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12节

“啊啊啊!嗷嗷嗷!”把汉那吉心都碎成八瓣了,他像只受伤的狼,嗷嗷叫着提起弯刀,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阿力哥和吕光怕他出事,忙紧紧跟上。

这会儿一行人还在半路上,俺答汗也不过搭了个大帐篷,周围一圈护卫守卫而已。

把汉那吉抬脚刚要往里进,却被大汗的亲卫拦住。

“站住,干什么?”往常对他客客气气的亲卫们,这会儿仿佛不认识这孙子一般。

“让开,我要进去!”把汉那吉面色煞白,呼吸急促,也不知是怒火上头还是酒劲没消。

“不行。”护卫们却毫不通融道:“大汗在休息,谁都不许打扰!”

把汉那吉闻言,脑袋嗡的一声,瞬间能想象出十八种姿势来。他感觉忽然大地回春,枯黄的大草原转眼就变得绿油油的,青草滴露水。

他像要吃人一样,目眦欲裂地问道:“快说,我的钟金是不是在里头?!”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草原上强者为尊,护卫们本来就瞧不起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仗着祖母宠爱就目中无人的小子。现在见他被自己爷爷戴了绿帽子,更是彻底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是的话,就快点让她出来,不然我一把火烧了这破帐篷!”把汉那吉嗷嗷直叫道:“她是我的女人!”

“那吉,别吵了。”护卫队长笑着劝道:“这只肥羊昨晚就入了老大汗口中,此时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若硬要他吐出来,也是没味儿的白骨了。何如由他吃了,那吉再寻一只肥美的小羊呢?”

“你放屁,草原上哪能找到第二个钟金?我要和那老杂种拼了!”听了护卫队长的劝说,把汉那吉彻底失去了理智,抽出弯刀就朝他砍去道:“你也去死吧!”

“那吉,你想造反吗?!”护卫队长随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微一用力就把刀夺了过去。

“我就是要造反,我要跟老杂种拼了!”把汉那吉疯狂的扑腾起来。

“把他绑起来,听候大汗发落!”护卫队长一甩手,就把小鸡儿似的把汉那吉甩到了地上。

阿力哥和吕光见状,赶紧抢在护卫之前扶起把汉那吉,前者把他护在身后,忙赔不是道:“那吉酒还没醒,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就快点回去醒酒,这是耍酒疯的地方吗?”护卫队长冷哼一声,他也吃不准大汗会怎么处置那吉,便也乐得糊弄过去。

阿力哥和吕光如蒙大赦,忙扛着疯狂扭动的把汉那吉,回去他的帐篷。

回去后,把汉那吉把帐子里的东西统统砸掉,发泄了好一通,才像被抽干力气一般,瘫在地上呜呜直哭。

含含糊糊听着,好像都是在咒骂俺答祖宗的……这孩子也真是气糊涂了,那也是他自己祖宗啊。

两人唯恐他寻短见,寸步不敢离开,吕光还哭着抽自己的耳光,反复强调自己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禽兽,在大明是万万没有这种事的……朱子笑而不语。

又说这破草原上要啥没啥,想下馆子、逛青楼、听小曲、做大保健都没地方去,连骨肉亲情都没有的话,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如我们走吧,跟我回内地去,从新开始一段新生活,至少那里没人知道你被绿了,不会被当成笑柄。

把汉那吉竟然听进去了,觉得此言很有道理。自己父亲的部众在老畜生手中,发生了这种事,他定然不会再给自己了。那留下来也只是沦为一众叔叔大爷堂兄弟的笑柄,生不如死。

平白去寻死,似也不值,自己还没见识过大明的花花世界呢。

嗯,移民吧……哦不,内附吧,似乎是唯一的路子了。

可他又有些踯躅道:“我所有钱财都做了嫁妆,已是身无分文,去了天朝如何谋生?想来那些小姐姐也不会不要钱吧?”

“哈哈,那吉真是身在宝山而不知啊,你可是俺答的孙子,在明国人眼中那就是无价之宝啊。”绿光侠便建议他申请政治避难道:“只要去大同府一说,自己要归顺。他们保准马上锦衣玉食、华屋豪车奉上,还得找十个八个大同婆姨伺候你,那丰乳肥臀、紧致润滑,肯定让你忘了情伤?”

“我不信,我只爱钟金!”把汉那吉咽口唾沫道。

“您还别不信,人家大同的婆姨,从八九岁起,天天坐在酒缸口上练功,就连正德皇帝都慕名前去讨教。那小丫头再好,也就是个业余选手,怎么跟人家职业的比?”吕光唾沫横飞道。

把汉那吉听得一硬一硬,哦不,一愣一愣,便上头道:“那就去见识见识?”

“那吉,你可别啊!”阿力哥忙劝阻道:“您是俺答汗的孙子,明国人有赏格两千两的,死活无论!”

