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66节

……

两日后,曾一本的联合舰队终于抵达了潮州城下,在广济门外的江面上足足绵延二里,真叫个樯橹连峰、桅帆如林,浩大的声势远朝数年前那次入寇。

那一次因为有侯必登在,曾一本没有讨到便宜,在潮州军民万众一心、严防死守之下,攻打数日未果。唯恐遭官军包围,曾一本只好在城外劫掠了几个穷哈哈的寨子,就抱憾而归了。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侯必登已经滚蛋,接任的知府还没上任,就被潮州的土豪做掉了,这下可犯了大忌讳了!曾一本跟官府打了半辈子交道,反复降叛了不知多少次,太知道此中的利害了。

朝廷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他,逮着机会就想除他而后快,就是因为认定他不服王化,一定会再叛乱的。

潮州土豪这次的举动,同样会被打上不服王化的标签的,朝廷正愁着短时间内无法彻查此案呢,能让这帮桀骜不驯的潮汕佬吃点苦头,肯定是求之不得的。

因此他判定,自己这次只要快进快出,一定不会像上次一样,有官军火速前来给潮州城解围的。

那么能不能快进快出呢?肯定可以。因为潮州城此刻群龙无首,官绅离心,肯定乱成一团了。只要他兵临城下,自然会不战而胜的。

这一回,真叫个天时地利人和啊,不狠狠捞一票,把过去几年的损失补回来,怎么对得起一次次给自己机会的老天?

但当曾一本乘着自己的旗舰,一艘五千斛的乌尾船,踌躇满志来到潮州城下时,却惊奇的发现城门紧闭,城上军民已经摆好阵势,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江面,严阵以待侵略者的到来,准备给他们迎头痛击了。

曾一本刀头舔血几十年,可是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他一眼就能看出城上的那些军民已经凝聚起来,准备跟自己拼命了。

与他同乘一船的几个大海主,也感到有些蹊跷了。

一个匪号‘胡椒老’的海盗闷声问道:“大龙头,这跟你说的好像不大一样啊。”

“这……”曾一本一时语塞,他这些年走背字,已经没有那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了。

“这有啥,官军嘛,就会摆样子而已,冲一冲就原形毕露。”他手下二当家大金牙满不在乎道。

“嗯……”曾一本这才缓缓点头道:“来都来了,说多了都是废话,先打一打再看吧。”

“诸位谁愿意打前锋啊?”然后他目光扫过诸位大海主,沉声问道。

胡椒老等人抬头望天低头看甲板,没一个敢接茬的。

“咳咳,大金牙,你带本部先攻一波吧。”曾一本对此并不意外,这帮人是跟着来捡便宜的,不是来啃硬骨头的。

“唉,得令,当家的。”大金牙心说我多嘴干啥?但曾一本已经开口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

顿饭功夫后,大金牙率领所部,乘坐二十几条小船,缓缓驶出了江心的本阵,朝着西岸驶去。

潮州城墙当初修建时,距离江岸只有几丈近远,但经过这些年的泥沙沉积,最宽处已经淤出了百十米的距离。便有百姓在城外建起了住房,广济门外一带,更是发展成了繁华的集市。

大金牙的打算是,乘坐小船登岸后,借助那些民房的掩护,摸到城墙附近,打一下探探虚实再说。干他们这行的,一个个都油光水滑,没有敢硬刚的。敢于刚正面的真汉子,全都被官军给干掉了……

船队还没靠岸,城头就响起隆隆的炮声,十几门火炮一起开火,打得江面立一根根水柱,声势煞是惊人。

虽然没造成什么杀伤,却把海寇们吓了一跳。

“快快,上岸,找个房子挡一挡!”大金牙忙高呼下令,命手下拼命划船。

众海寇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船划到江边,然后弃船登岸,抱着头朝最近的那排民房奔去。

他们刚刚冲到墙根下,还没喘口气,却感觉脚下忽然一颤,继而便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被炸上了天……

第五十章 总督与巡抚

有明一朝,督抚大员始终是名义上的钦差大臣,代表朝廷驻节地方,抚境安民,监督三司。但自正统后,由于社会矛盾激化,权柄分立、推诿扯皮的三司显然已经不能胜任,必须要通过集权来提高官府的动员力,应对层出不穷的民变和叛乱。

