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22节

“这……”何心隐脸涨得通红,赵公子批评到了他的根子上,自然难以接受。“我从没说过要灭人欲,只是希望通过教化,来提高人们的道德。道德上去了,在欲望方面自然就节制了,清心寡欲又有什么错?”

说着他想到赵昊那句‘靠压抑人性来实现的美好,是虚假的美好’,不禁哑然。

是啊,自己可以清心寡欲,却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清心寡欲,不然那跟程朱又有什么区别?

何心隐沉默许久,方喃喃道:“难道道德教化真的错了?”

“道德教化本身当然没错,不然人与禽兽何异?”赵昊正色道:“然则,靠道德教化只能决定一个社会的下限,却不能决定其上限。不然我汉家王朝如何会败在五胡辽金元手中?我们的道德再差,也远比他们强吧?那时候读书人的教化有什么用?还不一样被灭国、被屠戮、被当成两脚羊?”

“这……”何心隐三人面露钦佩之色,心说这小子尼玛比我们还狂啊。泰州学派无论如何叛逆,也没跳出儒道法的范畴。与理学的冲突依然是读书人间的路线之争。

好嘛,到了科学这儿,直接就把读书人的作用,甚至读书人本身给否定了……

罗汝芳忍不住反驳道:“历代王朝靠马上得天下不假,还能马上治天下?最后还不得靠读书人治国平天下?”

“那当然,因为治国是一件复杂精细的事情,不靠读书人是万万不行。”赵公子说着冷笑一声道:“但也只是矬子里头拔将军而已。所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按说只要时间足够,就是一锨一锨的堆土,也能堆成一座高山;就是一瓢一瓢的舀水,也能积成一个大湖。可读书人治理了历代王朝两千年,我华夏却依然停滞不前,不敢说比先秦强多少,甚至很多地方还远远不如!”

“……”三人没法反驳他厚古薄今,因为他们和大多数读书人,甚至包括孔夫子在内,还在追慕夏商周呢。言必称三代,希望回到那个礼崩乐坏之前的时代呢。

这样一想,读书人也确实够失败的。

“所以我说,读书人治国,也就是维持个下限罢了。想让我华夏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真正向前发展,他们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想实现更遥远的天下大同?别做梦了。”赵昊冷笑连连道:“我们华夏的百姓是最本分的,只要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就没有人会造反。读书人折腾了两千年,连这点最低要求都做不到,还有脸了?”

一番话说的三人面红耳赤,甚至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你能让百姓都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何心隐不忿反唇相讥道。

“我能,至少我知道怎么能做到。”赵昊眉头一挑,大言不惭道:“你既然在我江南集团的农庄干过一年,就该知道通过科学管理,科学种植,我们昆山的农场实现了一年两熟,亩产七石的高产纪录。”

“不妨提前透露一下,今年昆山农场的亩产稳稳突破了八石。”赵公子有实际成果打底,说话自然底气十足。“而原先昆山呢?一年只能种一季稻,昆南有时候还一季都收不来。好,不说昆山,就说苏松别的县,最多一年种一季稻一季麦。最高产米两石五,麦一石五,仅此而已。”

“我们科学可以用同样的土地,种出至少多一倍的粮食来,多养活一倍的人口。而且这还只是开始,日后随着生产技术的不断改进,产量还会不断提升。你说我有没有底气,说自己有办法让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有……”何心隐服气的点点头,他要是不服气,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教。

“我不是说读书人不行,而是说读书人读的书不行。”见他服气了,赵公子也放缓语气道:“卓吾先生说孔孟学说只是一时所发之药石,并非‘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不能将其当做万古不易之教条,就非常的科学嘛。”

“哈哈哈,我算听懂了。”李贽忽然拍着大腿笑道:“你的意思是,读书人都要学科学,才能治理国家的姿势,走出治乱怪圈,让大明永远强大,直到天下大同,对吧!”

“所谓知己,莫过如此。”赵昊毫不脸红的点点头道:“百姓日用既是道,科学就是研究如何让百姓过的更好的一门学问。所以我们两家确实是同道中人,可以相濡以沫的。”

“先别说那么远。”何心隐一抬手,皱眉道:“让我捋捋先。赵公子的意思是,只有顺乎人性才能长久。所以读书人的责任,应该是去满足人的欲望,这样组织才能长久,国家才能强大,最终实现大同?”

