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21节

要不是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何大侠,赵公子还以为是职业法师刘海柱来了呢。

“咦,法师……哦不,大侠的大宝剑呢?”赵公子见何心隐神色不善,忙笑问道。

“被你手下护卫搜走了。”何心隐不爽道:“他们还抠老夫的后门,我那能藏暗器吗?”

“抱歉抱歉。”赵昊忙替高武他们赔个不是。不过也能理解,谁让何大侠一看就不是善类呢。

何况他也确实是通缉犯。江西按察司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到处捉拿他呢……

若何大侠知道,有四支短铳暗中瞄准他,只要他稍有异动立马击毙,不知会作何感想?

“哼。”换了往常,何心隐早就一走了之了,但此时有求于人他也只能忍了。

赵昊请两人和李贽围着圆桌坐定,亲手沏开功夫茶,笑道:“早就对泰州学派如雷贯耳,今日终于可以好好请教一番了。”

“哦,赵公子不视我等为异端?”罗汝芳不禁笑问道。

“科学不也被视为异端?咱们大有共同语言啊。”赵昊将三人面前的茶盏,沏上亮红色的茶汤道。

“这哥窑的金丝铁线盏,单品就得上千两一个吧?”何心隐用骨节粗大的手掌,把玩着待客的茶杯道。言外之意,我们会有共同语言?

“夫山先生着相了。”赵昊不禁暗骂,怪不得张相公要弄死你,这嘴太欠了。但此人于他有大用,要的就是他这份狂劲儿。赵公子自然不以为忤道:“泰州学派不是素来不问渔樵与商贾,一视同仁吗?本公子交朋友,就从来不在乎对方有没有钱。”

“那是,反正都没你有钱。”何心隐撇撇嘴,反唇相讥一句便不复再言。

罗汝芳有求于赵昊,唯恐何狂这张臭嘴惹到对方,忙接过话头,跟赵公子在江风中品茗论道开了。

赵昊对泰州学派十分感兴趣,并不是仰慕他们这副狂放的做派,而是这个学派真的不一样。

他们开天辟地头一次,不以统治阶级的视角来阐述政治。

过往的诸子百家,列圣先贤,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不论儒道法,所设计的理想蓝图,总是以对远古社会的美好回忆为基础,所谓‘治世之民,无知无识,纯朴浑沌’。总之想方设法,让老百姓都变成目不识丁的淳朴红脖子,政府说啥信啥,彻底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社会治理成本就能大大降低,则所谓治世就降临了。

然而泰州学派截然不同,他们打破了所谓‘道’的神秘性和贵族性,强调道就在百姓的生活中,既所谓‘百姓日用即道’。并由此发轫出一整套相当完善的平民主义、民本思想。

他们的‘自然情欲论’反对灭人欲、存天理,主张尊重平民的正当生理心理需求,不能只许自己敛财扒灰,不让百姓贪财好色。

他们大力破除对古圣和书典的迷信,反对孔孟教条,主张‘学者当尽扫古人之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出一片乾坤,方成真受用,何甘心死人脚下?’

他们甚至冲击传统的君臣父子伦理,认为应该人人平等,所有人都像朋友一样相处。不存在谁天生就应该服从谁,谁天生就可以凌虐谁,所谓‘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

他们还告诉百姓,不需要抛开正常的生活去向圣人学习。圣人反而应该向百姓的生活学习,这种学说当然会增强平民的自尊和自信,刺激平民阶层的觉醒,让他们千百年来头一次,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明白自我的价值,追求自我的幸福!

这不是思想启蒙又是什么?这不是思想解放又是什么?

更可贵的是,泰州学派还跳出了阳明后学袖手谈心性的窠臼,身体力行的传道受业解惑。且头一次做到了真正的有教无类,倾心教授田间农夫、贩夫走卒、市井小民。

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讲学时,便在门上写明‘此道不以老幼贵贱愚贤,有志愿学者,传之!’

