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98节

宪哥永保安康!

第一百零三章 打狗台湾

一旦确定椰子是屏东产的,余下的推论就十分简单了

那些水手自打狗港出发时,会采摘一船只能存放不到十天的椰青,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安全快速的航道,并藉此频繁往来于下尾和打狗之间。

这确实是赵昊之前没想到,他一直以为,眼下大明和台湾岛没联系呢。

虽然从地图上看,台湾岛距离福建最近处只有一百五十公里。

且自古以来,台湾就是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三国时孙权便派一万官兵登陆并宣布台湾是吴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后来隋炀帝又三次派人到台湾,‘访察异俗’,‘慰抚’居民,并宣称台湾是大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后由唐至宋,大陆沿海居民为了躲避战乱,开始迁徙入台,垦殖定居。

到南宋时,澎湖划归福建泉州晋江县管辖。元代设立澎湖巡检司,管辖澎湖、台湾的民政,中央王朝开始正式在台湾地区设立机构,进行统治。

按常识说,台湾应该早就被中国开发成编户齐民的王化之地了。

就像同为偏远海岛的琼州,从西汉时就纳入郡县,一直到本朝都在广府治下,如今已是耕地数百万亩,编户齐民近百万的正经王化之地了。

但事实与常识正相反,目前的台湾岛依然是部落民的天下,没有任何朝廷机构,也没有大规模的汉人移民……后一条是赵昊今天之前的认知,现在已经被一个椰子砸碎了。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大踏步的倒退,当然跟国朝太祖皇帝愚蠢到突破天际线的海禁政策,有天大的关系。洪武十七年,因为厉行海禁,明廷废除了澎湖巡检司,尽迁澎湖台湾居民返回大陆。于是汉家自唐宋时对台湾的开发毁于一旦,台湾岛重新成了土著的乐园。

这种土著,不是土客矛盾中所指的本地人,而是正儿八经的纯天然原生态那种……所以台湾在国朝,又倒退回了原始社会。

直到八年前,朝廷为了备倭才重设了澎湖巡检司。不过五年前又被海主们联手夺了回去……

大预言术告诉赵昊,等俞大猷上任后,很快又会再度夺取澎湖,重设巡检司。然而吊诡的是,明廷也好,海主们也罢,还有沿海的居民们,却对距离澎湖咫尺之遥的宝岛台湾视若无睹。

是因为闽粤土地宽满,百姓提不起兴趣吗?显然不是,土客械斗的根本原因,不就是两省地少人稠,本地人和客家人,为了争夺土地水源大打出手吗?

为了生存,不计其数的闽粤百姓,携家带口漂洋过海,下南洋去谋生。却对近在家门口的台湾岛视若不见。

结果一直等到几十年后,荷兰人殖民台湾时,和他们打交道的依然是原住民。荷兰人为了将台湾建成巴达维亚那样可以自给自足的殖民地,才开始吸引汉人到大员垦殖。后来由郑芝龙父子,开启了汉人大规模移民的时代。然后在清朝时,台湾方彻底完成了州县化……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其实原因一点不复杂,就是因为台湾虽然近,但从闽粤一带渡海去台湾,比去琉球或吕宋要危险得多。

首先,台湾海峡朝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开口,而且东侧有主峰高近4000米的台湾山脉,西侧是海拔近千米的福建山地。在两山夹峙下,海峡成了一个狭窄的管道,海面空气的流动被约束在这个管道里,于是产生了‘狭管效应’不是刮东北风,便是刮西南风,而且流速加大,经常形成大风。通俗讲,就是弄堂风,只会以相反的两个方向吹,不会有别的风向。

比如冬春季节,北方冷空气一次次地南下,不管它原先是来自西北地区,吹西北风;还是来自华北地区,吹北风,当它们到了台湾海峡时,就一律遵守海峡的规矩转为东北风,并且风力还会直接加大一到两级。

就算冷空气减弱,别处下了风,但因为狭管效应台海依然风高浪险,让帆船如何横渡?