“同时还要有道德为欲望设限,”赵昊沉声道:“不受道德约束的欲望是有毒的,最终会让国家变得邪恶,让人民是非不分,最终自取灭亡。”

顿一下,他眨眼笑道:“当然,这就是你们泰州学派的事情了。”

三人这才彻底明白,赵昊所言‘道德是社会的下限’是什么意思。无论儒道法都将道德视为社会的上限,所以一代代读书人才会反复求诸于道德。

但其实,那只是他们没法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才通过用道德礼教来降低人们的欲望,来保持社会的稳定。这种削足适履的反向操作,当然最多只能维持社会的运转,无法为百姓带来美好的生活了。

何心隐的聚合堂虽然放松了名教伦理对族人的约束,但依然没有改变用限制人们欲望的方式,来维持体系运转。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笨蛋,问题是经济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阳的成绩

为什么国家要发展经济,因为只有发展才能解决问题。虽然发展过程中,又会产生新的问题,但发展产生的问题,只能在继续发展中才有解决的可能。

一个经济继续发展的国家,纵使问题多多,却可以不断解决问题。可一旦经济发展停步了,国家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就丧失了。在这种失败国家中,旧的问题无法解决,新问题不断出现,只能等待旧的政权和利益集团被推翻,通过使经济归零重新获得发展空间。

我华夏历代王朝为什么‘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根本原因就是无法为经济做增量,只能在存量的范围内,不断的‘停滞清零停滞清零’的循环。

历史在为大明送来加剧清零的小冰河危机的同时,也为大明送来一次跳出这个怪圈的机会大航海时代。可惜大明没有抓住这个前所未有的做增量的机会,只能在新时代的门口,倒毙于小冰河带来的饥荒和鼠疫了……

这就是赵昊自始至终把参与大航海,作为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的原因所在。

但做增量并不一定带来发展,大明也可能走西班牙葡萄牙的老路,无法让广大百姓分享到增量,亦无法让增量带来发展。这是赵公子始终担忧的事情。

所以他要帮助泰州学派发展壮大,让他们为没资格决定蛋糕分配的人群代言。引导这股破坏性极强的力量,在冲毁理学牢笼的同时,学会建设一些东西……

理想很美好,可现实会如何发展,谁知道呢?

泰州学派能不能在张相公的迫害下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呢。这样想来,赵公子简直就是在替李贽何心隐们和亲啊……

实在太为大……哦不,太伟大了!

……

廿五日清晨时分,科学号抵达崇明三沙码头。

短短两日时间的,赵公子与泰州学派三人,进行了夜以继日、深入热烈的交流,但在详细记述了赵公子言行的《科学传习录》,以及为泰州学派作传的《泰州学案》中,详细记载均只到‘笨蛋,问题是经济啊!’便结束了。

之后一天两夜的谈话内容,两者则均不约而同的语焉不详。

在《科学传习录》中,诸弟子以彼时未曾随侍师父左右为由,只言此次‘江中对话’为科学与泰州学长达数十年的密切合作奠定了基础,是两党共同推翻理学统治地位之滥觞云云。

而《泰州学案》是李贽这个亲历者所撰,按说以他百无禁忌的性格,如此重要的一次谈话,应该一字不漏的记述下来才对。然而他也罕见选择了春秋笔法,只说次‘江中对话’是科学对泰州学的一次棒喝,为他们在迷茫中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从此不只明确了要反对什么,还明确了要主张什么。

自此之后,泰州学派悄然将‘百姓日用即道’,诠释为‘让百姓生活的更幸福,就是吾辈所追求的大道’,并定为学派主旨,始终不渝的坚持为百姓谋福祉,终于迎来了快速大发展。影响力很快超过了王学各派,迅速成为大明显学,门人上自师保公卿、下逮士庶樵陶农吏,成为理学的最大敌人……当然,这是后话。

于是后世史学家们猜测,可能正因为双方所谈内容颇多限制级,其中不乏不宜流传的屠龙之术,是以在《科学传习录》和《泰州学案》中才将其隐去了吧。

他们也不纯是推测,因为在金学曾的《大阳子日记》中,记述了当日他在三沙码头迎接师父时,所见泰州学三人与师父道别时,罗汝芳长揖曰:‘公子对我泰州学恩同再造,日后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何心隐那种绝世狂人,居然也跟着行礼,说‘受教了’。可见受益之大,定已到了脱胎换骨的程度了……

……

因为中午就要发船了,所以和泰州学派三人分开后,赵公子只在码头和金学曾匆匆一晤。

今年崇明岛又是成绩斐然的一年,生性爱炫耀的大阳,当然要跟师父好好显摆显摆了。

“在师父的英明领导和亲切关怀下,崇明的航运、农业、造船业一日千里,为本县带来了大量的人口。截至九月,本县人口已经接近三十万,比去年整整翻了一番啊!”

