凭自己的标准定的考核,又没有私心作祟,别人凭什么不服,说话要讲证据的!”
对吼,有道理啊。
非要找的话,本来也是有证据的把往年的上计账簿拿出来对比一下,说不定能证明施政成绩有进步,可惜南宫之前遭过兵灾,许多典籍资料都被烧掉了,这下死无对证了
桓阶表示很遗憾(bushi)。
“那若是其他曹的尚书觉得不妥该怎么办?”,他又问道:“尤其是吏部曹,个个无比难缠。”
“吏部曹?他们很拽吗?”
“掌管官员选拔,兼管祭祀”,桓阶认真地回道:“虽然不知道拽是什么意思,但确实很厉害没错,他们历来很看重每年冬课的考核结果。”
原来是吏部天官,打扰了。
“伯绪,我问你件事”,徐嘉树的思路运转地飞快,“若良臣治下民不聊生,而庸臣治下路不拾遗,负责选拔官员的吏部曹该怎么办?”
“怎么会.”
桓阶刚要辩驳,却愣住了。
这话听起来荒谬,可却是眼下大汉很多地方的真实写照。
年年有大灾,岁岁有人祸,边境州郡饱受异族骚扰,中原腹地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初黄巾之乱遍布十一州,竟然是冀州、豫州和青州这三个人口稠密的大州情况最为严重。
难道这些地方的太守就全是中饱私囊,不思报国的奸臣,佞臣?
说不过去的。
见他无话可说,徐嘉树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良臣未必政绩好,庸臣也未必政绩差,吏部曹说他们看重考核结果,不过是为了方便他们把责任甩给三公曹而已。”
难道真是这样?
桓阶突然发现,自己眼中原本无比庄重的上计考核其实不过是一个虚伪的过场,左丞也好,同僚也好,都在敷衍了事罢了。
“可尚书台的职责不是管理国家吗?”
他不甘地问道。
“是统治”
徐嘉树纠正道,“尚书台的职责只是统治国家。”
第49章 一定要得到他!
尚书台内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