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75节

为啥治疗个痔疮就能死人呢?赵昊咨询过李时珍,李时珍告诉他,江南医院对痔疮都采取保守治疗,一般不‘断根’。

因为断根不像赵昊想象的那样用手术切除,而是使用‘枯法’,即使用一种叫‘枯痔散’的药物涂在痔疮上,令其自行干枯坏死并最终脱落。

那么‘枯痔散’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呢?有白矾、蟾酥、轻粉、砒霜,还有童子的天灵盖。

最后一样什么鬼姑且不论,前四样可都有毒。砒霜更是这年代杀人越货、毒害亲夫的必备毒药……潘金莲、慈禧用了都说好。

所以所谓‘枯法’,就是把毒药敷在痔疮上,令痔疮干枯坏死并最终脱落。

而且张相公的痔疮几年才确诊,基本上就是深藏不露的内痔,所以要把毒药塞到菊花里。而直肠粘膜的吸收功能,那是比口服的效果还要好的!

那位徐阁老推荐的神医,为张相公治疗痔疮的方法,就是每天三次不断将毒药塞入他的菊花里,一疗就是几个月。结果痔疮是治好了,可人也‘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正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所以赵昊推测,张相公很可能是死于砒霜中毒的。

那时他就常常遐想,要是张相公没有用徐阶的大夫治疗痔疮,哪怕拖着不治呢,也能多活个十来年吧。

那样戚继光就不会被牵连,李成梁也不会兔死狐悲,大搞养寇自重。那样也就没有野猪皮什么事儿了。

没有野猪皮就没有满清入关,中国就不会重新闭关锁国,当时的资本主义萌芽就不会被掐灭,徐光启、王徵、李之藻们也能让西方科学在大明成为显学。

那样大明就算不是第一个完成工业革命,至不济也会紧跟西方步伐的。只要没有代差,就不会有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日本侵华……这些百年国耻了。

至不济,东亚东南亚也依然属于大明天下。凭着我们庞大的人口,移民澳洲、新西兰,甚至到美洲西海岸掺一脚,也都是很有可能的。

那样至少后世子孙不会吃那么多苦,好容易才站起来……

结果就因为张相公的菊花遇到了庸医,让这一切都成了瞎想,为我华夏民族酿成了多大的损失啊!

所以赵昊这次要给岳父大人的菊花最好的治疗,绝不能让悲剧重演了!

而且岳父大人这次爆菊的时间,也真是巧得很。

不好好利用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

不管怎么说,把大象关进冰箱的第一步‘雪上加霜’完成了。

张相公何止达到了屈服极限,简直就是直接断掉了……

赵公子虽然很关心岳父大人的健康,并准备衣不解带的在床前照顾他老人家,可一刻也没耽搁他进行第二步釜底抽薪!

当天夜里,张相公一醒过来,便让赵昊把闻讯而来的张筱菁送回家。心疼闺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当爹的还得要脸。

返家的马车上,两口子说着体己的话。

“为了这大明朝,父亲半生英名一朝涂地不说,现在连身子骨都垮了,太不值得了。”小竹子依偎在丈夫怀中,喃喃道:“不过我也明白,父亲大人为何不肯走……这是他毕生的功业,在他心里比名誉、健康、家人……都重要。”

“嗯。”赵昊点点头,紧紧搂住小竹子,给她暖一暖冰冷的手和脸。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张筱菁感到温暖,想到了自己的依靠,仰头巴望着赵昊道:“夫君,以你的天才,一定能想出两全之策吧?”

“夫人都这样说了,那没有也得有。”赵昊亲了亲她的小手道:“包在我身上了。”

“嗯,有你真好。”张筱菁反搂住他,把头紧紧贴在他胸前,仔细听着他的心跳。

还好,冬天穿得厚,听不出赵昊的鬼心思……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没想到家里还有客人。

是王锡爵。这厮在相府惹了祸,被家丁撵出来就来到赵家。张相公晕倒还是他告诉张筱菁的。

赵守正本打算去大长公主府吃晚饭,顺便交个公粮的。可这家伙一直赖着不走,赵状元也只能‘遗憾’的让小红去跟宁安知会一声,今晚就不过去了。

近来朝中乱套,礼部屁事儿没有,他却操劳过度,坐在那儿早就哈欠连连了。看到赵昊回来,赵二爷便如蒙大赦的起身,让他们聊着,自个进屋睡觉去了。

赵昊也让筱菁先回西院看孩子,他则坐在方才老爹的位子上,一按几上的雕花黄铜烟盒,盒口便弹出根烟来。

赵昊捏起烟来,在桌上一下下杵着卷烟,看着局促不安的王锡爵。

“相公怎么样?”王锡爵赶紧拿起打火机,替他点上。

“还好,没被你气死。”赵昊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王锡爵松口气道:“可吓死我了。刚才见到弟妹,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老王啊老王,你说都这把年纪了,咱能靠谱点儿不?”赵公子无奈摇头,这货将来能当上首辅?真是见了鬼。