于是督抚渐渐成为实际上的封疆大吏,一般各省都设有巡抚,统管一省之民政、司法、军事。在一些数省交界的要紧处,还设有特别巡抚,比如赣南巡抚、郧阳巡抚、辽东巡抚等。

相较而言,朝廷对总督的设置就慎重多了,因为此官权柄太重,手掌数省钱粮军事,设置太多会让朝廷不安的。除去当初为抗倭临时设立的浙直总督,为漕运专设的漕运总督外,全国只常设有四大总督其中蓟辽总督、宣大总督、三边总督,都是专为防御蒙古而设。唯有两广总督在南边,为朝廷镇守纷乱的南疆。

为兼顾广东广西之防务,两广总督衙门并未设在广州城。景泰三年初设后,两广总督衙门便一直设在两省交界处的广西梧州。是嘉靖年间,广东倭患严重,海寇成灾,两广总督的重点转向备倭,这才于嘉靖四十三年,将总督衙门迁到了广东肇庆。

而原先在肇庆的巡抚衙门,则迁到了广州城,负责镇守屡次被海寇洗劫的省城。

前两年广西又不安生,韦银豹率领瑶人作乱,攻陷了省城桂林,两广的维稳重点又移回了广西。当时广东巡抚林润还常驻肇庆行辕,为广西的平叛大军源源不断输送物资。

在两省合力之下,历时数载终于扑灭了几乎要分裂广西的韦银豹叛乱,广西巡抚殷正茂也因此大功,一跃晋升为南京兵部尚书,总督两广等地,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粤桂两省权力一把抓,成了说一不二的两广王。

这下林中丞的处境,却有些尴尬了。他劳心劳力甘当幕后英雄,没有得到应有的嘉奖也就罢了,到头来还多了个飞扬跋扈的祖宗。

要只是工作作风问题也就罢了,问题是那殷正茂还是出了名的贪污成性。当初,任命他为广西巡抚时,朝中就一片反对声。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厮的贪名啊。原先担任地方官,他就贪污朝廷税赋,让他去管军事,就贪污军费,简直是贪污成瘾,一天不贪都难受。用这样的人去平叛,只怕军饷都不够他贪的,还得再把广西的地皮刮掉三尺。

但高拱力排众议,坚持用殷正茂,因为此人拥有极高的军事才能。高胡子知道要想迅速平定为祸数载的广西之乱,除了殷正茂,谁也办不到。

高拱一手遮天,加上广西的局面也确实糜烂,平均一年折进去一个巡抚,却依然不见起色,谁也不敢趟这浑水。于是众大臣只好捏着鼻子过了廷推,但他们提出,用归用,该有的预防措施可不能少。

于是有官员向高拱建议,应该另派钦差随行,专门看护军饷钱粮,以防殷正茂贪污。但高拱拒绝了这一看似合理,实则瞎胡闹的建议。因为这是预设殷正茂有罪,这样一来谁还服他?他自己也束手束脚,难以展布,如何果断平叛?

结果殷正茂毫无掣肘的光荣上任,为了报答高阁老的知遇之恩,他在广西使出了浑身解数,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平叛成功,将韦银豹父子解拿京城凌迟处死,为高拱推行新政一举打响了头炮。

当然他自己也捞了不少。反正都觉得他是贪官了,不贪污人家也不信,还不如放开了手脚大捞特捞呢。但绵延数年的叛乱迅速平定,节省了大笔军费,让广西重归治下,说到底朝廷才是最大赢家。

高拱又将殷正茂提拔为两广总督,鼓励他再接再厉,将广东的海贼倭寇一扫而光,彻底平定东南海疆。于是殷正茂又意气风发转战广东,谁知粤省的风水不似桂省那般旺他,殷总督甫一上任就碰了个大钉子。

他的手下爱将,新任潮州知府李祚国,在赴任的路上居然被土豪伏击,至今下落不明。

殷正茂遭此奇耻大辱,被气得七窍生烟。但他身为当世排名第一的儒帅,岂是冲动之人?

他深知潮州是平定闽粤海患的关键所在,九成以上的海寇都出自闽粤交界的潮州漳州二府。漳州府隶属福建,不归他管,殷正茂便将破局的重点放在了潮州。是以他才密请高拱,换掉与潮州土豪过从甚密的侯必登,让自己的人去调查一番,看看如何拿下这个海寇的老巢。

所以李祚国出事他才会格外气愤,却又格外警觉,担心是潮州海商与海寇们联手对自己进行的一次反击。因此在弄清状况,把握胜算之前,殷总督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

