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69节

亚圣爱说大实话,一句话说穿了古往今来的政权本质只要不得罪豪门大户,执政就不难。因为在民智未开的年代,社会舆论掌握在大户手里,他们的好恶决定了全国民众的好恶。所以得罪了大户就是得罪了全社会,你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玩儿?

赵公子在江浙闽粤一带混得风生水起、一手遮天,依然不敢违背这句话。

而且东南数省没有最大最反动最顽固的巨室宗室藩王。虽然东南土地兼并也很严重,但因为工商业发达,地主大都倾向于种植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

人类追逐更高利润的本性,又让他们不满足于仅仅提供原料,会更大程度的投身工商业中。

比如徐阁老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们地连阡陌,是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但徐家的土地大都种了棉花,家里养了三四万织工,垄断了当时七成的棉布生意。为了攫取更大的利润,他们还积极参与走私,实现了原料、生产、供销一条龙。

正是东南这种浓厚的商业气氛,才给了赵昊因势利导的机会。他通过江南集团捆绑了巨室的利益,通过不断革新的工农业生产技术,花样百出的商业运作手法,以及医疗、教育、军事技术的飞速提高,让巨室们获得了超过原先十倍的利润,享受了比原先大的多的权利,看到了比原先光明得多的前景。

得到的远多于失去的,巨室们当然愿意跟着他干,听他的话了。

即便如此,赵昊也只是通过长期租借的方式,来完成了一次不彻底的土地改革,以重塑东南的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加剧土地地主向工商业主的转变。但他并没有改变土地的产权归属,而且每年还要付给地主相当可观的租金。

这才能不流血的在东南,完成一次变相的土地重新分配。

但大明的经济发展极不均衡,整个北方还有西南完全不具备‘温和土改’的苛刻条件。没有水利工程和化肥农药的配合,贫瘠的土地会让‘家庭农场模式’变成赔钱的无底洞,开得越多赔得越多。

就算他咬牙不计成本的投入,等修好水利,发展起化肥工业,也该进入天灾频仍的小冰河期了。水旱蝗灾,极寒天气可不是人力能抗衡的……非得等到半个世纪后,太阳黑子活动正常,情况才会好转。

所以赵昊很清楚,自己在国内的地盘几乎扩张到极限,最多再加上长江中上游的湖广、江西,以及山东的胶东半岛。

鲁西他都不敢涉足,一是那里藩王、衍圣公之流横行霸道,早已经彻底烂透了。二是运输不便,高昂的运费让一切生产都毫无优势,无法加入到工商业的大循环中。

人不能跟天斗,在小冰河期正确的路数是大力移民南洋,减轻国内人口压力,甚至反哺国内撑过饥荒。待到极寒天气过去,再回头把北方的经济搞上去,然后再图北上,这是他早就定下的道路。

但岳父要干的是给大明续命。大明开国二百年,已是积重难返,想要避重就轻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狠狠得罪的官僚地主、宗室藩王、卫所军头这三大巨室,才有可能做到。‘得罪於巨室’势必会步履维艰,千夫所指……

而且问题是,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国家延寿呢?在赵昊看来,不能为民族谋发展,不能为百姓求福祉、甚至连保护民众免受外敌侵略都做不到的国家,根本不值得留恋。让它早死早超生,换一个豪华升级普拉斯版的新华夏它不香吗?

所以赵昊在运作赵守正入阁这件事上,一直不太积极。

但张文明之死,给他敲响了警钟。历史强大的惯性,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扭转的。自己必须要做好岳父只剩五年寿命的准备了。

赵昊很清楚,哪怕自己用了层层分身术,三大集团也已经是房间里的大象,早晚注定有跟屋子主人摊牌的那天。这天来的越早,对华夏的伤害就越大;来的越晚,则水到渠成的可能性就愈大。

