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32节

这下高拱干脆连面子事儿都懒得敷衍了,每日只在自己的值房中办公,送来的奏章子都直接让中书送上二楼,从不进一楼的议事厅。

张居正觉得只自己和赵贞吉对着也怪尴尬的,从文渊阁二楼下来,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值房。

谁知他躲着人家,人家却自动找上门了。

张居正刚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润润嗓子,梳理下心情,检讨下此次表演的得失,赵贞吉便敲门走了进来。

“太岳,这个你看一下。”赵贞吉大步走进来,将一份弹章搁在张居正面前。

“大洲兄稍等。”张居正让人将茶盘移到茶几上,拿起桌上洁白的棉巾擦净手,才拿起那份弹章翻开起来。却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劾张四维勾结边臣,泄露朝廷头等军政机密的弹章。

而且弹章之外,还附了两封信的抄件,都是张四维写给他舅舅,宣大总督王崇古的。

张居正对山西帮了解很深,自然知道他这个本家富二代,是老西儿们在杨博退后,新的领头羊。跟鞑靼议和是山西帮的头等诉求,张四维只有把这件事漂亮的办成,才能彻底服众,坐稳山西帮老大的地位,也赢得高拱的信任。

所以小维这阵子上蹿下跳,忙的不亦乐乎,他又是和俺答对峙的王崇古的外甥,此时跟舅舅书信往来频繁,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张居正面上不动声色的看那两封信,一封信是向王崇古通报,廷议没有通过的事情。并详细的描述了廷议时各方的争端。

另一封则是回复本月三日,王崇古的来信。张居正阅信得知,俺答在大同外久待、已经有不耐意了……显然,这就是高拱火烧火燎催促他的原因。

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张四维居然在信里,将内阁尚未外传的票拟,原原本本透露给了王崇古!

这可要了亲命了!张居正额头沁出汗水。

一者,张四维在私信中,与宣大总督互相传递机密。居然还被人原原本本抄下来,送到对头手中了,这是什么情况?

二者,内阁的票拟是昨日才出,还在司礼监批红呢,尚未送去六科。张四维区区一个翰林学士,是如何得知的?

三者,此时一旦公开,朝野不难把怀疑的矛头指向高拱,要问问他到底和王崇古、张四维这帮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了。

当年夏言和曾铣是怎么死的?不就是‘近臣勾结边将’的罪名?

而大狱的起因,不过是两人讨论复套的几封书信,落在了陆炳手中……

如今隆庆皇帝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老师,也不可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屠戮边臣。但为了平息汹汹物议,怕是不得不喊停封贡之议了。

‘一群搅屎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张居正暗自咬牙,沉吟不语。

见他不说话,赵贞吉便又抛出个猛料道:“还有言官拿到了张四维行贿高阁老的证据!六月时,他行贿高拱八百金,才被选为了东宫侍班官!”

张居正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跳,赵阁老这就越线了八百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常例的炭敬而已!

高拱纵有百般不好,但他是真的清廉。不然以张四维的豪富,岂会只用八百两来磕碜高胡子?那就不是孝敬,而是羞辱了……

这样说,山西帮每年以冰敬炭敬的名义,对自己馈赠不绝,十倍于高拱。岂不更要揪出来批斗一番?

赵贞吉拿这个说事儿,就是不讲规矩,为了打击对手破坏潜规则了。

心念电转间,张居正压下胸中的惊骇,低声问道:“大洲兄意欲何为啊?”

“太岳,弃暗投明,跟姓高的划清界限吧!”赵贞吉这才道出来意,满怀期待道:“高胡子飞扬跋扈,素不容人。你也不是久居人下之辈,你们早晚要翻脸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危机

“啊,哦……”张居正定定神,示意长随出去把门关好。

借着这点时间,他心思飞快转动,飘过无数的念头。其中自然也包括,要不要改弦更张了。

但转眼就打消了这想法。他这种人,是不可以做墙头草的……

待值房门无声关闭后,张居正便沉声反问道:“大洲兄,这两封信是哪来的?”

“我说不知道,你信吗?”赵贞吉苦笑一声,他是个坦荡君子,不会撒谎的。“老夫也盘问过那曹大(yè),他说是昨天有人塞到他家门缝里的,他看过之后义愤填膺,连夜就写了弹章。”

“塞到门缝里的?”张居正嘴角抽动一下,没法相信这荒谬的说法。

他知道曹大是赵贞吉的四川小同乡,而且赵贞吉还跟泰州学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泰州学派自王心斋之后,弟子多是赤手搏龙蛇之辈,信徒更是遍布三教九流。

他猜想,八成就是急递铺的铺兵中有颜山农的徒子徒孙,私拆了张四维和王崇古的信件……他从这两封信的内容上得知,短短一个月内,小维已经写了八封信寄给舅舅了。如此高的频率,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嗯,一定是这样的……’张居正暗自笃定,他深深看一眼赵贞吉,心说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川伢子居然还藏了这么致命的杀招。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那曹大出身世代官宦人家,没必要为了出人头地,编造瞎话诬告当朝的。”赵贞吉两手一摊道。

“不错。”张居正点点头,心说我也没说这信是假的,是问你怎么来的!

