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76节

“也只能如此了。”冯保点点头,和稀泥虽然不是好办法,但眼下却是唯一能让双方都接受的方案。

两人商议了许久,快中午时冯保才离开大纱帽胡同。

……

赵昊送走他便转回卧室,继续给岳父大人侍疾。

却见张居正又醒了,轻声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赵昊一边给他擦身上,一边答道:“岳父对冯公公说要回家,冯公公心下不忍,便和孩儿商量,能不能想个两全的法子,既能帮岳父脱身,又不影响岳父对改革的掌控。”

说着便将跟冯保商量的法子,如实禀报了岳父。

张居正安静的听着,听赵昊说到‘归葬不丁忧,停薪不去职’,‘选傀儡入阁以信鸽遥控’时,他不禁眼前一亮,这样确实不用担心失去权力了。

“只是那些人,能同意吗?”张居正有气无力的问道。说实话,他被百官齐心给那五个畜生求情惊到了。

真只是不愿有辱斯文吗?那去年要廷杖刘台时,怎么就没人求情,还得张居正自己给自己个台阶,免了那孽畜的廷杖。

所以在张相公看来,今年这帮人一拥而上,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给那五人求情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还是反对自己夺情,反对清丈田亩!

他很清楚,丈田一事,百官肯定很难受。但没人敢当面反对,那就当没人反对,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但现在大家已经近乎撕破脸了,百官能接受他这样的安排?

“问题应该不大,一来岳父这次病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舆论不再一边倒的认为,岳父才是此番事件的主谋。听说今天,好多官员都去宫门,向皇上和太后请愿了。”赵昊便轻声答道:

“如果岳父再稍稍宽限下清丈田亩的期限,相信他们会捏着鼻子妥协的。”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赵昊都以为他是不是又睡着时,才听张相公幽幽道:“三年……”

“好,那孩儿请家父和申状元把话传出去,希望他们不会再不识相。”赵昊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张相公会同意将清丈田亩的期限延长到三年的。

因为在另一段时空中,这件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自从万历五年提议以后,就引起了巨大的阻力。整个夺情事件中百官和执政一方,其实就是围绕着这件事在角力。

原定于万历五年十月开始的清丈田亩,结果到了万历六年张居正归葬返京后才实行。而且时间也宽限到了三年。

张居正还特意嘱咐负责此事的各省巡抚‘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但若草草了事,难免徒为虚文耳。为百姓立经久计,须详细精核,不宜草草,此事只宜论当否,不必论迟速。’

一方面表明要自己在位时将此事办成,一方面又要经办者注意方法、不要急躁,其实就是担心闹出大的事端来。

到了万历九年,三年限期将满,照例给事中可以按限彻查,指名提劾了;但张居正却还是吩咐各省慎重将事,并破天荒的命六科从缓提劾。

这是张相公自己打自己脸,对清丈田亩没信心了吗?

并不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如此注意工作方法,正是他希望自己在位时完成这一百年大计的表现。宁肯破坏规矩,也不希望因为催逼太急,导致下面‘草草了事’,让清丈田亩徒为虚文、失去意义。

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意思在田亩没有清丈以前,人民的负担不能公允,便是最大的不平。张相公就是想减轻平民百姓的负担,让大地主承担起对国家应尽的义务,以此来化解帝国的危机。

本应如此,本当如此。

然而,张相公的努力还是失败了……

因为靠本身就是大小地主的官吏,来执行清丈田亩,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闺蜜

在张居正去世以前,全国清丈确实基本完成,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最后全国统计上来的田亩数字是,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比弘治十五年那次清丈,只增加了八十一万顷。

而比之洪武二十六年那次,则少了足足一百四十九万顷!