对赵昊来说,五年是远远不够的,他的三大革命和大移民,起码还要猥琐发育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才能给这个国家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么万一岳父五年后归西,剩下的十五年,谁来继续为三大集团充当保护伞?虽然西山集团和江南集团本身就已经是保护伞级别了。但大明朝可是君主专制社会,只有能顶住皇权的力量,才可以给予集团真正的安全。

必须要未雨绸缪了。

所以哪怕觉得老爹不是那块料,他还是没有反对爷爷的提议。

但最靠谱的法子,其实还是设法让岳父大人多活几年……

来的路上,赵昊忽然有所悟,要想让岳父大人多当几年保护伞,就得帮他过去眼下这一关。

绝对不能像另一个时空那样搞得鱼死网破,从此与文官集团彻底对立,只能以强权压制不满。文官集团不敢明着作对,便处处阴阳怪气、集体发挥,惹得张相公整日怒火中烧,性格愈发偏执,最终把自己焚毁,落了个英年早逝、身死道消。

这世上,做什么事都要设法减少摩擦,足够润滑才能让大家都舒服省力。赵公子也不能白让人叫‘小阁老’不是?这次他决定来充当张相公和文官集团间润滑剂,让他们不要搞得那么痛苦……

但当他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爷爷,赵立本却直皱眉头道:“棘手!你这么搞,弄不好就里外不是人啊。”

赵立本抽两口烟,整理下措辞道:“你岳父的考成法把百官都逼得太紧,这几年颇有些官不聊生的意思。就是江南帮也颇有微词,只不过是看在你我祖孙的面子上,不愿发作罢了。”

赵昊点点头,这很正常。当家三年狗也嫌,何况张相公都已经柄国六载了。他知道老哥哥赵锦就不大喜欢张居正,认为张相公太‘操切专断’、‘目无余子’了,实在有失首辅风度。

爷俩商量了一宿,也没商议出个稳妥的法子来,赵立本只能让赵昊先去守灵,静观事态发展再随机应变了……

……

赵昊次日中午抵京,家也没回,便直奔大纱帽胡同,披麻戴孝扮演苦逼的孝子贤孙去了。

张相公虽然儿子众多,但眼下只有嗣修在身边,其余都在江陵老家,倒也正需要这个半儿来顶上。

至于他的宝贝闺女,张相公才舍不得用呢。张筱菁只来哭了一次,就被他黑着脸撵回去了,骂她才出了月子就乱跑,落下病根怎么办?

赵昊也心疼妻子,让她回家好好带孩子,自己在这儿守着,也会把她那份孝心尽到的。

只是赵公子没想到,这份孝心尽起来,真是难得苦累哇……

正常来讲,官员闻丧上表请辞,很快就能获批回家丁忧。可张居正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求归里守制,可皇帝母子就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于是便形成了漫长的拉锯状态。

吊唁的宾客始终络绎不绝,有人为了表达哀思,甚至来了两三遍。可苦了替张相公磕头还礼的赵昊和张嗣修了,两人见天从早跪到晚,膝盖和脑门儿都青了……

但这是值得的,这种时候好好表现,岳父大人才会把他当成亲儿子啊。

另一边,赵立本也返回京城,密切关注着官场的风向。大纱帽胡同和赵家胡同距离不远,赵昊隔一晚上回家一趟,正好跟老爷子通气商议。

赵立本告诉他,虽然目前尚在走三辞三留的套路,但舆论对张相公已经有看法了。盖因邸抄刊出的张相公《乞恩守制疏》中,虽自称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但文字间态度并不坚决。

“他甚至说什么‘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赵立本戴着玳瑁眼镜,啧啧有声的品读着张相公的大作道:

“这其中,话里有话啊。尤其‘非常理之所能拘’一句,用在乞恩守制的奏章上,非但牵强附会,而且自相矛盾,也难怪别人会多想。”

“嗯。”赵昊仰面靠在躺椅上,让马姐姐用冰袋给自己冷敷脑门。“只是为下文作铺垫罢了。”

“不错,这后头越说越露骨啊。”赵立本摇头晃脑道:

“听听后头,越说越不像话……臣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况奉圣谕,谓‘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

念完他摘下眼镜、搁下邸抄,不无揶揄道:“这都像人话吗?还怪别人乱嚼舌头根吗?”