夏季亦然,只是风改为了东南风,浪还是一样的浪。而且台风还多,简直浪到天上去了。

但风还不是最主要的困难,毕竟中式蓬帆是可以借直角来风行进的,还难不倒经验丰富的船员。

最主要的困难来自于澎湖海沟和所谓的‘云章隆起’。前者是一条位于台湾岛和澎湖群岛之间,又深又长的海沟,最深处超过两百米。后者则是一条又高又长的海棚,距离海面仅三四十米。

澎湖海沟自南往北逐渐升高。在其末端与云章隆起相遇,云章隆起末端又再次陷入凹陷,结果把洋流硬生生逼成了‘S’形。是以在靠近台湾这一侧的一百余里宽的海面上,海象极其恶劣。湍急莫测的海流,加上肆虐不停的狂风,不知吞噬了多少过境的船只。

哪怕后来大规模移民时,都‘十去六死,三留一回头’、‘过番剩一半,过台湾得看’的俗谚,可见在风帆时代横渡澎湖水道,是多么的危险。与其冒这么大的险,为何不南下去路途稍远,但安全许多的吕宋讨生活呢?

是西班牙殖民者自万历三十一年起,短短六十年内,三次排华大屠杀,让去吕宋的风险暴增。荷兰人又找到了通往台湾的安全航道,台湾这才成为闽粤土客百姓迁徙的首选之地。

……

回到之前关于椰子的推论上,如果那些水手像别人一样,视澎湖水道为天堑的话,是绝对不会如此托大的在海上一旦遇到风浪,满船的椰子会滚得到处都是,甚至伤到船员,十分的危险。倘若以生命为赌注的航程,怎么会带一船椰子呢?

就算不带满补给品和修船物资,也要多带些值钱的玩意儿,才能对得起这次冒险啊!而不是带一船椰子送人!

这说明,在船员们看来,此番航程就跟去邻村走亲戚一样啊!安全,且往来频繁,完全没必要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而椰子船的船员们明显和林道乾的手下十分熟悉,且会因为是唐保禄是林道乾的贵宾,就一气送他十几个椰子。

加上那句‘本来就是给将军待客的’,显然他们不是林道乾的手下,也是与他关系极深的人的手下,总之是自己人!

继而便可推断出,林道乾绝对知道这条航线的存在。那么他那些人的去向,也就有着落了。

最终赵昊便由一颗椰子,推测出林道乾居然已经在开发台湾了!

这一推断让赵公子十分兴奋。

他虽然也有开发台湾的计划,但显然是吕宋的优先级更高。反正台湾岛就在碗里头,荷兰人还有好几十年才来呢,急什么?

所以他打算待吕宋的殖民事业上了正轨,再回过头来开发台湾。有道是万事开头难,殖民垦荒更是如此,现在知道有人已经把最难的事情做了,赵公子当然要顺势为之,把拿下台湾的日程提前了。

他本来计划用一两年的时间,派遣最有经验的船员,摸索出去台湾的安全水道。

没想到的是,林道乾居然已经悄没声儿把这事儿办了。而且看这架势,打狗的汉人,已经很成规模了。

这太珍贵了!这至少能把开垦台湾的时间表,节省五到十年啊!

“真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啊!”这下可把赵公子高兴坏了。自己反复推算过,环环相扣、卡得很紧的时间表,居然还能多出一块余量。这意味着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情,抑或有更大的容错空间了!

“爽!”他美滋滋的吸光最后一口椰汁,然后丢铅球似的把椰子丢入海中。

可惜没扔多远,就噗通一声,落水了。

……

其实赵昊之前就猜测过,林道乾招募的那些人的去向,会不会是台湾?

但他又很快否定了。横渡台海太凶险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记忆中荷兰人到台湾时,并没有遇到汉人群落,一直是跟当地原住民在打交道。便想当然的倒推,认为林道乾没开发过台湾。

很显然,自己又被大预言术给骗了呃,也不能说是骗,因为对他的知识盲区,大预言术也没法无中生有啊。

‘以后要尽量少做先入为主的判断。’赵昊暗暗告诫自己道:‘依靠大预言术大胆假设不要紧,但设完了一定要小心求证。不然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

想到这,他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沉声吩咐唐保禄道:“炮儿,你尽快安排人手,盯紧了所有从下尾出航的船只……”

说着他却一摆手,自我否定道:“不对,他们的大部队,不是从下尾出发的!”

