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70节

“三壶公消消火气。”赵昊忙劝道:“就是要换人也不能这节骨眼上啊?不然岂不是予人口实?因为这点事就把堂堂吏部尚书换掉,岂不是往茅房里扔石头激起民愤吗?”

“唔……”李义河勉强应下,却又不屑的哼一声道:“狗屁吏部尚书,相公认才是,不认就是个屁!”

“是个屁现在也得暂时夹着。”赵昊苦笑道:“这样吧,我再去劝劝他,看看有没有用。”

“好,我正是这个意思。”李义河重重点头道:“那你就快点去,事情传开了影响不好。”

“我这就去。”赵昊便掐了烟,摘掉白帽子和身上的麻布,出门去见张瀚。

……

吏部衙门,尚书值房中。

吏部尚书张瀚居中,左侍郎赵锦、右侍郎申时行分坐东西。赵昊则坐在下首位子上。

“这是晚辈第二次来这件值房了。上次来时还是十年前。”赵昊动作娴熟的泡着功夫茶,大有喧宾夺主之意。但吏部三巨头都神态放松,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锦自不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那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

申时行跟赵昊也是十年的交情了,两家的勾连比外人看到还要深得多。

张瀚虽然和赵昊不是很熟,但他跟赵立本是同科进士,两人四十多年的交情了。这些年俩老头同在京里,没事儿就泡在一起,感情更是急剧升温。所以把赵昊当成自己的孙子看。

赵昊一边沏着茶,一边对三位大人不胜唏嘘道:“那时的大冢宰是杨虞坡,少冢宰是王之诰,当时觉得他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没想到十年以后,掌铨的都变成自家人了。”

赵锦不禁笑道:“这么说的话,那十一年前咱们在蔡家巷早餐摊碰见时,能想到咱们兄弟会有今天?”

“我要是想得到,还不得请你吃点好的?”赵昊不禁失笑,众人也一阵捧腹大笑。

笑罢,张瀚方淡淡对赵昊道:“我跟你岳父划清界限,是和你爷爷商量过的。除了我本身不愿看到纲常扫地外,也算是帮你表个态吧”

说着他正色道:“你是我们江南帮的领袖,五百多名年轻的弟子看着你呢,你是他们的老师,不能让他们失望!”

第一百二十章 把大象关进冰箱里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重,窗纸也开始刷拉作响,一场风雨似乎在所难免了,在这个干燥的秋季并不常见。

赵昊向自己人表态,自己是不支持夺情的,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他为了减轻科学发展的阻力,让读书人更容易接受科学、走进科学,所以一直采取‘反董反刘不反孔’的态度,将科学伪装成与理学、心学、气学、实学类似的儒家一支。

他宣称如果说心学是对儒家思想的再诠释,那么科学就是对儒家缺失内容的补充。

如果科学跟儒家典籍发生冲突怎么办?那是因为董仲舒篡改了儒家的经典啊。

比如之前提过的‘天人感应’,就遭到了赵昊的猛烈批判,大骂董仲舒不学无术、编造谎言,误我华夏两千年!

但儒家跟科学冲突的地方太多了,一个董仲舒背锅太吃力,赵昊便又在李贽的建议下,把刘歆拉出来当靶子。说他为了帮王莽篡汉,大量编造伪经,来粉饰新朝的合法性……

这套理论逻辑虽然简单粗暴,但非常重要,它让弟子们不至于三观崩塌,科学不至于被当成邪教,这才平平安安走过了最脆弱的十年萌芽期。

可这世上没有只受其利、不受其害的事情,比如在张相公夺情一事上,弟子们的看法就与天下读书人别无二致。

都认为国朝以孝治天下,对父母不孝之人,对皇上安能尽忠?又如何号令朝野?