也难怪金学曾迫不及待要表功,他这三年任期,第一年寄人篱下、穷逼至极,第二年当牛做马、苦逼至极,如今终于牛伯夷了。不跟师父好好吹吹牛,岂不是锦衣夜行?

“唔,不错不错。”赵昊赞许的点点头:“当初你们县才八万人吧,这都翻了几番了?跟当初昆山差不多了。”

当然,在赵二爷的英明领导下,如今昆山的人口已经超过五十万了……

“嘿嘿。”金学曾乐得合不拢嘴道:“一是咱们吸引力大,都有流民从河南跑来做工了。二来,县里也没闲着,我把那班白役全撵过江去,让他们招人来做工,光从南通州就招来五六万人,后来气得杜知州在城里拉起横幅,‘防火防盗防崇明’,还给我写信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哈哈哈。”

洪武初年,南通州下辖海门、崇明两县,后来崇明才归了苏州府。而且南通州隶属于扬州府,也在江南一体化区域之内,是以那位知州才有‘同根生’一说。

“你给我收敛一点!”赵公子一脚踢在他腚上,骂道:“南通也是江南的一部分,人家南开司和杜知州投诉你好几次了,说你挖自家墙角,十分恶劣!”

这也是赵昊强调江南一体、协调发展的原因,不然散装的江南各府县,肯定会像金学曾这样互挖墙脚,恶性竞争的。

所以赵昊严厉警告金学曾,再敢从南通挖人,就要把他吊起来打……

“也没照着一只羊薅,还有凤阳、淮安、徐州呢,它们总不算江南了吧……”金学曾捂着腚,可怜兮兮的眨巴着小眼儿道:“黄河决堤之后,这几个府的百姓生计无着,幸亏我们招徕,才不至于挨饿。这是做善事哩。”

“现在潘中丞已经把决口堵上了。”赵公子叹口气道:“那些府州县开始急了,纷纷到南京告状,说江南引诱江北人口,要求苏松两府遣返流民。”

“啊,是吗?”金学曾吃一惊,这事儿他从没听说过。

“不然我去南京干什么,不就是为了给你们擦屁股?”赵公子哼一声,才不是专程去浪呢。

“那现在怎么讲?”金学曾着紧问道。崇明本地人口单薄,想要发展全靠外来人口,要是南京下令遣返,可就要了他亲命了。

“目前是打点压下了。”赵昊叹口气道:“但我已经承诺,明年不会再从江北各府挖人了。”

这也是赵公子明知道金学曾挖人挖的太过分,之前却没阻止他的原因。只靠人口自然流动,增长速度还是太慢,该挖人还是得挖。

金学曾猴精猴精,闻弦歌而知雅意道:“明白了,徒儿这就赶紧把人都派出去,年前再挖最后一波。”

“你个臭流氓。”赵昊哈哈大笑着又踢他一脚,这次是爱的踹踹。徒弟给师父争脸,师父当然爱他还来不及呢。

……

这会儿秋收已经结束,金学曾告诉赵昊,今年崇明县农场共开垦了二十万亩土地,其中一半是棉田,一半是水田。在昆山农学院培训出的农技员带领下,十万亩水田取得了亩产五石的佳绩!

作为刚开垦一年的生田,能达到江南各县的平均水准,已经殊为不易,不能再强求更多了。

倒是棉田,因为棉花耐盐碱,对土质要求不高,只要保证日照和灌溉,产量就有保证。崇明岛这两样都不缺,江南棉纺公司又有丰富的种植经验,在他们的指导下,棉农们‘精拣核、早下种、深根短干、科稀肥雍’,去年收成就不错,今年更是取得了大丰收。

“十万亩棉田,亩产皮棉四百斤,江南棉纺的收购价是百斤一担三两银,真他妈黑……”金学曾喜滋滋的跟师父报账道:“仅棉花一块,就收入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县里少说能分个二十多万两吧?”