而且洪武年间那次清丈时,云南贵州两省并不在内。也就是说,大明多了两个省,又开垦了两百年之后,在册土地反而却少了六分之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这样张相公还落了个‘掊克’的恶名。‘以溢额为功’,也成为他死后被清算的罪状之一。

张相公的清丈田亩也不能说完全失败。因为嘉靖年间,在册的土地只剩四百余万顷了,所以最保守估计,也有一多半的土地被隐藏于官府的视线之外,不用给国家交一斗米的税。

至于这些土地去了哪里,之前就说过多次了,无非就是被宗室、官吏和大地主兼并了。哪怕在册土地中,他们还享受大量合法、不合法的免税,国家的负担全在小农身上,小农只好抛荒逃亡,于是国穷民困的窘况出现了。

张居正原先的计划,就是要打击他们的特权,让这些官吏、大地主来承担起应尽的义务。

然而哪怕是张相公,也没法动最大的地主藩王宗室。我们知道,改革不彻底,还不如彻底不改革。

面对官府清丈,那些官僚大地主便将土地投献于宗室名下。宗室仗着一身臭猪血,蛮横无理,官差敢来清丈,直接带领家奴赶跑。反正打死人也不用偿命……

官府哪能清得动宗室的田?于是反而让这帮猪借机大肆兼并,结果土地更加集中了。

所以在赵昊看来,不把朱元璋脑残到极点的宗藩制度连根拔起,把这些猪全都宰了晒干挂在城头上,清丈田亩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抱歉,说宗室是猪……实在是太侮辱猪了。毕竟猪还浑身是宝呢。他们就是一群浑身散发着恶臭,毫无用处的寄生虫、吸血鬼!

海瑞也就是因为江南没有宗藩,才能清丈成功。但凡有个藩王在,跟他拼命,完蛋的一定是他。因为他只是老朱家的臣子,而人家就是老朱家……

这么明显的问题,以张相公的睿智他能看不到吗?

他当然看得到。张居正在嘉靖年间所上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奏章,《论时政疏》中就明确指出国家的五大危机。

第一个危机就是宗室藩王骄纵蛮横,目无王法,导致司法体系败坏!兼并猖獗却非但不交税,还需要一省大半赋税供养!

但张居正知道也没用,因为他的权力来自于皇帝,所以只要皇帝不愿意动自家人,他就只能干瞪眼。

赵昊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对基于皇权的任何改革,都不报丝毫希望。

这就是他为何跟海瑞是同志,跟张居正却不是的原因……

所以女婿对老丈人过于殷勤,往往都不安好心……

……

话分两头。

这边赵昊在说服张相公,那边冯公公也回了宫。

回宫时,冯保特意让轿子绕去午门,看看那里的情形。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家伙,请愿的官员越聚越多,怕不得有三四百了?

而且他们还打出了‘救救元辅’、‘顺乎人情’之类的横幅,这下彻底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让皇帝都没法发作了……

我们是为了元辅好哇,谁反对就是想把元辅往死路上逼啊!

‘唉,叔大兄,你这病的真不是时候啊。’冯保郁闷的放下轿帘,踏了下轿板,小太监便抬起轿子,从左掖门进了宫。

来到乾清宫见太后,冯保把张相公的情况一说,太后的泪就止不住了。

张郎这样完美的男人,怎么能得那种毛病呢?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就不能在京里调养吗?”不过李太后依然能抓住关键道:“这路上几千里,多颠簸啊?再裂开怎么办?”

“不是还牵扯到归葬吗?”冯保小心翼翼说道:“张相公跟他爹暌违二十年,结果再没见一面就天人两隔,心中悲痛和遗憾可想而知。偏生百官还不理解他,以为他就是恋栈权位,不肯丁忧,不光在背后骂他,上本骂他,甚至跑到他家里去骂他,张相公自然万分憋屈。”

“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不让他归葬,不让他凭棺一哭,老奴看张相公怕是要活活憋死了。”为了让李太后能意识到严重性,冯保都不惜咒他的叔大兄了。

“这样啊……”李太后不说话了,却依然不肯松口。

不是她爱得深沉,而是因为自私。在她看来,所有内外臣子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她和他儿子服务的。

所以一切都应该以她娘俩的需求为出发点,满足她娘俩的需求就是臣子天职。所以她才会不管不顾的的想留下张居正。

因为本宫需要,才不管你什么处境呢……

只是由于前番佛堂被焚,张相公又得了痔疮,现在让冯保这一吓唬,李太后才不敢说强留的话了。

只有活着的张相公才有用,而且越健康越有活力越有用。死了的张相公还怎么用?