尤其赵公子还热衷于广收门徒。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把‘师徒关系’向‘父子关系’看齐,要求弟子对待师父要像对父亲一样。

所以在‘如何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这件事上,根本容不得赵昊骑墙,必须要站在‘夺情派’的对立面。

幸好外人看江南帮总是隔一层,加上赵昊从不出风头,向来躲在几位大佬身后搞风搞雨。所以外面人都以为,得等这帮大佬退了,才能轮到他来话事。

殊不知赵昊早就用他神奇的表现,折服了各山头的大佬,几年前就已经是江南帮的话事人了。

正是这种外人不知道但自己人知道的状态,让张瀚的举动在外人和自己人眼中,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外人看来,堂堂天官当然是自行其是,不受任何人左右了,所以在张党那里,不太会连累到赵昊。

在自己人看来,张瀚却是代表赵昊亮明态度了。赵公子毕竟是张相公的半子,子不言父过,不方便直接表态,大家也都是理解的。

……

窗纸劈啪作响,这场秋雨终究还是下下来了。

“多谢元洲公帮我下定决心。”赵昊将第一杯茶斟给张瀚,充满歉意道:“只是这代价也太重了。”

“无妨,你爷爷都退下来十年了,老夫也早就该让贤了。”张瀚品一口赵昊带来的潮州凤凰茶,只觉浓醇鲜爽,润喉回甘,带有一股独特的山韵。他赞许的微微点头道:

“真是好茶啊。你看,这世上有的是比当官还有趣的事情,何必恋栈这淡而无味的官场不去?”

“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江东步兵,也是这么想的。”赵锦打趣笑道:“其实我也早干够了。”

赵昊和申时行不禁苦笑,人家大冢宰和少冢宰都干得浑身是劲儿,恨不得向天借五百年。轮到这两位却都崩了心态。

原因很简单,张相公当初提拔在南京等退休的张瀚当这个吏部尚书,就是因为他人老实好控制。所以张瀚名义上是尊贵的天官,实际上,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一应官员任免,全都要张相公点头才行,还经常出现内阁递条子下来,直接任命某某为某官的越权状况。

吏部沦为了内阁的办事机构,吏部尚书成了首相的僚属,这种被架空的日子能不憋屈吗?张瀚虽不像赵锦那样整天发牢骚,暗地里也没少长吁短叹。

这次张居正老父去世,说实话,张瀚和赵锦都大有解脱之感。心说张江陵这一走两年多,我们终于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好在他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高兴,都不会笑出声来。

然而这十来天事态的发展,让他们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皇帝和太后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张相公也只是假模假样的请辞,却还是舍不得那个权位。

这让两人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就更加剧了他们道德上的反感。于是两人跟赵立本合计一番,决定坚决不带头挽留张居正,顺便帮赵昊解个难题。

“老夫的结局已定。”张瀚搁下茶盏,目光幽邃的望着赵昊道:“现在压力完全来到你这边了。”

“是啊,兄弟,老哥我真替你发愁啊。”赵锦也叹气道:“我看你那老泰山已经钻了牛角尖,你怎么把他拉回来,劝他回家丁忧啊?”

“难啊。”一直默不作声的申时行,也愁眉苦脸道:“我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到,张相公有皇上、太后、冯公公支持,谁还能让他改弦更张不成?”

“现在就好比,琢磨怎么把大象装进箱子里?”赵昊笑笑道。其实在这个如此纠结两难的局面中,最难的就是下定决心。一旦下定决心,反而轻松多了。

“怎么装?”赵锦问道。

“分三步呗。打开箱子,把大象装进去,然后盖上箱子。”赵昊笑道。

“哈哈哈!”三人哑然失笑道:“感情就硬往里装啊?”

“对,我看也只有霸王硬上弓一途了。”赵昊屈指道:“也得分三步走。第一步,雪上加霜。现在给到夺情派的压力还不够,远远没到他们的屈服极限。”

“那是,我一个放屁都不响的吏部尚书自爆,也就只能算是火上浇油。”

“还有我陪着你。”赵锦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不过还是差得远。”

“没事,慢慢来,实在不行还有晚辈。”申时行也轻声道。

“你就别掺合了,我们江南帮攒点儿家底不容易,还指望你早日入阁呢。”张瀚和赵锦同时摆手,又问道:

“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釜底抽薪。如今这局面,都怪皇上、冯公公还有太后逼太紧,那就设法让他们不要逼那么紧。没人非要岳父夺情了,他老人家的压力不就小多了?”