殷正茂能沉得住气,林润那边可按捺不住了。

数日前他便接到了曾一本纠集数万之众,攻陷南澳岛,入寇潮州府的消息,林润急忙派快马赶赴肇庆,请殷总督火速发兵平叛。

谁知左等右等,总督府只下令各部做好战备,丝毫没有透露何时进兵,甚至连派哪几路兵马,选哪几位将军都没布置。

在得知曾一本已经兵临潮州城下时,林润终于坐不住了,轻骑快马赶来肇庆,亲自到总督府投贴拜见殷正茂。

但他心思缜密,利用见殷正茂之前的空当,先让人把也在肇庆听命的广东总兵张元勋找来。大明朝以文御武,张元勋虽然是正二品武官,却是他的下属。

“眼下什么情况,有开拔的迹象吗?”暌违数载,林润风采依旧,只是眉宇间的忧郁之色更甚,让人不胜心疼。

“没有。”张元勋是浙江台州府人士,他与胡守仁一样,都是世袭军户出身,但成长于戚家军的将领。像他们这种体制内的军人,显然更受朝廷信任,基本都得到了重用。

而金科、王如龙、朱珏这些戚继光从矿工中招募来的将士,遭际就判若云泥了,已经基本被排挤出大明军队了。

不过张元勋能在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被提拔为镇守一省的总兵官,也跟他本身老成持重,治军有方,还是一名难得的儒将有关。

他自幼读书,所作诗文,众人称奇,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但十六岁那年,倭寇侵犯台州,他父亲张恺散巨资编练乡勇保卫家乡,无奈敌强我弱,壮烈牺牲。张元勋为报父仇,投笔从戎,承袭父职,担任海门卫新河所百户。他勇武有谋略,为当时的台州知府谭纶器重,之后又被谭纶派给了戚继光,随着戚家军南征北战多年,立下功劳无数。

隆庆元年戚继光北上练兵,张元勋就留在了福建,又在与海寇的作战中连连取胜。又他的老上司谭纶照拂,官位也节节攀升。今年春,广东总兵郭成卒于任上,他便由福建副总兵被提拔了上来。

当然,他现在只是‘代行总兵官’,得干一段时间不出问题才能扶正。

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前番在闽粤两省联合进剿下侥幸逃脱的曾一本,居然率数万之众攻打潮州府。这要是府城失陷,朝廷肯定要追究责任的。

按照大明文官出风头,武将背黑锅的传统,他这个代行总兵官,头一个就跑不了。

是以张元勋急的满嘴起大包,听林中丞问起,他郁闷的摇头道:“除了总督直属的两营兵,已经做好开拔准备外,末将手下的部队,未曾接到任军令……到现在,也没让去领火药炮弹,更不见开拔的粮饷。”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中丞,我看部堂是铁了心要观望观望再说了。”

“嗯。”林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以潮州现在的乱象,两营兵不过六千,就是全开去也无济于事。殷正茂真要解决潮州问题,起码要动员粤省一半的兵马才能勉强够用,至少绝对不能绕过张元勋这个总兵官。

“中丞,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潮州城一旦失陷,部堂刚刚上任,可以不用负责,咱们麻烦就大了。”张元勋一脸焦急道:“回头您可千万劝劝部堂,不能坐视不管啊。末将什么都不要,只要一纸军令,马上就集结大军火速援救潮州城!”

“我自然会劝的。”林润点点头,依旧愁眉不展,显然很不乐观。

“中丞,倘若部堂按兵不动,我们要不要……”张元勋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先联络下潮阳那边救救急?”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饮鸩止渴啊。”林润眉头紧皱道:“就是要找林道乾帮忙,也不能由我们出面,不然他一定会趁机做大的。”

“那倒是。”张元勋点点头,林道乾自从接受招安后,就把半个潮阳县营建成了独立王国,倘若省里再有求于他,那厮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到时候答应不答应,都会遗患无穷的……

“唉。”林润轻叹一声,望着潮州方向,喃喃道:“要是赵状元到了就好了。”

“啊?”张元勋一愣,不知中丞这是从何说起。

“没什么,我随便一说的。”林润笑笑,打住话头,便起身离开行辕道:“你先回吧,一切等拜见了总督大人再说。”

第五十一章 会商

两广总督府位于肇庆城中央,门前空旷的大坪足有四亩见方,取‘朝廷统御四方’之意。大坪正中竖一根三丈高的带斗旗杆,上悬一面宝蓝色的金字大旗,写的是‘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钦差大臣殷’,长长一串威风凛凛的官号。

与旗杆正对的,是大门前那对耀武扬威的红砂岩石雕双狮,石狮前的石阶上精神抖擞的立着两排衣甲鲜明的总督亲兵,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总督衙门一步。

