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4节

“首先,老师帮我们磨去浮躁,让我们沉下性子,不再狂妄自大。”便听华叔阳答道。

“然后,老师让我们通过学习数理,锻炼了我们的思维能力,让我们行文更加缜密精心,不出纰漏。”王武阳也诚心实意答道。

“这样啊,没想到贤弟还有这份能耐。”赵锦不由惊叹一声,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心说,那你怎么不亲自教叔父?还要让我越俎代庖?

但他旋即想到,以子逼父乃不孝也。赵锦暗叹,我这贤弟别看年纪轻轻,心思实在太缜密了……

正说话间,堂屋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貂裘,带着皮帽的少年,带着满身的寒气闯了进来。

……

那少年一进来,也不看满堂的客人,便直接朝赵锦伸手道:“爹,快给点钱,我有急用!”

赵锦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便皱眉喝道:“逆子,没看到家里来人了吗?还不快拜见你叔爷爷和小叔。”

“这是士禧吧?”赵守正忙笑着打声招呼,伸手去摸袖中的见面礼。

“叔爷爷?”那少年摘下皮帽,露出一张欠揍的不逊面孔,歪着脑袋扫一眼赵守正和赵昊道:“没见过。又是从哪来打秋风的?”

那在末座奉陪的赵士祯,便低下了头。

“混账东西,赶紧给我跪下!”赵锦重重一拍桌案,放出从三品大员的气场。

可惜他的威风在儿子面前通通不管用,那小子耸耸肩膀,不以为意道:“不给钱就算了,找我娘要去。”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去。

“你给我回来!”赵锦在他身后怒叫两遍。“你给我回来!”

那小子却权当耳旁风,砰地一声关上门,不见了人影。

“唉……”赵锦颓然坐了回去。

屋里的气氛不由尴尬起来。

赵守正忙安慰道:“这年纪的孩子都这熊样,赵昊还不整天气得我死去活来?”

赵昊闻言暗暗翻白眼,心说到底谁气谁还真不好讲。

当然,这是父亲安慰人的话,做不得数。

“哎呀……”赵锦长吁短叹一阵,方满面羞愧道:“让叔父和贤弟见笑了。”

顿一顿,他方神情复杂的解释道:“这孽障是家中老小,当年我上疏时,他才两岁。之后我充军发配,十四年里都没再见过面。我没有尽到父亲的义务,他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

“大点就好了。”赵守正忙安慰道。

“难啊,他差不多已经定性,进京后又跟一帮坏小子混在一起,整天胡作非为,活脱脱一个混账恶少!”赵锦是越说越难过,满脸羡慕的看向赵昊道:“我贤弟比他还小一两岁,却已经撑起整个家,还教出两个好徒弟。叔父怎么就这么好命,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来?”

“哎,我儿原先也是个纨绔来着。”赵守正便睁着眼说瞎话道:“那也是混世小魔王一个啊。”

“那我贤弟是如何转变的呢?”赵锦登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呃,打呀……”赵守正本来就醉醺醺了,加上看那赵士禧不顺眼,存心想让那小子倒点霉,便吹胡子瞪眼道:“俗话说得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想要让小子规规矩矩,就得每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千万别心软。要知道惯子如杀子啊……”

“呃,真的?”赵锦求证的望向赵昊。

赵昊心里直骂,面上却一脸沉痛道:“是啊,我这么优秀,全是我爹打出来的。”

“那看来,我也得打?”赵锦看着自己的巴掌。

“对,打!”赵守正父子异口同声。

“唉,可是我下不了手啊……”

赵锦斗争了半晌,最终还是颓然放下手道:“之前也不是没收拾过他,可那小子只要一说,你现在管我?从前干嘛去了?我就什么脾气都没了,这巴掌,根本落不下啊。”

“这简单,回头让赵昊帮你料理料理。”赵守正给他出主意道:“当叔叔的管侄子,那是天经地义啊。你看他把武阳、叔阳教的多好,可谓尽得我的真传啊。”

“啊,对呀!以我贤弟的手段,肯定能让他改过自新的。”赵锦登时两眼放光。他虽然知道叔父不太靠谱,可赵昊教徒弟的本事,可是有目共睹的。两位浑身毛病的世家公子,被他教训的服服帖帖,如今待人接物也有礼貌了,学习成绩也上来了,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所以论起育人来,贤弟肯定是有两把大刷子的。

如是想来,赵锦马上起身,朝赵昊拱手诚恳道:“贤弟,那不肖的侄儿就拜托你了。”

“呃……”赵昊登时哭笑不得,怎么说来说去,落到自己头上了?