虽然知道这是机密书房,四下都有护卫把守,赵昊还是心虚的看看门口,唯恐让小竹子听到一般。

然后才无奈叹气道:“岳父大人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夺情,各部也都上了慰留的奏疏,可能让他觉得局面尽在掌握吧。”

“你得劝劝他坚决一点。”赵立本道:“这样暧昧不清,徒增笑耳。”

“我怎么劝啊?这奏疏都是他亲笔写的,根本不容旁人置喙。”赵昊苦笑道:“而且人家都劝他夺情,我若敢唱反调,恐怕大耳刮子就抽上了。”

“也是,那就继续看吧。”赵立本叹气道:“不过以老夫混迹朝堂多年的经验看,现在的风向很有问题,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幺蛾子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人过关

事态的发展果然让老爷子说着了。

第二天,内阁发生了一件事,极大的刺激到了张相公。

按照内阁历来的规矩,首辅去位三日以后,次辅便可以把座位,从内阁正堂的右边迁到左边。翰林院后辈和内阁僚属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恭喜新首辅上位。

虽然皇帝和张相公还在假模假样的拉锯,但待到第十天上,一众翰林终于等不了了,撺掇着王锡爵一起到内阁道贺。

老王已经得了赵昊的叮嘱,自然说再等等看,同意首辅丁忧的上谕下来不迟。

然而一众翰林却不愿再等,本来掌院学士对这帮天之骄子的约束就有限,除了科学门的那一帮子,被赵昊弄到香山书院去闭关补习科学知识,其余人都穿上红袍,一窝蜂到内阁来了。

中书舍人和司直郎们见状,也不敢磨叽了,也都赶紧换上红袍,一起涌到正堂向吕调阳道贺。

吕调阳虽然没有把座位移到左边,但禁不住众人起哄,居然接受了他们的祝贺……

替张相公留在内阁盯着的姚旷冷眼旁观,第一时间便把此事禀告了张居正和冯保。

冯保一听,这还了得?马上跑去告诉太后。

“皇上没有颁旨让姓吕的当首辅,这帮贼崽子就敢起哄架秧子,让张先生下不来台?!”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拍案骂道:

“前些年的歪风邪气,好容易让张先生给镇住没影儿!这又看到可乘之机,迫不及待的蹦出来了?!”

“娘娘说的是。”冯保点点头,阴测测道:“这几日东厂侦知,好些人在频繁的暗中串连,想逼着张相公赶紧丁忧,他们好过几年舒坦日子,也不用担心被清丈田亩了!”

“做梦去吧!”李彩娥冷笑一声,露出了那股子助她上位狠劲儿。“让皇上写条子给内阁告诉吕调阳,张先生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批准!并让六部九卿、朝廷百官都写本子慰留张先生!谁敢不写,谁就是奸臣!”

“娘娘这个主意好,人人过关,筛子一样筛一遍,把那些想作妖的都撵走,留下的全是忠心的!”冯保马屁拍的山响,马上屁颠屁颠去文华殿跟皇上传话。

朱翊钧听了也很生气,但他生气的点儿,不在有人向吕调阳道贺上,而是不把他话当回事儿的。

这大大刺激了十五岁皇帝敏感的自尊。哦!你们看我对张先生毕恭毕敬,就也不把朕当回事儿了?你们配吗?

万历马上写了条子,让跟班太监送去文渊阁。

文渊阁中,吕调阳刚刚送走了道贺的翰林官们,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把椅子移到左边去呢,便接到了这道针对性极强,侮辱性更强的上谕。

吕阁老当场就石化了。这打脸来的实在太快太响了。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你个什么东西,就凭你还想当首辅,你配吗?配几把?