见问不出个丁卯,他便转移话题道:“大洲兄打算怎么做?”

“人家把弹章递到内阁,老夫当然公事公办了。”赵贞吉也盯着他道:“我也是看你和高阁老走的太近,怕到时殃及池鱼,过来先跟你通个气而已。”

“多谢大洲兄美意。”张居正抱拳道谢道:“兹事体大,容弟三思。”

“还思什么思?”赵贞吉一甩袖子道:“别以为老夫看不出来,你在高阁老手下一样憋屈的很。那高胡子飞扬跋扈,目无余子,虽说对你还算器重,也只是把你当成工具而已……工具人有什么好当的?吃苦受气不说,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把你弃之如敝履!”

“唉……”张居正被说得面红耳赤,果然旁观者清,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居然这么的可笑。

“远的不说,就说上次的喜峰口大捷,是他高胡子的功劳吗?不是,是你张太岳力排众议用了谭纶和戚继光,又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持他们厉兵秣马,三年不鸣,才能一鸣惊人的!”赵贞吉便趁热打铁的继续离间道:“可是临了临了,功劳全都被他抢走。结果从上到下都在称颂高阁老无比英明,你张阁老呢?连个‘比较英明’都没混上。”

说着他瞥一眼张居正,哂笑一声道:“我不是要挑事儿,可高胡子摘了桃子,也没替你说句公道话,换了我肯定不能忍。”

“唉,只要能驱逐鞑虏,保卫京师,谁的功劳又有什么关系呢?”张居正讪讪一笑,可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似乎真被赵贞吉触动了心头的刺。

“好,就算你张太岳高风亮节,但这次俺答封贡之事,跟喜峰口那次还不一样,这次是姑息养奸、祸国殃民!你也要跟着掺合,沾染这千秋骂名吗?”赵贞吉提高声调问道。

“大洲兄言重了吧。”张居正眉头微微皱起。

“俺答犯边几十载,双手沾满我大明子民的鲜血。从玉门关到山海关,他的恶行无人不晓!今日若与此大敌媾和,就如同汉朝和亲、宋朝称臣,丧权辱国!”赵贞吉义愤填膺道:“而且此例一开,等于向天下宣布造反不要紧,只要最后称臣,罪名就可一笔勾销,还能高官得做,厚禄得享!试问日后何人不敢反?我大明亡国也指日可待了!”

“大洲兄过虑了。”张居正却缓缓摇头道:“和亲也好进贡也罢,是因为敌强我弱,打不过而求和的,主动权在于对方。如今我大明挟新胜之威,并非打不过蒙古人。是蒙古人要向我们称臣,主动权在我们这边,根本不是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赵贞吉哼一声道:“俺答今天进贡,明天又背叛怎么办?你能保证封他个王爷,就可以保证边境久安吗?”

“不能。”张居正摇头道。

“那你还支持……”赵贞吉一脸‘你好糊涂’的表情。

“边防军事,本就是一天也不能懈怠的。怎能把大明的国防,寄托于蒙古人是否遵守合约上?就算是兄弟手足,也不能保证不生背叛之心,又怎能要我保证蒙古人会一直守约呢?”却听张居正正色道:

“再者,双方两百年来交战不休,和封贡与否、背叛与否又有什么关系?眼下倘若能通过封贡,减少个几年的战乱就是赚到。就算日后鞑子又背叛了,难道危害还能比一直打下去更大?至少我们获得了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的机会不是?”

张居正的话堂堂正正,条理清晰,让赵贞吉无可辩驳。再说下去,仿佛他就是因私怨而非废公器的偏狭小人了。

赵贞吉压下乱糟糟的心情,黑着脸问道:“这么说,你是要跟他一条道走到黑了?”

“不谷是大明的臣子,不是谁的家臣,凡是对国家有利的我就支持,对国家有害的我就反对!”张居正大义凛然道。

“好好,看来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了!”赵贞吉一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下去了。他来找张居正,是因为对方也是隆庆皇帝的老师,有些话让他说,比自己说效果强之百倍。

另一方面,要是把张居正也拉过来,这样内阁四人,三比一。再加上之前陈阁老也被高拱逼走,隆庆皇帝就是再爱他的高师傅,也知道该怎么取舍了。

可惜没想到自己都已经亮出杀手锏了,张居正居然还是执迷不悟。

这下倒成自己提前泄露底牌了……

一念至此,赵贞吉心情恶劣的拿起桌上的弹章和信纸,径直走出他的值房。

“大洲兄。”只听张居正在身后唤一声。

“……”赵贞吉站住脚,又生出一丝侥幸。

“还是算了吧,好不好哇?包括张子维在内,大家都是为了大明好呀。”却听张居正劝道:“没必要搞得鱼死网破的吧?”