好吧,就是后来当上了首辅,也没见他长进多少……

“唉,我也没想到张相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王锡爵也点了根烟,郁闷的猛抽起来。“天大的罪责我担了,谁让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你可别避重就轻,你那是稻草吗?你那比王八驮的石碑还重!”赵昊哂笑一声,对王锡爵道:“现在你知道,夺情的根子,不在我岳父了吧?他老人家只是身不由己,代人受过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盯着他呢?”

“是。”王锡爵忠厚的点点头道:“我们都错怪相公了,让他受尽了夹板气,不然也不会气得大出血。”

“就是这个理儿!”赵昊掐灭了还有三分之二的卷烟,拊掌道:“为什么之前的呼吁都没效果?因为找错了目标。决定权根本不在我岳父手中,所以你们逼再紧,也解决不了问题!”

“明白了。”王锡爵三两口抽完一根烟,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怼,便霍然起身道:“我明天便带人换个地方请愿!”

刚说完,他赶紧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捂着头道:“怎么有点儿晕。”

“谁让你抽那么快?两口一根烟,于谦儿也晕!”赵昊恨不得一脚踹他腚上。

……

第二天,风向变了。

王锡爵果然带着赵志皋、张位、于慎思、于慎行、田一俊等五十余名翰林,到午门外上书请愿。

求皇帝放过五人,也放过悲痛交加、已经病重昏迷的张相公……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小皇帝正在跟母后吃早饭,娘俩闻讯也是吓了一跳。

尤其是李娘娘,心老软了。听说张相公生了重病,昏迷不醒,登时就哭成泪人。

“不是昨晚说,没什么大碍吗?怎么人还没醒?”李彩凤抹泪道。

“不至于吧,老奴听说,只是急火攻心啊。”冯保也摸不着头脑道:“难道一晚上又不好了?”

“还不快去问问!”李太后跺脚道:“你亲自去!”

她本想说带上御医,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江南医院的医术比太医院可高多了……

“老奴这就去。”冯保也挂念张相公,赶紧火速出宫。

来到大纱帽胡同时,他看到张相公软绵绵趴在床上,屁股还被垫高。看上去有些像西苑那只神龟。

张相公确实醒了。但面色煞白、满脸汗珠直哼哼,话都说不清楚了……

冯公公眼圈登时就红了,认识快二十年了,在他印象中的叔大兄永远都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模样。何曾如此狼狈过?

张相公能不狼狈吗?昨天崩裂的痔疮上塞了消炎的棉布,每隔一段时间还得拔出来用碘酒消毒。每次都像把他菊花爆开,肠子拖出来一样的痛。而且碘酒不是碘伏,里头含有酒精哎……

因为公子特别吩咐过,庞宪把一天一次的换药,改成了一天三次。这样可以确保不会感染,也让张相公对自己的病,引起重视啊……嗯,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张相公没疼晕过去,那就真是好汉一条了!

根据医嘱,在伤口痊愈前还只能输液,不能吃东西,以免便便污染伤口……又把张居正饿得头昏眼花,说不出话来。便成了冯公公看到的鬼样子……

其实张相公的真实情况没那么严重。只要伤口别发炎,等愈合之后再好好吃几顿饭,便又是一条好汉子了。

可是庞宪这个主治大夫被赵昊下了封口令,他不说,谁知道这病情下一步是往什么方向发展?

方才见庞宪换药时一言不发,张相公都灰心的很,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症。

这人一生病,想法马上不一样了。什么千秋功业,什么忠君报国统统抛到脑后,故乡、爹妈却变得无比鲜活起来……

冯公公见张相公嘴唇翕动,赶紧凑上去听。

“我……想……回家……”便听到叔大兄无比艰难的吐出这四个字。

说完,张居正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哦对了,从今早起,给他煎的药里,还加了炙法半夏、合欢花、酸枣仁……专治‘大病后,虚烦不得眠’,安眠效果好极了。

睡眠可让病人减轻病痛,尽快恢复,这很合理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调和折中

见张相公再度陷入昏迷,冯公公无奈叹口气,又深深看他一眼,便摇头退了出去。

赵昊送冯公公出来,见他有话要说,便挥挥手,让秘书和护卫都退下。

“怎么搞成这样子?”冯公公双手抄在袖中,愁得都想蹲下了。

“岳父压力太大了。”赵昊叹气道:“现在是千夫所指,内外交困,我真担心他撑不住了。”

“撑不住怎么办?太后离不开他,皇上离不开他,朝廷离不开他,咱家也离不开他。”冯保着急道。

“岳父昨日的遭遇,公公也已经知道了。”赵昊双目含泪,以手作刀划着脖子道:“堂堂首辅,被逼得给下属跪下,让人家杀了自己。这种场面,翻遍史书也没见过!”