他知道,也许张相公还是留不住,但笑到最后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了。他已经于今天这场道贺之后,在皇帝和太后心中永远的出局了。

吕调阳走向左首那把首辅坐的太师椅,缓缓坐了下来,两眼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老泪来。

他本以为大家都是教了五六年的帝师,差别应该不会那么大的……

然而他想错了,还就是这么大。

皇帝心里,始终只认张相公一个老师……

……

大纱帽胡同。

听了姚旷带回来的消息,‘啪’地一声,张相公黑着脸摔了茶杯。

“都说人走茶凉,人走茶凉。不谷还没走呢,人情已经变了!将来当真去位,那还了得?”张居正对李义河、王篆几个心腹愤怒道:

“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乃至高新郑,没一个例外,下野之后都遭到过清算!不谷这要是以走,我看也免不了要被拉清单的!”

“相公说的是!”李义河是鼓吹夺情的头号干将,马上鼓噪附和道:“好些人不满考成法久矣,对清丈田亩更是打心眼里恐惧!要是相公丁忧了,他们肯定会把新政统统废掉,为免相公卷土重来,还不知怎么加害一个在籍的布衣呢!”

最后几个字重重击中了张居正心底最大的软肋,他已经习惯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根本不敢想象突然失去一切,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而且他也自知谈不上心胸宽广,这些年不知整死了多少人。比如辽王府一系,如果自己丁忧回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想到这儿,张居正重重咬牙道:“我意已决,不谷不走了!”

“太好了!”李义河等人忙欢呼起来。马上现场分工,准备积极奔走,督促百官赶紧上本挽留,为张相公‘无奈留下’做好铺垫。

……

赵昊没一起出门奔走,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得跟嗣修一起守灵……

不过这会儿来吊唁的人终于少了许多,赵昊也不用跟磕头虫似的累个半死了。

但局势的走向让他高兴不起来,这些天虽然一直在岳父身边转悠,但夺情的气氛太狂热了,让他始终开不了口劝岳父三思。

赵昊抬头看看天上的阴云,叹息着点了根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是很难挡得住啊。

正发愁间,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由远而近,赵昊寻声一看,便见李义河移动着他肥胖的身躯朝自己走来。那张总是笑面弥勒佛似的脸上,此时却布满了寒霜。

“谁惹三壶公生气呢?”赵昊递根烟给李义河。

李义河伸出胡萝卜似的手指夹住烟,赵昊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李三壶猛抽两口方叹一口气道:

“唉,你们那个张瀚失心疯了,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不肯带头上书挽留相公!”

吏部尚书是天官,理论上能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的大冢宰。当然,碰上张居正这种特别强势的首辅,杨博来了都得拉稀。

但无论如何,大冢宰终究是九卿之首,能上疏挽留首辅的话,自然意义重大。何况张瀚还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李义河一早便兴冲冲去了吏部,准备从他这里打响头一炮,后头再找别人也就势如破竹了。

谁知却在张瀚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对李义河的要求,张瀚只是一味装糊涂说:

‘大学土奔丧应当加恩;这是礼部的事,和吏部有什么相干?’

到最后也没同意上疏。

气得李义河出来就骂娘。张瀚这个书呆子能接替杨博当上大冢宰,可是全靠张相公力排众议,强推上位的!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他气冲冲转回大纱帽胡同,本打算狠狠向张相公告一状,但看到赵昊却瞬间冷静下来。赵昊是江南帮的协调人和未来领袖,自己直接告张瀚的状,怕是会让他下不来台的。

便将原委气哼哼跟赵昊说了一遍,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当然,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小阁老的意思,你也管不了堂堂大冢宰。”

“谁说不是呢?我一回京就都打过招呼了,请他们千万要配合岳父这边的行动。”赵昊感动的点点头,无可奈何道:“可这些六七十岁的部堂大员,主意都正着哩。我说的话,他们爱听的听,不听的就装听不清。”

“连皇上的话都不听,不听你的话也正常!”李义河狠狠啐一口道:“得把他们都换掉,让年轻的上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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