但想让李太后彻底拧过这个弯儿来,就太难了。

眼下因为张相公居丧,两人已经一个月没在一起参禅了,李太后就感觉茶饭不思,掉了魂儿似的。这要是一去一两年,李彩凤真担心自己会跟那杜丽娘一般相思成疾,香消玉殒了。

有时候就是病从心生,李太后纠结了一宿,第二天竟恹恹的浑身不舒服,强撑着起来叫万历起床上学后,便又回去躺下了。

李进见姐姐这样子可吓坏了。在他记忆中,姐姐素来可是身强体壮、经年都不打个喷嚏的,赶紧让人传太医。

太医来请过脉,倒说不打紧,太后只是神思不属,失眠倦怠……说人话就是昨晚上没睡好。喝点安神的汤药,补个觉就好了。

但这一传太医,可就惊动了宫里宫外。

上午陈太后和几位太妃闻讯过来探视,中午时,大长公主也听到消息,急忙带了珍贵补品进宫探病。

李太后本来被轮番探视搞得不胜其烦,想闭门谢客好好睡一觉,可听到宁安来了,登时睡意全无。让人赶紧请进来,还给大长公主搬了墩子在床边,好方便两人说体几话。

宫女太监上了茶水点心后,便识趣的退下,还掩上了暖阁的门,以免外头人听到里面惊世骇俗的对话。

李彩凤居然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原原本本讲给了宁安。

而且她也早知道宁安和赵守正的事情……

这不稀奇,李彩凤毕竟是隆庆皇帝所有儿子的妈。隆庆也需要倾诉,所以很多事情并不瞒着她。

她便从隆庆那里得知了宁安和赵守正的爱情故事。也知道了宁安为何会收赵守正的儿子为干儿,还非把女儿嫁给他。纯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

她还知道宁安原先每年南下过冬是假,跟赵状元过夫妻生活是真……

好家伙,可把她羡慕的要死要死!

因为她心里,也藏着一个人儿啊。

李彩凤永远记得嘉靖四十三年那个春天,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张相公,走进了裕王府。

那时她才十八岁,虽然已经诞下了王子,却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很快,她就被这位王府日讲官的绝世风采倾倒了。

尤其是嘉靖末年那几年最可怕岁月里,喜怒无常的皇帝变本加厉折磨着他仅剩的儿子。那时的隆庆皇帝,长期生活在惊恐、压抑和憋屈之下,毫无王者之气不说,甚至还有些猥琐。

彼时高拱已经离开王府,担任礼部尚书去了。是张居正用他永远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态度,安抚着裕王的心。用他的料事如神,帮裕王出谋划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这彻底俘虏了李彩凤心,而女人的心里,同时只能装一个男人。

所以她甚至承欢时,都把裕王想象成他……

后来裕王成了隆庆皇帝,她也成了太子生母、皇贵妃,一方面要自重身份了,另一方面和张相公见面也难了,便准备忘掉自己的梦中情人。

然而隆庆成了小蜜蜂,嫌她唠叨便疏远她,后来有了花花奴儿,就更是常年不到她的宫里去。李贵妃也才二十出头,深宫寂寞磨豆浆,结果越磨越寂寞……一次次午夜梦回,不知跟张相公都拜了几回堂,解锁了几百种姿势了。

没想到,转眼她年幼的儿子成了皇帝,自己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而张相公则成了开蒙辅政的帝师。两人接触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

而且张居正对皇帝视若己出,殚精竭虑,完全契合了她心中完美的丈夫形象。更是把国事处理井井有条,让国库充盈起来,叫她娘俩过上了安生日子。丝毫没生出孤儿寡母受人欺负的凄凉感。

这都是因为他啊!

他甚至还耐心的为她讲经说法,与她一起参禅礼佛,让李太后的精神也得到了大满足。她甚至觉得,这才是自己最好的日子。

每天都生活在幸福甜蜜之中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要跟人分享。没人分享便如锦衣夜行,能把人活活憋死。

但她不是不知轻重的,知道这种事情万不可乱对人言,不然皇家的名声扫地不说,她也没脸见儿子了。

于是她瞄上了处境极为相似的宁安。在一次把宁安留宿宫中,同榻而眠时,便将自己的爱情都讲了……

宁安果然震惊但表示理解。因为她也憋坏了,于是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有共同的爱好可以拉近人的距离,如今大长公主便是李太后最好的闺蜜了。

不过宁安心里还是有些优越感的,觉得其实太后只能过过干瘾,不像自己可以实操。

嗯,所以不如自己幸福。

首节上一节976/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