“唉……”冯公公终于还是愁的蹲下了。想到叔大兄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他总算心软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昨晚想了一宿,你看这样成不。”赵昊也蹲在他边上,轻声谋划起来。

“归葬不丁忧,停薪不去职。”冯公公不愧是文化人,很快提炼出了中心思想。说完皱眉道:“那个叫熊敦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对,归葬不丁忧。只是给岳父一个长假,让他可以回乡葬父、成全孝道。但不必受二十七个月的限制,一旦朝中有事,马上可以召回。”赵昊点头道:“停薪是服丧的态度,不去职防止有人趁机夺权,以免日后返京在阁中居于人下。”

“有道理,可是这样一来,谁来治理国家?”冯保这些年光顾着对皇帝采取人盯人战术了,已经对国政有了畏难情绪。

“这也简单,在岳父离京前,推举几个年轻听话、忠厚老实的入阁办事。”赵昊道:“公公也多费点心,确保他们萧规曹随不逾矩。若是遇上大事,就用八百里加急请示岳父,也可以用信鸽,那个速度更快,不会耽误事儿的。若是事情再大条,就正好有机会提前召回他老人家了!”

“唔,安妥。”冯保点点头,放松了不少道:“这样国事应该能放心了。”

说着又发愁道:“可是太后和皇上那边?唉,你懂的。这些年皇上娘俩太依赖相公了,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他的。”

顿一下,他又道:“皇上还好,其实还是个孩子,玩心重。只是脾气随了他皇爷爷,容不得人忤逆。那帮大臣公然把他的旨意当耳旁风,还三番五次的出言不逊,皇上才会跟他们杠上了。”

赵昊点点头,冯保这话说的很透,现在主要的障碍就是太后。只要把太后扭过来了,皇上的问题就不大了。毕竟皇帝还没亲政,现在说了算的是太后。

但他就不信佛堂烧了太后能不慌?张相公都大出血了,对太后还有什么用?精壮的张相公才是太后的顶梁柱、主心骨和修行导师。那么精明的女人,能不懂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焚林而猎都是不可取的?

“宫里这边先不说,文官那边能同意这个方案吗?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冯公公忧心忡忡道:“咱家其实也知道,他们这次闹,表面上是反对夺情,实际上是反对张相公的新政。只要考成法不去,或者继续清丈田亩,他们怕是还要闹下去的。”

“嗯,是这个理。”赵昊点头道:“这两件事也是岳父大人的底线,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坚持到底的。”

“谁说不是嘛。”冯公公叹气道:“咱家也只能帮他到底了。”

“不过这两件事,在文官那里轻重还不一样的。”赵昊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子,搁在掌心道:“考成法已经推行五年了,大家虽然怨声载道,但其实早就习惯了,再坚持下去也没问题。”

“也是,都五年了……”冯公公颔首道。

“所以只有清丈田亩一个难题了。”赵昊便丢掉一块石子道:“这事儿几年了?”

“还没正经开始呢。”冯保道:“也就是前些年海刚峰在应天十府完成过,效果很不错,叔大兄才决定今年秋收后在全国推行的。这要不是老封君过世,现在全国就已经开始了。”

“也就是说,因为岳父一时不在,这样的国策,下面人便不想开始了?”赵昊反问道。

“那当然了,清丈田亩可是照妖镜,真配上考成法执行起来,谁家都无所遁形。”冯保笑道:“其实这回,就是闹的这档子事儿。”

“对了,岳阳那边查出什么了吗?”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冯保缓缓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天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保护老封君的锦衣卫,各个都抓起来上了大刑,好几个皮都扒了,可就是没人招供。”

“也是,招了要灭门的。”赵昊盯着手中的石子道:“所以这件事更应该慎重了,不然会出更多乱子的。”

“那你有两头兼顾的法子?”

“清丈田亩肯定要坚定不移的搞下去,只是把战线拉长一点,比如限期三到五年完成。”赵昊便叹息道:“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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