本少爷忙得很,哪有闲工夫去调教不良少年?

可是老哥哥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容不得赵昊说个‘不’字。

他只好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道:“有机会我和士禧谈谈再说吧。”

“那太好了,便全权拜托贤弟了。”赵锦却打蛇随棍上,直接敲死道:“他要是敢对你不敬,只管打、只管骂,打死打残都算我的!”

赵昊闻言便笑道:“有老哥哥这句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只要能让他从新做人,愚兄就知足了。”赵锦紧紧握着赵昊的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第十三章 无耻!

赵锦府上分东西两跨院,他一家住在东院,将整个西院腾出来,安顿赵昊父子师徒一行。

一行人奔波整天,又累又困,强打精神说了会儿话,便在赵士祯的带领下,来到西院中早早睡下。

翌日赵锦告假在家,吃罢早饭,他便将赵昊叫进书房说话。

待到余鹏上茶后,赵锦便让他出去守在门口。

看赵锦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赵昊不禁笑道:“看来老哥哥又有好事。”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贤弟。”见自己还没开口,就被赵昊猜了个七七八八,赵锦不禁服气笑道:“还是贤弟看得准,你给我的那个锦囊,帮了我大忙。”

说着,他打开抽屉,从赵昊前番给他的信封中,抽出一张纸片。

上头只写了四个字‘西南大吉’。

赵昊便神神鬼鬼地笑道:“看来真应验了。”

“是啊。”赵锦点点头,颇有些敬畏的看着赵昊道:“就在月初,王同年把我叫到他家,说眼下有个好机会,有可能再升我一级,放我出去当封疆大吏。”

顿一顿,他略带苦笑道:“但美中不足的是,地方不太好……巡抚贵州。”

“那确实棘手。”赵昊微笑点点头。在这个年代,贵州不光偏僻蛮荒,还有大小土司整天闹事。

到别处当官,当不好最多丢官。可到贵州去当官,当不好是要丢命的。

赵锦在贵州充过军,对那边的险恶自然心中有数,但他蹉跎半生,浪费了太多时间,却又十分渴望把握这难得的机会,为朝廷建功立业,以弥补平生之憾。

可他从前只在地方上干过一任知县而已,欠缺执掌一方所必须的经验。若是去个太平无事的省份当巡抚,还可边干边学,咬咬牙干上一两年也能上手。

但贵州那地方,会给他慢慢学习的机会吗?恐怕还没他学会怎么当巡抚,就先丢了乌纱吧……

当然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贵州巡抚难当,也轮不到他上位。

赵锦苦熬十几载,才终于重见天日,自然格外珍惜头上这顶官帽,因此没有当场答复王同年,只说回来考虑几天。

……

“回家后,我左思右想,委实难以抉择,忽然想起贤弟所给的锦囊,”赵锦用惊为天人的目光,看着赵昊道:“结果打开一看,上头写着‘西南大吉’四个字,我这心一下就定了。”

“哥哥已经答应了?”赵昊微笑问道。

“还没正式答复。再说堂堂一省封疆,也不是我答应就能上的。”赵锦笑着摇摇头道:“我想着贤弟马上进京了,横竖不差这几天,想跟你参详过再定。”

“军国大事,我小孩子家家怎好多嘴。”赵昊假假谦让道。

“唉,你我兄弟还需要谦虚吗?贤弟在金陵时便对京城时局了若指掌,无论是高新郑下野,还是开海之议,乃至愚兄这点小事,全都被你一一说中。人说诸葛孔明未出草庐,已定天下三分,我只道是后人文饰,直到遇见贤弟,方知那并非过誉这世上真的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天才啊!”