“差不多吧。”赵昊点点头,笑道:“这下你阔了,可以把县城内墙贴上砖了。”

“早贴上了,师父下次去看看,还有惊喜呢。”金学曾挤眉弄眼的卖个关子,又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道:“还有桩收入是万万没想到的。”

“什么收入?”赵昊好奇问道。

“工商税收。”金学曾小声道:“这才九月,县里收到的船钞商税已经达十五万两,还有门摊税五万两。又是个二十万两啊!钱多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赵昊哈哈大笑道:“才二十万两工商税就乐成这样?那你将来岂不要活活吓死?”

“听说浒墅关一年都收不到二十万两……”金学曾咋舌道。

“没出息,你这可是海运起点啊,超过一个乱七八糟的运河钞关,不是很正常的事情?”赵昊白他一眼道:“少跟我这儿卖乖,钱不知道该怎么花,就兴教育搞基建。还花不掉就发给老百姓,多少钱花不出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怀秀姐的六分仪

“可是师父,能收到这么多船钞商税,都是拜皇家海运所赐啊。”金学曾这厮最不老实,每次说话都是有目的。又缠着赵昊想留下了点儿什么了。“这明年皇家海运一走,县里非得瘫痪不成,还要搞什么基建啊?”

如今小金已经知道,对岸的浦东新区已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据说明年一期工程就能完工,届时皇家海运的起运港就会从崇明搬到浦东去了。

他终于明白当初师父安慰自己要坚强了……去年他做梦都想不到,浦东那烂泥塘会抢走自己的金鸡啊!

要是早知道那样,去年就是撒泼打滚也得让师父同意,晚几年再搬走皇家海运。

“少来这套。”他一扇翅膀,赵昊就知道他要往哪儿飞,没好气道:“你放心搞你的就是,皇家海运搬走了,三沙码头也不会闲着的。”

但具体有什么用处,赵昊不说,他问也问不出来。

这时,陈怀秀过来请他上自己的船了,赵昊便甩掉了小金的纠缠,跟着上了陈怀秀的平江号。

刚刚登船,水手便送来了崇明气象站发布的,启航前的海事天气预报。

“未来三日晴好,降雨概率低,海上能见度高。黄水洋海域南风三到五级,轻浪;黑水洋海域南风或东南风三到五级,轻浪至中浪,祝一路顺风……”

陈怀秀命水手对气象站致以诚挚的感谢,提前掌握航线上的气象水文,可以大大提高航海安全,让航海者们可以做好提前应对。

其实平江号上也安装了风向仪、温度计、湿度计、流速仪等各种新式仪器,航海学校培养出的水手,每天会定时读取数字,向船长报告实时海况和天气。

此外,船上还新增了一系列航行定位仪器六分仪,两脚规、量角器、平行尺。

这些仪器有的是华叔阳和贝培嘉一起捣鼓出来的,有的是平托、阿方索等佛郎机人所用的,赵公子将其整合起来,年中时还专门到崇明岛船员学校,教授了这些仪器的用法,以及相关制图学知识。

其中最关键的六分仪,是此时欧洲人也没有的。

六分仪的原理并不复杂,通过测量某一时刻太阳与海平线的夹角,便可迅速得知此时所在的纬度了。

哪怕后世发明无线电定位法后,牛子发明的六分仪,依然因其快捷轻便,在航海中广泛使用。

不过眼下赵子所制的六分仪,可远远谈不上轻便。它由黄铜制作,像一把大扇子,重达二十六斤,领航员不得不将其下端固定在自己的腰带上,才能保持稳定。

这是赵公子最初没想到的,在他看来,以大明的能工巧匠,应该不难手工打造出巴掌大小的六分仪。将其悬在腰间,多么帅气?

可造是能造出来,测量结果却很不准确。华叔阳很快找到症结所在虽然六分仪原理很简单,本质上就是测量两个目标夹角的量角器而已。但其测量准确度,却与刻度划分是否精密密切相关。而此时的能工巧匠们可以在米粒上雕花,却难以在小型刻度盘上精确地划分刻度。

所以只能将其往大里造,才能提高测量的准确度。最终造出这个误差在0.2度的六分仪,如果挂在腰带上,非得把裤子扯下来不可。

大就大点儿吧,管用就行。赵公子已经很知足了,命两个弟子将研究重点转移到经度测量上。

其实经度测量的原理更简单,四十年前,荷兰天文学家便提出‘以时间确定经度’的想法既然每24小时,地球自转一圈,即360度。相当于每小时转15度,4分钟转1度。

这样只需要带上一只走得非常准确的钟,用来记录出发点的当地时间,同时用其它方法测量目前所在地的当地时间,那么通过两个时间之差,就可轻易得出两地间的经度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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