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91节

“不过你也不要得意忘形!”赵立本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训斥赵守正道:“一个举人算得了什么?能横行乡里、包揽讼词?还是排上十几年班,大挑个吃苦受气的佐贰官?”

“呃……”赵守正心说,果然知子莫若父,父亲对我的人生理想了若指掌。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赵立本睥着他的神色道。

“没有没有。”赵守正不想临走前还挨顿板子,忙摆手连连道:“儿子要一鼓作气,考个进士回来。”

“这还像句人话。你只有考中进士,将来做官才能硬气。”赵立本勉励一声儿子,又迟疑一下道:“按说有句话,该等你中了进士再说。但还不知下一步,你会去哪里,你我父子难得见面,你便先记在心里。”

“请父亲赐教。”赵守正忙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为父有六字真言传授给你,”便听赵立本沉声道:“言宜慢,心宜善。”

“言宜慢,心宜善?”赵守正重复一句,忙牢记心间。

“这是为父为你量身打造的为官守则。”赵立本这才将他从地上扶起,仰面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道:“也不拘做官,日后你做人也要牢记这六个字。若是忘记了,就看看你儿子那个叫高武的护卫,跟他学着点,就不会犯错了。”

“……”赵守正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好先应下。

……

赵守正出去后,赵立本又把赵昊单独叫到房中,将五张一万两的会票递给他道:

“用你的印鉴到崇文门伍记,可以直接支取现银。”

“哇,爷爷好有钱啊。”赵昊两眼放光,将五张银票数了又数,这才美滋滋的收起来道:“我会省着花的。”

“省个屁,统统给我花掉!”赵立本却一摆手道:“不管你爹中没中,离京前,给我花的一文不剩!”

“啊,全都花掉……”赵昊心说这可有点难度,他在金陵城大手大脚花了大半年,也没花出五千两银子去。

现在赵立本让他在几个月内,把五万两银子花光,想想还怪心疼的呢。

“不错。”赵立本不容置疑的点点头道:“要在朝野百官心中,树立起老赵家真他妈有钱的高大形象。要让人家把你赵昊,和财神爷联系在一起。”

赵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说赵公明倒也姓赵……

“这样会让你父亲将来做官容易很多的。”赵立本拍拍赵昊的肩膀,期许满满道:“爷爷知道,你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不管干什么,有钱的名声都会让你风生水起的……当然,你爹的官儿得罩得住你才行。”

“哦。”赵昊有些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思聪从前的路数吗?

第七章 赵教主

赵立本又交代了两句才说完,赵昊便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赵立本道:

“这里头是和江小姐的契约,还有约定给她的糖方子,请爷爷代为交割。”

“哦?这里头就是你制霜成雪的方子?”赵立本眼前一亮,一脸好奇的接过那信封道:“爷爷实在想不透,你这小子从哪学会这神乎其技的?”

“嘿嘿,不是说了吗,太祖显灵。”赵昊含糊一笑,按住赵立本的手道:“等我们走了,爷爷慢慢看。”

“嗯。”方子是孙子给的,赵立本当然要尊重赵昊了。

他便按住心中好奇,将信封收入怀中,贴身藏好,确认无误后,这才出来送儿孙到码头。

赵立本在车厢中,看着插满黄旗的客船,缓缓驶离了东关码头,消失在视线中。

这才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他刚要去掏出信封,赵显又上了车。

赵立本只好收回手,耐着性子回到家,随便找个理由将赵显打发走,然后回到书房,把房门从里头闩死。

做完这一切,他这才小心翼翼掏出信封,抽出那张糖方子屏息看去。

谁知,这糖方子上面,却只有十一个大字黄泥汤淋红糖膏可得白糖……

赵立本两眼瞪得溜圆,下巴险些惊到地上,不由自主失声叫道:“苍天啊,果然是太祖显灵啦……”

不然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何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却让自己孙儿赚的飞起?