赵贞吉略一沉默,回头正色道:“我也说过,议和是亡国之举,这话并不是针对他高阁老,就是换了谁主张此事,我也一样死磕到底!”

说完,便蓬得一声,毅然决然关门出去。

……

张居正呆立片刻,使劲拧了自己一把,逼自己镇定下来,便在值房里踱步寻思起对策了。

此事无疑是个大危机,弄不好封贡要黄,连高拱都要翻车。那该如何化解这场危机,更重要的是,自己会在此中失去什么,得到什么呢?

盏茶功夫,张居正猛然站住,两眼精光一闪,他发现至少对己方来说,这并非一件坏事!

主意已定,不谷的长须重新飘柔起来,他沉声吩咐长随道:“晚上请冯公公到老地方见面。”

说完张居正便出门上楼,重新去见高拱。

“咦,叔大你怎么又来了?”见他去而复返,高拱摘下,打趣问道:“怎么,还没想通透?”

“肃卿兄,出事儿了!”张居正阴沉着脸,让沈应奎出去关上门,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高拱。

高拱听完呆了半晌,良久拿起桌上的白玉笔筒,重重摔了个粉碎。

“咦嫩娘馁个蛋!”他气急败坏的爆出了河南话,咆哮道:“爹里个驴吊,张四维这个熊渣子孩子,拍着胸脯跟老子说,他晋商的通信渠道安全滴很,结果让人家看了个光溜溜!”

“那票拟的内容,真是从阁老这里看去的?”张居正沉声问道。

“这两天他又没来,老子还会派人送给他看不成?”高拱十分郁闷道:“但樗朽有没有透露给他,就不好说了。”

“唉,仆早就劝过肃卿兄,不要让这些不知轻重的江湖人士与闻机密,他们太轻浮了!”张居正怎么会放过,这个挑拨离间的机会。

“唉,老夫也只是猜测,先别妄下结论。”高拱虽然还是嘴硬,但观其神色,已是明显受挫。他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道:“还是先想想怎么过去这一关吧。”

“是。”张居正点下头。

“叔大,你怎么看?”高拱问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盖是盖不住了。”张居正便沉声道:“就算我们把这份弹章留中,他们也一样可以到处散播,到时候我们就更被动了!”

说着他加重语气道:“尤其是那两封信的内容,如果牵扯到内阁,非但封贡之议要黄,咱们也有口莫辩!”

“是啊……”高拱何其聪明?让张居正这一点拨,登时就想清楚了利害,也听清了他的弦外之音此时唯有甩锅自保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公子报仇,一年不晚

自保的前提是甩锅,不要让脏水沾到自己身上。其实以高拱今时今日的权势,和皇帝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只要能置身事外,他就可以轻易平息此事的恶劣影响。

“但总要有人担责任啊……”高拱沉默良久,声音仿佛是从头顶的藻井传来的一般,疲惫又遥远。

“很简单,谁犯错谁担责。”张居正斩钉截铁道:“肃卿兄明鉴,壮士断腕尚有转机,当断不断就全都完蛋!”

“可是……”高拱想说,山西帮和自己有菊花交易,杨博把天官之位让给自己,自己怎能不保住他的后辈?

这话说不出口,但他相信张居正能理解。

“肃卿兄,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当事人肯定无法脱身了。现在让他主动把这口锅背起来,是为了他好,至少怎么处理他,主动权还在肃卿兄手中。等事情闹大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了……”

张居正苦口婆心地劝道:“他主动一点还能保住王鉴川,要是宣大总督都栽了,还议个什么和?”

“嗯……”高拱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他早已经想清楚了利害,只是无法启齿,要借张居正的嘴说出来罢了。

“确实得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不然一步被动,步步被动!”他仿佛激烈斗争了一番,缓缓点了点头。“都不是小孩子了,做错了事就得认罚。”

“肃卿兄英明。”张居正忙奉上今日份马屁。

“但他一个人,怕是扛不起这口锅呀。”高拱却已经愁眉不展道:“他不过一个翰林学士,如何与闻中枢机密?总要说清楚,是谁告诉他的吧?”

“这就得让他自己去想了。”张居正断然道:“总之绝对不能是从内阁出去的。”

“那当然。”高拱眉头紧锁道:“旨意今日才交送六科廊,要说不是内阁泄露的,那就只有司礼监了……”

大明皇帝一般不亲自批阅奏章,而是将这项工作交给内阁和司礼监共同完成。内阁先看完奏章,替皇帝将旨意拟出来,写在小纸片上贴在奏章旁,这叫‘票拟’;司礼监再将票拟内容,由秉笔太监替皇帝用朱笔抄写在奏章上,最后掌印太监用上玉玺,就完成了一道完整的旨意。

所以司礼监完全具备泄密的条件,而且文官对太监有严重的歧视,简直是最佳甩锅对象了。

“但陈公公虽然能力平平,却也深得帝心,不可能不喊冤的。”高拱唯一所虑的是,万一甩锅不成,陈洪再把当初帮自己起复的事情抖出来,那可就难了看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张居正叹口气,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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