“这招肯定管用,不过难度也大,想用出来可不容易。”三人道。

“但这是必须的。”赵昊轻吹着茶盏的热气,幽幽说道。

“嗯。”三人点点头,这个明白。

其实这一局,不能让丁忧派输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能让代表皇权的三人组赢。

任何助长皇权的举动,都不符合三大集团的利益……当然,这话没法明说。

“那么第三步呢?”赵锦又追问道。

“至于第三步,就是调和折中了。”赵公子托着茶盏,幽幽道:“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这话有道理。”张瀚三人眼前一亮道:“听着就有戏!”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赵昊呷一口茶水,长叹口气道:“可能还需要老天帮忙。”

“啊,你不是最反对天人感应之说了吗?”赵锦瞪大眼道:“这不科学吧?”

“所以我把弟子们都关到香山书院去了。”赵昊两手一摊道:“别人怎么想,我可管不着?”

“这倒是很科学。”众人大笑起来。

……

赵昊在吏部耗到雨停才离开,中间还蹭了顿便饭。

等他回去大纱帽胡同时,便见被雨水一打,满胡同的素纸花圈变得稀烂;那些挽联祭幛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进去相府后,便径直穿过灵堂,到书房去跟岳父请罪。

张居正穿着青衣角带,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后批阅奏章。今天早晨开始,通政司就奉上谕,直接把奏章送到大纱帽胡同来了。皇帝娘俩宁肯让张相公戴孝居家办公,也不用吕相公票拟了……

李义河也在,看到赵昊黑着脸进来,便道:“怎么,你去也不管用?”

赵昊沮丧的点点头,低头立在张居正面前郁闷道:“孩儿无能,怎么劝元洲公都没有,反而被他排揎了一顿,说什么丁忧守制是天经地义的事,元辅更应该以身作则。我应该劝岳父不要让百官万民失望云云。”

“哼!”张居正握着奏章的手背一阵青筋暴起道:“不谷真是瞎了眼,竟用了这样冥顽不灵的老糊涂!”

“也不能这么说,谁能料到老蔫儿驴也能尥蹶子呢?”李义河忙安慰道。

“是,岳父,这个张元洲平素总说,自己能当上天官全靠元辅拔荐,元辅待他恩重如山,他执镫随鞭也义无反顾。”赵昊也愤愤道:“没想到事到临头就现了原形!”

“所以说这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是早点撵回家的好!”李义河点头道:“就像当初葛守礼,倚老卖老处处反对相公改革,把他撵回家杂音一下子就小了!”

他还是希望能杀一儆百,让朝中百官知道,不支持夺情的后果!

说这话时,他却看着赵昊。之前小阁老明显是想保着张天官的。

张居正也看着赵昊。张瀚毕竟是江南帮的大佬,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女婿的支持,自然要估计赵昊的感受,也看看他的态度……

赵昊羞愧的低头道:“岳父如何处置他,都是他咎由自取,孩儿无话可说。”

“嗯。”张居正心下稍稍舒服一点,这至少能说明,张瀚的举动确实跟赵昊无关。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凶兆

张相公雷霆一怒,天地变色。

第二天便有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上疏弹劾吏部尚书张瀚昏庸老迈,不堪重任。

很快皇帝便下旨,勒令吏部尚书张瀚致仕,廷推前由吏部左侍郎赵锦署理部务。

赵锦却不肯接手,说自己与张瀚看法一致,都认为应该同意元辅丁忧,以保全元辅一世英名。

万历自然十分生气,却没有让赵锦一起滚蛋。

这种时候就看出谁的关系更硬来了。赵锦的次子赵士禧,是皇帝最亲近的几个护卫之一。

更重要的是,他弟弟赵昊还是皇帝的快乐源泉,全靠赵公子源源不断的每月新番和年底贺岁片,万历才能撑过他娘他老师还有死太监的联手蹂躏。

所以万历只罚了赵锦三个月俸禄……

但‘礼绝百僚’的吏部尚书居然只因为不愿附和挽留首相,就被罢了官,这足以让朝野大哗了。

不过似乎也达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请留张相公的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

然而官场上,尤其是年轻官员中,却激荡着一股不平之气,认为这是强权压迫的结果。只是在长官们严防死守下,他们暂时发作不得。

……

年轻官员们的怒气,自然传达不到大纱帽胡同。

张相公的书房中,此时一片激动之声。

“大宗伯马自强,领衔礼部请留元辅!”

“大司马王崇古,领衔兵部请留元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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