他一生无数,其中有名可查的弟子中,便计有农夫、樵夫、陶匠、盐丁等487人。这近五百名弟子,又继续深入田间地头,市井街道,将他说人话、通人情、启人心的学说传遍全国。

所以李贽并不是特例,他只是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而已。他的成功,建立在泰州学派无数同门默默教化百姓的基础上。他收女弟子的行为,也只是泰州学派一贯主张的延伸罢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何大侠的乌托邦

这天赵公子和罗汝芳聊得分外投机,大家果然从彼此身上,找到了许多共同点。

比如他们同样是平民视角,科学和泰州学派的研究对象,都是百姓日用等一切治生之事;同样重视基础教育,同样反对理学权威,同样重视工商等等。

虽然双方还存在本质的不同,但已经不妨碍彼此生出知音之感了。

说到入巷处,罗汝芳忽然满脸遗憾的长长一叹道:“若吾师山农先生在此,见到有公子这样的知己,定然会欣慰的拍着大腿道,吾道不孤,吾道不绝也。”

“我也很仰慕山农先生。”赵公子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便关切问道:“听闻他蒙难数载,不知今在何处?”

王艮去世后,颜钧颜山农就是泰州学派的扛旗手。这种会严重动摇统治根基,扰乱社会秩序的学派,当然要被统治者打为大逆不道,坐牢杀头都是理所应当的。

嘉靖四十五年,颜钧到扬州买船南归,被应天提学耿定向派人诱往太平府讲学,未有几日,即遭逮捕,解往南京监狱。但大明没有思想罪,官方没法因为目之为‘少正卯’就开刀问斩,必须找到合适的罪名才行。

所以就给他按了个‘倒卖淮安官船罪’,可反复查证,‘并无一处属实’,便对他大刑伺候,企图屈打成招。颜钧身陷囹圄,受尽折磨,刑棒如浆烂,监饿七日,死三次,继遭瘟痢,共将百日,幸喜未死。终经赵贞吉、罗汝芳等人多方设法营救,隆庆三年才募金‘完赃出戍’……认下了罪名、交了罚款,发往岭南戍边。

听到罗汝芳的含泪讲述,赵公子不禁暗叹,算起时间来,这颜山农和画家作家还是狱友呢。当初自己去南刑部大牢时,八成也见过他吧?

他不禁扼腕叹息,自己怎么不早知道这事儿?不然当时凭着李春芳的条子,顺道就把他也捞出来了。早一年就能超脱苦海,也免遭戍边之苦了。

“唉,当时也不认识公子啊。”罗汝芳说完转念一想,那时候李贽就已经跟赵昊混了,他要是开口还真能帮得上忙。可惜李贽也不知道,这孩子有那么大能量,便把机会白白错过了。

“不过好在家师运气倒也不错,他到岭南入戍才七日,广东俞总兵便发牌文敬聘他为军师,还为他治好了伤病。之后,家师为俞总兵谋划甚是得力,又被推荐到广西巡抚幕中,所献之策,着着皆奇,力助殷中丞平定韦银豹之乱。”

“我们都指望他能凭此功劳,得释返赣。”罗汝芳颇为自豪的说完,又黯然一叹道:“然而前番叙功名单出来,并无家师之名……”

“这很正常,主帅将幕僚之功据为己有是常事,何况那殷正茂还是个贪赃枉法的小人。”何心隐冷声道:“俞大猷倒是个厚道人,可惜放屁都不响。”

“赵阁老知道此事吗?”赵昊轻声问道。他知道赵贞吉与泰州学派渊源极深,素来与罗汝芳被视为泰州派的两大柱石。

“当然是知道的,”罗汝芳叹口气道:“但如今他的处境有些微妙,不开口可能还有希望,一开口反倒没戏了。”

“所以近溪先生的意思是……”赵昊缓缓点头问道。

“劳烦公子此番进京,看看能不能替家师说两句公道话?”罗汝芳巴望着赵昊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他也知道达官贵人们都不想跟思想犯扯上关系……

“这样啊……”赵昊露出沉吟之色。

“此事只是赵阁老不便开口,公子出面的话,应该会大有不同吧。”

“近溪先生放心,此事义不容辞,包在我身上了!”赵昊终于重重点头,其实他只是故意装作为难,不然怎么让对方觉得欠了自己个大人情?

“我会全力帮山农先生平反的!”这个卖好泰州学派的机会怎能放过?再说高胡子还有求于他呢……

“那太谢谢公子了!”饶是泰州学派疏狂不羁,罗汝芳也感动的落泪起身,向赵昊施以大礼道:“公子果然如卓吾所言古道热肠啊!公子之恩德,罗汝芳铭感五内,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赵昊赶紧扶住他,笑道:“不要客气,既然是同道中人,当然要江湖救急了。”

……

待众人重新落座后,赵公子又看向何心隐问道:“夫山先生又有什么事?”