……

离开扬州后,船队一路北上,两千余里水路徐徐而行,差不多要二十天才能到北京。

越往北就越是天寒地冻,进了山东地界,河面便结起了冰。全靠无数漕丁日以继夜的凿开冰面,才能保证往京师运粮的漕船继续通行。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漕运总督府便下禁止一应民船从运河北上,以保证漕运的通畅。

当然,插了黄旗的客船,只要交一笔除冰钱,还是可以继续从运河通行的。是以不少举子,将自己的黄旗借给北上的客商打掩护,据说一面旗最少也可以换五十两。

不过,赵守正和二阳、吴康远这些公子哥,自然看不上那仨核俩枣,不会干这种掉价的事儿。

这些日子,赵昊除了吃喝拉撒,几乎全都躲在船舱中。

他让高武给自己在床上支了个小桌板,整日里裹着被子、烤着火盆,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奋笔疾书,工作的热情要远胜在金陵时。

‘唉,当时要是抓抓紧,现在何必受这苦?’

赵昊揉着酸疼的手腕,搁下毛笔休息一会儿。只怪自己当初太懒散,结果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临时抱佛脚……

王武阳和华叔阳倒是想帮忙来着,可这本书写字的地方少,思考的地方多,还需要画许多图。他们从没接触过,只能帮倒忙。

赵昊写的是一个几何册子,他以勒让德的《几何学基础》为基础,将其命名为《几何初窥》。

而勒让德的《几何学基础》,则是译自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勒让德用现代语言将其改写成了通俗的几何课本,在后世一直沿用。

两个学生越是看不懂,就越是好奇。他们几乎寸步不离,一左一右的陪在赵昊身边。赵昊每写出一张手稿,两人便迫不及待拿来研读,他们都是聪明绝顶之辈,看着看着就看出点门道,入了迷。

……

赵昊搁下笔,活动下酸麻的肩膀,却不见两个弟子来给自己按摩。

他侧目一看,原来两人正头对头,研究他之前写出的手稿呢。

“你们能看懂?”见两人入迷的样子,赵昊深感欣慰,便笑问道。

“似懂非懂。”华叔阳忙恭声答道:“学生愚鲁,感觉师父在阐述一种道,像是数学,又跟数学有区别。”

“是啊,太神奇了。如此精炼的语言,总结出了万千表象的本质真理,这就是道啊。”王武阳也满脸崇敬道:“师父真乃旷古奇才,这是一本类似《易经》的书啊。”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赵昊倒是想归到自己名下,可惜再多最多二十年,传教士就会将《几何原本》带来中国,到时候岂不坐了蜡?

于是他便一脸谦虚道:“这是两千年前,一位名唤欧子的泰西先哲所著,为师只是将其略加改善而已……”

他还是无耻的吞下了勒让德的功劳,谁让勒先生还有二百年才出生呢?

“那不正是先秦百家争鸣的时候吗?”

华叔阳和王武阳不禁震惊,没想到华夏之外,居然也早有如此辉煌的文明存在。

“那欧子所著之《原本》,就是泰西之《易经》了吧?”

“可以这么说。”赵昊缓缓点头。古希腊发展出的几何学,被公认为是近代科学的基础。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非但几乎完美阐述了几何学,还向世人展示了严密的推演逻辑体系。

归纳和推演,是想要萌发近代科学,必不可少的两种思维方式。而儒家文化重归纳,轻推演。两个条件缺少其一,便难以萌发近代科学。赵昊现在要做的,就是提前为大明补上这一缺陷……等到几十年后徐光启来做这件事,就太晚了。

包括之前,给学生们上的那一课。也是为了让两人摆脱掉‘天人合一’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们认识到自然界的规律和人世间的规律,这两者是两回事,不能把它合在一起,而要区分开看来。

欲要弘扬科学,必先扫清障碍,这都是要付出极大心血,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做到的事情……

……

一路上,赵昊向弟子介绍几何学的诸多好处,又向二阳布置了个任务。

他对弟子说:“你们进京后,与同年要多多来往。不妨将我所写《几何初窥》印成小册,馈赠同年。若有同好者,可以多多接触,多多讨论,如有人想要学此门学问,你们可以让他来找我。”

“如果他们对几何不感兴趣,你们可以这样包装它……说它是在格物致知,并且是真正实现了格物致知。”赵昊狡猾的笑着吩咐道:“真正无可辩驳的从物里格出了知,就不信那些读书人能坐得住。”

“是,师父。”二阳忙恭声应下,将赵昊的任务牢牢记在心里。

如果放在从前,他们肯定要问,师父为何放开了授业的门槛?但从‘开眼看世界’那一课开始,两人便不单单将赵昊当做老师来侍奉,还将他视为掌握智慧的传道者,决心要誓死追随了。