总督府内,厅堂房门、亭台楼阁、牌坊花园一应俱全,完全按照封疆的规制建造,堪比王府。

此时,后衙那座气派的签押房内,两广总督殷正茂正在接见广东巡抚林润。

殷正茂与张居正同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但年龄比张神童大了整整一轮,倒与高拱同年。

而且他戎马生涯多年,气质上也与高胡子相仿,方面膛、浓眉须,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深刻的法令纹,配上他渊岳峙的气质,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不怒自威。

相较而言,林润就愈发显得温文尔雅,书生气质了。

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林中丞那漂亮的皮囊下,可是藏着一个无比强悍的灵魂。他在总督签押房中已经坐了盏茶功夫,殷正茂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回应,林润便有些急了。

“部堂时间宝贵,您就给句准话吧。到底什么时候发兵?!”

“这个么……”殷正茂拢一拢花白的胡须,索性也不再兜圈子了。“中丞也是元辅的人,本座就实话告诉你,这个兵,短时间内我是不打算发的。”

“那就坐视潮州城破,整个潮州府生灵涂炭?!”林润剑眉一挑。

“不要说的那么严重。”殷正茂摆摆手:“潮州那片跟你老家福建一样,都大建土楼围屋,外头兵荒马乱,围子里自成春秋,别说几个月了,就是乱个几年都不打紧。”

“话不能这么说。”林润愈发皱眉道:“保境安民是官府的天职,若对匪乱听之任之,只会让潮汕百姓愈加对大明离心离德的。”

“我们救了他们,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吗?”殷正茂却哂笑一声道:“我看未必吧。那帮潮汕佬无法无天,居然连堂堂四品大员,朝廷委任的知府都敢截杀,他们眼中哪里还有朝廷?!”

“你说是海寇攻打潮州城,我看却是狗咬狗!那些大海主哪里来的?不是潮州就是漳州!再加上蓝一清、赖元爵、马祖昌、黄民太、曾廷凤、黄鸣时、曾万璋、李仲山、卓子望、叶景清、曾仕龙那帮山贼,在潮州惠州两府山地据险结砦,连地八百余里,众至数万人!你看看,海寇有他们,山贼还有他们,要我说,这个潮州府早就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烂透了!”

殷总督越说越气愤,拍着几案,勃然作色道:“醒醒吧,我的林中丞。潮汕根本不是王化之地,而是匪区!对于匪区不能存妇人之仁,要有犁庭扫穴、大破大立的决心,才能让潮州如永宁州那样重归王化!”

永宁州就是韦银豹作乱的古田地区,当时韦银豹、黄朝猛等纠集瑶僮土人十余万,占领八九个县,进逼省城桂林。单论声势而言,确实比潮州更胜数筹。

殷正茂去岁征诸路汉土官兵十四万,分兵七道进,连破数十巢,杀黄朝猛、擒韦银豹,然后上奏朝廷,新设永宁州,对降服区域实施军管,彻底平定了瑶僮叛乱。

此乃殷正茂平生功业所在,也助长了他对自己路线的极度自信,准备在潮州复制一下‘永宁模式’了。

……

林润却有不同看法,待清秀的小厮添茶退下后,他便沉声劝道:

“部堂对永宁州的经略堪称完美。但潮州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那可是唐朝就设立郡县的海滨邹鲁之地啊!尤其是沿海平原一带,商贸昌盛、文教繁荣,并不逊色于省城广州,怎么能说不是王化之地呢?”

“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眼下的潮州,嘿嘿……”殷正茂呷一口茶,不以为然。

“眼下潮州的问题确实很多,但层出不穷的叛乱有其复杂的原因,诸如土客矛盾,加剧了山民的冲突;地少人多,导致下海谋生者众等等等等,但下官以为,都不是不能治理的。至少侯必登在时,就大有缓和的趋势嘛。”

“你这是在指责本座吗?”殷正茂忽然幽幽问道,眯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目光不善的打量着对方。

“下官没有那个意思,下官只是就事论事。”林润可是干过严党和徐党的战斗大师,自然不惧殷正茂的威胁,便也用那双降妖除魔的眼睛,毫不避让的与其对视。

两人对视片刻,险些迸出火花。还是殷正茂先哈哈大笑道:“若雨贤弟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下官也改不了这副讨人嫌的狗脾气,还请部堂担待。”见对方鸣金,林润也见好就收。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咱们互相担待。”殷正茂很好的藏住了自己眼中的怒火。没办法,两人的官位虽然有上下之分,但都是钦差封疆大吏,他也没法处置对方,只有上本参其目无上级,不听号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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