“还请贤弟不吝赐教,以解愚兄心中之困。”赵锦说着起身朝赵昊拱手相求。

赵昊忙侧身让开,他被赵锦吹得有点不好意思。心说本公子哪能跟诸葛亮相比?人家是真有本事,我不过先知先觉,全是套路而已。

他早知道,赵锦今年年底会被任命为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

这么大的事情,谁都会患得患失,何况是去贵州那鬼地方当巡抚。赵昊用脚趾头想一想,都能猜到赵锦会拿不定主意。

但赵昊也知道,赵锦最后还是去了,而且干的非常漂亮,成就了平生功业。

是以赵昊那四个字,不过是帮赵锦拿定主意,同时在他心中,树立起自己神机妙算的高人形象。

说白了,还是怕老哥哥官儿当大了,人变飘了,认不得共患难过的小弟弟了……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地道,但不地道的事赵公子干的还少吗?至少这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法子,他就是不是头一回用了。

不过,效果还是那样的立竿见影哇。

……

待到重新落座,赵昊便将平苗的策略与赵锦讲了一通。

其中每一条,都是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锦做过,而是做得很好的。听起来自然好像极有水平……

“贵州的情况看似棘手,实则不难理顺。自从成祖皇帝废除了思州、思南两宣慰司,从前雄踞黔东的两大土司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兄长要对付的,不过是两个实力弱小的土司,贵竹长官司与平伐长官司而已。”

“哎呀,愚兄今日终于相信,有人就是可以生而知之了。”赵锦听得目瞪口呆,他在贵州充过军,这阵子又天天泡在兵部查资料,这才勉强对贵州的情况有个全面的了解。没想到赵昊才刚听说他要去贵州当巡抚,便马上从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为他提纲挈领。

‘显然,贤弟平时,就在暗中留意贵州的情况啊!’

而且跟他苦苦寻思半个月的结果一模一样。这让人除了献上一对膝盖,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此刻心中的崇敬了。

赵锦不禁为自己的肤浅片面暗自羞愧。心说原先我还觉着,贤弟整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是在浪费大好光阴呢。原先老夫只看到表面,其实贤弟心怀天下,一直在研究我大明的各种时弊啊……

只是贤弟的功夫,都下在我没看见的地方罢了……果然好学生都有这毛病!

……

意识到贤弟对贵州的认识十分深刻,赵锦再不敢只用耳朵听。他忙拿来纸笔,一边听,一边记下赵昊所说的要点来。

“做官抓的是主要矛盾,主要矛盾抓住了,就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键。”见一位三品大员掏出小本本,一副虚心受教的架势,赵昊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愈发卖力的给老哥哥出谋划策道:

“老哥哥的幸运还在于,你的前任杜中丞,是位难得的有眼光,有能力的好官。他非但意识到了这个主要矛盾,而且还对症下药的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是将两土司改土归流,二是将两土司所辖之地设为二县,隶属程番府,然后将程番府治移至省城……在他不懈努力之下,这两件事都有不小的进展。”

“可他也逼反了土司,结果闹得不可收场,所以才会被调离贵州。”赵锦苦恼的看着赵昊道:“贤弟的意思是,我该继续前任的道路,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半步吧。”赵昊便微笑道:“先全力移府,暂时搁置改土归流,待时机成熟再推行……”

“嗯。”赵锦点点头,明白赵昊的意思,就是先把容易的做起来,困难的留给别人去干。

第十四章 老哥哥,认个弟弟不亏吧?

书房中香烟袅袅,一老一少两兄弟在促膝密谈。

略显诡异的是,虚心受教的是老者,那十四五岁的少年却当起了老师。

好在赵昊先知先觉,也不怕误了老哥哥。

他知道在原先那个时空中,由杜拯提出的改土归流,一直到万历十九年才成功。这期间,不知道经过多少次反复,镇压了多少次叛乱,让多少官员断送了仕途

后来接替赵锦的巡抚王诤,就是不信这个邪,改变了赵锦恩威并施的方略,起兵征讨不听话的宣慰安国亨,结果落了个大军惨败,上任不到半年就黯然罢官回乡了……

不管从哪方面讲,赵昊都要避免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赵锦冒进老哥哥可是他准备抱个十几二十年的大腿,只允许越来越粗,绝对不能随便倒下!

……

“贵州名列十三省,省城却连个府县都没有,巡抚、藩台、臬台衙门还得在卫所里办公,这到哪里也说不过去。”赵昊便替他分析起,移府的可行性来道:

“对两土司来说,只要能不改土归流,你就是让他们叫爷爷都行。因此推行起来,上下都不会有太大阻力,此诚乃万世之利,兄长只要能办成,便可名垂青史,至少贵州人民是要给设生祠的。”

“哦哈哈……”赵锦一听,眉眼都开了,笑得合不拢嘴道:“就按贤弟的方针来办吧,不过程番府这名字蛮夷味太重,应该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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