既然是传道,当然信徒越多越好了……

第八章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自从在琉璃塔立志之后,赵昊就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惰性。虽然依旧很怕麻烦,却还是责无旁贷的写出了这本《几何初窥》,然后让弟子在举子们中间传播。

这也是唯一可行的传播途径。在这个阶段,只能择最精英的人教育,播下更多科学的种子。然后让这些种子去生根发芽,最后逐渐改变整个大明的土壤。

而这本《几何初窥》,同时也是赵昊为授业设下的门槛,如果一个人看过此书毫无感觉,那说明他根本没有科学的天分,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相信,如果有天才存在,一定会为这本《几何初窥》抓狂的,因为他只给了定义、公理、公设和命题,没有给证明的过程……

这就像有的作家挖坑不填一样可恶。

……

师徒三人沉浸在科学的世界中,对外界的时间毫无察觉。

不知不觉,便到了冬月十五,客船终于抵达了通州。

虽然通州还有水路可以直入京城积水潭,但为了保障漕运畅通,所有民间船只都不许驶入。

就算船上插了举子黄旗也白搭,估计换成钦差龙旗才能行……

一行举子只好在通州码头下了船,然后凭黄旗去驿站索要车马。谁知人家潞河驿鸟都不鸟他们,推说车马都派出去了,便把去要车的举子撵出门去。

举子们这才明白,什么叫‘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小’了。堂堂举子放在乡里,可以横行霸道,跟县老爷分庭抗礼,谁知还没进京城,在通州就现了原形。

“诸位不用自卑,这潞河驿乃是天下第一驿站,来来往往的部堂高官、天子钦差见多了。就连进京述职的知府,出京办差的郎中,都要时常受他们的鸟气。”有那老成的前辈举人,缩着脖子笑道:“咱们这些举人算个球,还是老老实实去车马行雇车吧。”

幸好通州乃进出京城的要津,满大街都是车马行。

而且那些车马行的态度,可比驿站强多了。车老板们给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举子们端来姜汤,煮上面条,一个人还分给两个鸡蛋。

这下可把举子们感动坏了,只觉这些车老板们,比扬州的盐商还可爱。

等到举人老爷们填饱肚子、暖好身子,便跟车老板商量雇车的事情,问多少钱能雇一辆?

“什么钱不钱?给老爷们拉车,是小的们的福分。”车老板们大手一挥,尽显北方爷们儿的慷慨大方。“哪能要钱呢!”

“就是,要钱还是人吗?是人能要钱吗?”

“哎呀,实在太感谢了。”举子们自从中举以来,态度还没这么好过呢。感激不尽的直拱手道:“我们三十个人,给我们八辆车就行。”

“八辆车怎么够?老爷们什么身份?怎么能跟人挤一辆车?起码一人一辆,三十辆车!”车老板们简直就是活菩萨啊。让初次进京赶考的新举子们,对北方人的好感直接爆表。

“多谢,多谢,跟诸位一比,什么徽商浙商,都是小气鬼。”举子们把车老板捧上了天。

“一人一辆怎么够?难道让老爷们和行李坐一车?再每人加一辆行李车!”车老板们听了举人老爷们的奉承,愈发豪气干云,居然给他们一人配了两辆车,这是什么样的待遇啊!

但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老举子们,却只缩在棉袄里哧溜哧溜吸面条,根本不感动。他们存心要让后辈知道知道,什么叫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新举子们心中未免腹诽,老前辈们太世故了,人家非但雪中送炭、还如此奉承,怎好如此无动于衷?

可当他们出发时,这才明白了车老板为何过度热情,前辈们为何无动于衷?

盖因人家只要借他们黄旗用用。这样带货进崇文门,可以不用课税……

每辆车上,都装满了不同种类的货物,塞得满满当当,只给举子们留了搁屁股的一点地方。车老板们还美其名曰,这是怕冻到老爷们。更过分的是,拉车的只有一头骡马,却在车厢后,还挂了一个斗。就是车老板们许给他们的行李车了。

那行李车上,同样塞得满满当当,也就刚刚够他们搁下行李而已。

举子们戴着厚厚的棉帽,裹着臃肿的棉袄,一个个身形扭曲的挤在货物缝隙中,哪还有半分举人老爷风流倜傥的做派?

他们想要出言谴责无良奸商的虚假宣传,可这天寒地冻的,风刀子呼呼刮脸,要表现出的愤怒的表情都不能,更别说出声说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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