“呃这……”把汉那吉一缩脖子。

“放心吧,那吉若归顺天朝,价值何止两千个两千两,明朝人最精明不过,怎会算不过账来?”吕光忙趁热打铁道。

“嗯。”把汉那吉寻思半晌,最后下定决心,让阿力哥拿一块炭来,在帐子上歪歪扭扭写道:

“我祖夺我妇,且以外孙女为妻,猪狗不如,我不能再当他孙子了。中原素重礼义,当不至有此灭伦背德之事,今日弃暗投明!纵死亦光明!”

写完,丢掉手中的炭块,在两人陪伴下,带上十几名忠心护卫,趁夜色离开了营地。

俺答的护卫们都以为他是没脸呆在这里,提前回去跟哈屯告状了,也不以为意。直到第二天准备上路,拆他的帐篷时才看到留言,知道大汉的孙子竟投了明!

这真是爱是一道光,绿得人发慌,指引人投奔大同婆姨的大白腚……哦不,弃暗投明啊!

第一百六十章 肃卿与叔大

金秋九月,隆重的献俘仪式刚刚完成,成国公第七十二次替隆庆皇帝告祭了天地。

京城百姓还沉浸在喜峰口大捷带来的喜悦中,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又在阜成门响起。

“十万火急,快让开!”马上的骑士急声催促,阜成门下一阵马嘶骆驼叫,运煤的车队慌忙让开去路,守门的兵丁也赶紧撤去拒马,放任信使绝尘入城。

待到马蹄声渐小,人们才回过神,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宣大方向来的军报啊。”

“莫非又是捷报?”大胜之后,京城百姓自信爆棚,纷纷想桃子。

“你们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理中客们却哂笑道:“要是捷报,早就嚷嚷‘捷报捷报’了,听到刚才喊的什么?”

“好像是……十万火急……”众人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心情登时沉重起来。“那肯定不是胜仗了?”

“莫非宣大打了败仗?”人们忐忑的猜测起来,这才想起来俺答不是董狐狸那种臭鱼烂虾……其实董狐狸还觉得自己比俺答强呢。但没办法,成王败寇。他现在成了大明的阶下囚,连带明国百姓对兀良哈的评价都降低了许多。

“看来不能高兴的太早啊。”一个商人叹气道:“本打算去山西进点儿醋,看还是老实待着吧。”

“是啊,俺答可太狠了,三年前屠了石州,不就在山西吗?”人们重新忧虑起来,不知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

文渊阁。

大学士们接到了通政司送来的军报,当值的大学士赵贞吉刚要展读,手中奏章倏然就不见了。

赵贞吉双手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吃惊的抬头,才看见却是被高拱劈手夺了过去,自顾自的阅看起来。

“你……”赵贞吉一张老脸涨的通红。

“你什么你?军事上的事跟你有关吗?”高拱白他一眼。

“我是当值大学士!”赵贞吉扯着嗓子道。

“吵什么吵?我们都在,用不着你多管闲事。”高拱却鸟都不鸟他,转头对张居正道:“走,太岳,去我房间看去。”

见高拱如此着紧,张居正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朝赵贞吉歉意的笑笑,起身跟着出去了。

首辅大人则静静坐在那里写着东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像不存在他这号人一样。

“元辅你看他!”赵贞吉委屈的告状。

“别生气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李春芳轻摇笔杆,信口安慰道:“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嗝……”赵贞吉一肚子火气又被灌了碗鸡汤,也不知是饱了还是气得打嗝。他还以为李春芳是在抄佛经,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竟是一份辞呈。

“元辅这是?”他不由吃了一惊。

“谢世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急流勇退,才能保全啊。”李春芳淡淡道:“等着人家撵人就不好看了。”

“元辅何忍弃百官于不顾……”赵贞吉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主要是因为只剩他一个的话,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唉,你当我不知道百官如何说我?药方子里的一味甘草而已,有我润一点,没我苦一点,没多大区别的。”李春芳自嘲的笑笑道。

“区别大了……”赵贞吉还要劝,却见李春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了。

“趁着我还没走,你想办点什么事,就赶紧办吧。”李春芳说完便低头专心构思辞呈,不再搭理他。

“元辅……”赵贞吉愣怔在那里,他忽然意识到,李春芳一旦上了辞呈,皇上要慰留,百官也要挽留,至少得几个月才能获准。这段时间,首辅大人几乎是无敌的。

赵贞吉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

文渊阁二楼,高拱值房中。

看着宣大总督王崇古亲笔所书奏报上的内容,张居正吃惊的合不拢嘴。

‘俺答孙把汉那吉夤夜出亡,竟奔大同,扣关乞降。大同总兵马芳纳之,臣亦以为奇货可居。然俺答必不罢休,恐提大兵来索还,我有叛人赵全尚在他处,可教他送来互易;否则因而抚纳,如汉朝质子故例,令他招引旧部,寓居近塞。’

‘俺答老且死,伊子黄太吉不及乃父,我朝可命其出塞,往抗台吉,彼为鹬蚌,我做渔人,岂非善策?然是留是易是诛,皆出于上,为臣唯盼早复,不误军机……’

他仔细的又看了一遍,方抬头望向满脸笑容的高拱,心知这绝非巧合,而是高拱和老西儿联手导演的一出大戏。

不然高拱为何要催促戚继光尽早与兀良哈决战?不就是为了腾出手来,好集中对付俺答吗?