以何心隐的性格,当然有事才会上船,不可能是陪着别人来见他。虽然他也是颜山农的弟子……

“这个……”何心隐罕见的露出一丝羞赧的神情道:“老夫想跟你取取经。”

“哦,荣幸至极。”赵昊给他杯中续上茶,笑问道:“不知是哪方面呢?”毕竟赵公子的长处众多,不知道他对自己哪一条感兴趣。

“这个,这个……”何心隐性情高傲,向个孙子辈的少年求教,可把他为难坏了。

“还是我来替他说吧。”李贽本身就狂到没边了,但跟何心隐比起来,那真是王大大遇到汪太太,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便替何心隐讲述起来龙去脉。

何大侠原名梁汝元,是嘉靖二十五年的江西解元。本来登科之路就在脚下,高官厚禄如拾草芥,然而这时他却接触到了泰州学派的思想,深受王艮‘民胞物与’的思想影响,认为应该将自己的力量,贡献给占大明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村和农民,而不是去朝堂为膏粱谋。

于是他断然放弃了科举,拜颜山农为师,开始了‘力以道自任’,身体力行改造乡村的艰苦实践。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准备后,他仿效颜钧的萃和会,在家乡永丰建立了一个更完善的组织聚和堂,以梁氏宗族为基础,试行他理想中的乡村建设模式。

赵昊心说,选的这地方就不吉利,永丰永封,那还能有个好吗?

不过对聚合堂他还是知之甚详的。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首个具有共产主义倾向的社会历史实验了。

梁汝元将十里八乡的小农户全部积聚起来,建立了精密分工、严密组织、公平分配的小农合作化经营方式。并由聚合堂出面去与地方政府打交道、协调赋税钱粮等种种事宜,以保证赋税公平,避免官府胡乱加征,胥吏趁机盘剥。

李贽向赵昊介绍说,梁汝元对内打破了单个家庭的模式,把偌大的梁氏宗族改造成一个成员彼此平等的‘会’,公平分享劳动成功,共同奉养老人。

为了能在未来彻底实现大同,他还对堂中幼小者和年轻人进行集体教养。这样他们长大以后,‘冠婚衣食,酌取于祠’,没有私产的概念,自然可实现彻底的平等了。

“可惜,聚合堂只存在了十二年,就被官府派兵取缔了。”李贽显然对何心隐的壮举极为羡慕,颇为惋惜的叹口气道:“这厮率众抵抗,结果杀伤了官军,只好改名换姓,从此过起了亡命江湖的日子。”

在流亡江湖的日子,何心隐可一点没消停。他走遍五湖四海,纵横黑白两道,还曾帮徐阶扳倒了严嵩……蓝道行就是在他的手艺下,利用扶乩离间了皇帝和严嵩的。

之后严党对何心隐展开了疯狂的追杀,他却一直安然无恙,可见能力之强,可谓头号危险分子。

这就是为什么高武会如临大敌的原因。

……

听完李贽的讲述,赵公子不禁肃然起敬,这何心隐要理论有理论,要行动有行动,还是极罕见的组织者兼阴谋家,要是生逢乱世,那定是祸乱天下、称霸一方的枭雄啊。

可惜如今天下未乱,他也只能沦为流亡江湖的通缉犯了。

“夫山先生何其高明,有什么事要需要在下指点的?”赵昊又给何心隐斟一杯茶,笑问道。

“李卓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心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咬牙道:“其实当年,就算官府不取缔,聚合堂也办下去了。”

“说是存续了十二年,但最后几年已经弊病丛生,难以为继了。全靠我变卖家产,才又多撑了两年。”开了头,何心隐也就实话实说道:

“自古皇权不下县,只要把县里的赋税按时交上,县太爷才不管我们怎么搞呢。但那年,县里忽然要加征‘皇木银两’,其实统共就两千两银子,可聚合堂实在拿不出来。这才不得已跟官府抗税,结果酿成流血事件,最终被取缔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看着秋色萧索的江畔从眼前缓缓掠过,叹息道:“这些年,老夫一直想不通,我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大家都很团结很拥护我,堂中一片钦睦和顺。可以说达到了‘聚和’的初衷,为什么聚合堂还是办不下去呢?”