“叔父说的是,咱们人已经盯了下尾城一段时间,码头更是重中之重,并未见过大规模的开拔。”唐保禄忙点头道。

“嗯……”赵昊点点头,紧盯着地图开动脑筋。忽然灵光一闪,指着已经变成了个小点的南澳岛道:“重点盯南澳岛!”

“对啊!”唐保禄一拍额头,恍然道:“让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集中,再悄没声的出发,没有比那更合适的地方了!”

“不错。”赵昊点点头,南澳岛可是郑成功收复台湾的基地啊。当年隋朝时巡视台湾,也是从那里出发的。

全岛有一个县那么大,有淡水,有码头,还有密林可供躲藏避暑,借着天黑一次上岛个千把人,旁人根本发现不了。

说不定自己接送林润时,岛上就藏着人呢。

不过自己当时在岛西边,他们应该在东边的青澳湾一带,相距四十里呢,没察觉也正常。

第一百零四章 林凤

下尾城,游击将军府。

偌大的芭蕉树下,林道乾正坐在石桌旁,与一个英俊的一塌糊涂的后生,神态亲热的说话。

“阿凤,你这么快就来了,还道你得过两天呢?”林道乾满脸都是宠溺的笑容道:“海上还太平吗,没遇上什么风浪吧?”

“又没有起台风,能有什么风浪?也就是大哥整天把我当小孩子。”那后生身材瘦削高挑,额头系着海蓝色的抹额,身穿一袭裁剪得体的同色锦袍,摇着折扇的手肤色如象牙一般,纤细修长,十分好看。

更好看的是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五官是那样的精致,搭配在一起又平添无穷韵味,居然比林润还要貌美如花。当然林中丞已经三张靠不惑了,他看上去还不到双十年华,这样比较太不公平。

若非留着和眉毛一样漂亮的小胡子,这简直就是个女孩子,而且是林青霞那种人间绝色。

总之看到他,你就会想到杜甫的诗句: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然而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不会对他胡思乱想的。因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林阿凤。

与曾一本、林道乾齐名,可在闽粤止小儿夜啼的大海主林凤!

呃,夭寿,又一个姓林的。而且又是美男子。林润、林道乾、林凤,都一个赛一个的俊美,果然从来女色出在扬州,男色出在福建,这是天下闻名的名头,是不会骗人的。

……

不过比起凶名赫赫的曾一本,善于经营的林道乾,林凤行事要低调太多,成名也晚很多他的来历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继承了泰老翁的舰队,有人说他是吴平的手下,也有人说他就是林道乾的分身,总之他就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但谁也不敢轻视他,因为他用一场场干脆利索的大胜,迅速夺取了东南海战最强者的头衔。

而且每战之后,他和他强大的舰队便会迅速的销声匿迹,不论朝廷水师和海主们,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的老巢在哪。这自然又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不过时间久了,有心人还是能琢磨出一些规律来。比如林凤和林道乾同在一片海域活动,却从没发生过冲突;而且两人在行动上还相互配合,比如三年前,林道乾与盘踞金门的大海主陈思根交战时,林凤的舰队就突袭了陈思根的盟友、盘踞妈祖的诸李良所部,让前者失去援兵,只能乖乖投降。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此外两人都姓林,还是同乡……所以海主们大都认为二林很可能是沾亲带故的盟友。不过当事人从未承认过,众人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传统上还是将两人分开来看,而不是视为一伙。

显然,流言就是未经证实的真相。这句话一点错没有,林道乾和林凤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哈哈,咱爹妈死的早,我这个当大哥的不操心你,还有谁能操心你?”林道乾熟练的剥开个椰青,打开孔倒扣在个瓷碗里。

“咱们到底谁操心谁啊?”林凤摇着折扇,一脸无奈道:“大哥,你还是少喝点吧。虽然我给你摘了一船来,可你要是喝太多,又要像上次一样拉肚子了。”