张居正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老高和老西儿瞒的自己好苦啊。将来他们要是密谋对付自己,他岂不依然要蒙在鼓里?

不谷赶紧压下不合时宜的忧虑,不动声色的请示高拱道:“不知玄翁意下如何?”

“唉,太岳主管军事,当然要听你的意见了。”高拱态度出奇和气,跟方才在楼下对待赵贞吉时判若两人。

“依仆之见,王督宪的建议很得控边要策,大可照准。”张居正字斟句酌道:“不过也要谨防俺答举大军衅边,要是抓我们一干百姓或者百十个官兵乃至文武官员,压着到大同城下要求换人,那时王督宪就被动了。”

“嗯,还是太岳想的细致啊。”高拱一指桌上的空白稿笺道:“你这就写份廷寄给他,命他彻底收缩备战,决不能让俺答拿到筹码。”

“明白。”张居正点点头,也不叫司直郎进来,便拢住袖口,亲自研墨开了。

“对了太岳,”高拱抱着胳膊,在他桌前踱来踱去,斟酌半晌方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一劳永逸解决宣大的边患?”

“哦?”张居正心说戏肉来了,便问道:“玄翁有何高见?”

“喜峰口大捷后,老夫就在寻思,怎样也给俺答来这么一下子,让鞑靼部也彻底老实?”高拱缓缓道:“但思来想去,似乎不太现实啊。”

“玄翁所虑甚是,鞑靼如今一统右翼蒙古,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以我大明如今之国力,二十年内很难与他们决战。”张居正便附和道:“况且就算击败鞑靼,把他们逐回漠北。草原苦寒之地,又无法驻军守御,也不过是给瓦剌和察哈尔部做了嫁衣罢了。”

“不错,就是这个理儿!”高拱闻言大松口气,他最担心的是连张居正都说服不了,那还玩儿个屁?

“草原上的狼是杀不光的,必须要改变策略,比如把狼驯化成狗,让狗帮人看家护院。”他便不再兜圈子道:“其实鞑子所求无非就是通边互市,是那些死脑筋的家伙,总是顾忌着、顾忌那,不肯复市罢了。如果俺答肯称臣纳贡,我看不妨就与他议和通贡……”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北方的百姓太苦了,先与民休息几年,恢复下元气是正办。”

“玄翁说的是正理。”张居正一脸认同的点点头,却迟迟不肯落笔。“只是这样一来,恐怕朝野会物议汹汹的。”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大明的文官可是企图炮决被俘皇帝,以便洗刷耻辱、不被要挟的死硬派。这几十年来,朝廷在俺答身上吃了那么大亏,又如何能轻易接受议和呢?

“老夫也没说石州的仇不报了。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高拱所虑也正是这个,所以他才需要先来一场胜利打底,好堵住悠悠众口啊。

“越王勾践尚知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方成大业。我们不能连两千年前的古人都不如啊!”

张居正点点头,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暗道‘够贱’可不只尝过胆,还尝过大便,这个今人可真比不来。

“鞑子生性反复,多少次称臣复叛了,这次怎么会例外?将来肯定还会反的。”高拱把手一挥,不容置疑道:“我们议和不过是为了争取生聚教训的时间,等到准备好了,他们就是不反都不行!”

“玄翁真是苦心孤诣啊。”张居正不禁赞叹道:“也不知我们能不能看到那天?”

“那不重要,功成不必在我。”高拱却慨然道:“老夫愿意做大明的商鞅、晁错,只要能让国家中兴,虽九死而无悔!”

“玄翁真国士!”张居正忙起身施礼,叹服道:“仆不如也。”

“唉,太岳,你比老夫小一轮,好好活,定然能看到那天的。”高拱哈哈大笑着扶起他来,动情道:“老夫但求为你扫平荆棘,滔天的骂名又如何?将来你功成之时,替老夫说句公道话就够了!”

“玄翁……”张居正眼圈微微一红。

“唉,早和你说了,不要叫玄翁,太生分,还把我叫老了。”高拱笑着摇头道:“我还是喜欢你像当年那样,叫我的字。”

“是。”张居正展颜一笑,叫了声:“肃卿兄。”

“哎,叔大。”高拱笑眯眯的应一声,两人相视大笑,顿觉芥蒂尽去,又恢复到当初同为裕王讲官时,一起登高望远、秉烛夜谈,相约要中兴大明时的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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