“我曾经到你的卢沟桥煤场压过一个月的煤球,还在你昆山的农场里干过一年,深知大明唯有你能为我解惑。”何心隐目光清澈的看着赵昊,深深一揖道:“还请不吝赐教。”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笨蛋,问题是经济啊

科学号顺着浩浩汤汤的长江疾驰而下,将无数的风景远远甩在身后。

面对何心隐的疑问,赵公子微笑反问道:“请问夫山先生,如果聚合堂能按照你的理想状态发展,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呢?”

“当然是推而广之,在全县试行,继而推广到全府全省乃至全国了。”何心隐理所当然道。

“那么最终呢?”赵昊追问道。

“最终,自然天下大同了。”何心隐捻须道。

“那么何为天下大同?”赵公子又问道。

“《礼记》上说的清清楚楚,需要老夫重复吗?”何心隐撇撇嘴道。

“需要呢。”赵公子笑道。

何心隐刚要发飙,才想起自己是求教方,只好耐着性子背诵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长长的一段来。

其实这也是他当初兴办聚合堂时的最高指导思想,时隔多年背诵起来,自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赵公子听闻之后,笑问道:“不知当初聚合堂,做到哪些方面了?”

“这个……”何心隐略一沉吟道:“仅在聚合堂范围内,老夫自认为做得还不错。‘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这些基本都做到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也做到了‘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顿一顿,他又面现自豪之色道:“就连吾师也赞许说,‘数年之间,几一方之三代矣’。”

“可为什么会难以为继呢?”说完,他又陷入深深的困惑中。“不只是账目上入不敷出,更让人绝望的是人们从最初的彬彬然礼教信义之风,变得渐渐敷衍麻木,劳作也不认真了,大量的稻谷被遗漏田间,没有归仓。成了‘货不必藏于己而弃于地,力不必为己出便恶其出’了。结果田地收成逐年下降,堂中物资紧缺却依然浪费成风,家家穷困只知道向堂中伸手……”

罗汝芳和李贽还是头一次听何心隐自曝其短。心说乖乖,怎么把人都养成大爷了?怪不得老梁家财万贯都顶不住。

“所以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但到底错在哪里呢?”何心隐再度巴望着赵昊,迷茫无助的像个孩子。

“夫山先生的实践已经几近完美了,如果这样还看不到实现大同世界的希望,那就只能说明,这条路本身就是错的。单靠道德教化,根本无法实现天下大同!”便听赵昊字字如钟道。

“单靠道德教化,无法实现天下大同?”三人异口同声重复一句,李贽便笑道:“没想到,你还是法家呢。”

“靠严刑峻法更不可能。”赵昊却斩钉截铁道:“一不小心就会被车裂腰斩的活地狱,与天下大同何干?”

“那你是道家了?”李贽又问道:“无为而治,直至退到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状态?”

“那种日子谁想过啊?”赵昊哈哈大笑道:“所有人都靠种地为生,没有百货往来,也没有文字诗歌,大家都成了原始人。至少咱们这些人,怕是都很难过吧,那算什么天下大同?”

“那你到底是?”李贽不懂了。

“我是科学家啊。”赵公子一脸你这个问题好白痴的表情道:“科学的追求,是让人民的生活更美好。科学对任何未经实证的说法都保持怀疑,所以我们不知道天下大同会不会实现,但我很清楚一点,那就是靠压抑人性来实现的美好,是虚假的美好。再漂亮也只是虚幻的泡影,一戳就破!”

“靠压抑人性来实现的美好,是虚假的美好?”罗汝芳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不带任何恭维的称赞道:“诚如吾师所言‘人之好贪财色,皆自性生,其一时之所为,实天机之发,不可壅阏之。’看来我等确实是同道中人啊。”

“看,夫山先生但凡跟你师兄聊聊,也就知道问题所在了。”赵昊两手一摊,玩味笑道:“我觉的最有意思的是,泰州学派秉承‘情欲自然论’,你夫山先生更把孔夫子批的一文不值,视程朱如猪狗一般。为什么在做事的时候,却还是跳不出理学灭人欲、存天理的窠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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