“这玩意儿放不住,不多喝点儿,过几天又没得喝了。”林道乾端起满满一碗椰汁,咕嘟嘟喝两口,满足的一抹下巴道:“就是这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嘉靖四十五年,南澳岛被攻破,我们护着大龙头逃出青澳湾,后来被朝廷水师追得四散逃跑,我和另外几条船,慌不择路进了黑水沟,当时缺粮断水,风高浪急,被风浪一个劲儿的往北送,真以为自己要死定了。”

林道乾口中的黑水沟,就是澎湖海沟,因为这片海域水很深,又有强劲的湍流,故而水色深暗,所以被当地人叫作黑水沟。只见他满脸缅怀道:

“这人在海上啊,都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晒死渴死的。那时候正是初春旱季,老天根本不下雨,我们一个个干得皮肤开裂,嘴唇流血,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时候……”

“这时海上却漂来了几个椰子。”林凤显然不知听他絮叨过多少次这段经历了,都可以模仿着他的语气道:“椰子虽然不多,但捞上来之后每人喝几口,还是很救命的。而且这些椰子还挺新鲜的,说明是从不远的地方漂来的,不是从琼州那边过来的。我们这下来了精神,顺着椰子漂来的轨迹拼命划船,还真就摆脱了洋流的束缚,成功驶出了黑水沟,到达了打狗!”

“不错。”林道乾却不在意对方的揶揄,自顾自的怀念道:“其实‘打狗’是‘竹林’的意思。因为当地的土著在港口遍植刺竹当围篱,用来挡风兼御敌,所以取了这么名儿。结果被人听成了‘打狗’,就这么一直叫到现在。”

“是真不好听。”林凤意态闲适的摇着折扇,扇面上是青藤先生画的大写意凤凰花,火红一片冲天而起,十分霸气。这自然是林道乾替他跟干爹求的。林凤爱不释手,当场就摇上了。

“每次别人问我,你是从哪来的?我就很憋屈,总不能说自己是打狗的吧?于是只好保持沉默。谁知他们就传说,林凤是故意保持神秘,不透露来龙去脉的。”

“哈哈哈,我听说过。”林道乾开怀大笑道。

“其实我就是告诉他们在哪儿,他们也得能渡得过黑水沟才去的了啊。”林凤自得眉头一挑,颇有几分顽皮之色,旋即又笑道:“不过大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唠嗑吗?”

“什么叫老科?”林道乾一愣。

“我跟北方佬新学的词儿,就是没事儿瞎扯淡。”

“哦,这样啊。”林道乾这下懂了。因为他知道,扯淡在江浙一带是胡说八道、闲扯的意思。

他干爹就整天把扯淡挂在嘴上。喝醉了酒,还爱唱个朗朗上口的小调《寒山问拾得》:

‘我看世上人,都是精扯淡。劝君即回头,单把修行干。做个大丈夫,一刀截两断。跳出红火坑,做个清凉汉,悟得长生理,日月为邻伴……”

他这才明白,干爹为什么还留了个蛋,原来是怕没得扯了啊……

……

兄弟俩一个在下尾,一个在打狗,其实也好久不见一面,自然要先闲扯一番,然后才进入正题。

“这次叫你回来,是有大事商量。”林道乾便将前番曾一本攻打潮州城后的是是非非,包括徐渭和大金牙相继来游说;赵昊将韩江口一战的成果,栽赃在自己头上;林润亲临下尾视察安抚;以及赵昊告诉自己,两广总督将率大军走水路赴揭阳剿匪,肯定会路过下尾云云……原原本本讲给林凤。

林凤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安静的听着,待他讲完才失笑道:“没想到,大哥竟成了谁都想抢的香饽饽。”

“哈哈,是谁都想吃掉的肥肉吧。”林道乾没好气笑道:“如今曾老倌已经马瘦毛长,你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自然成了他们眼里最大的肥羊。”

“那大哥的意思是?”林凤微微点头道。

“叫你回来,就是合计个章程出来。唉,咱们往后,该何去何从啊?”林道乾愁眉苦脸的又灌了一口椰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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