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7节

……

当他转过身来时,一个青石铺就的宽阔广场便映入眼中。虽然才是二月,春寒未尽,广场上已经有许多文人雅士、四方游客,专门前来瞻仰巍峨壮观的钟鼓楼了。

广场上,有好些小贩挑着担子,叫卖着各种吃食玩意儿。父子俩还没吃早饭,便随便各买了两个酥烧饼,一边吃着一边往前走。

鼓楼广场尽头,是数条六七丈宽的繁华街道,由此通向南京城的四面八方。

赵守正一边嚼着沾满芝麻的烧饼,一边还哈欠连连。

昨日父子俩与家人分开后,便找了间客栈投宿。因为囊中羞涩,住不起单间,只好在大通铺凑合了一晚。

但这对养尊处优的父子,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密不透风的大通铺里,睡了整整二十个人,雷鸣般接连不断的呼噜声,熏得人睁不开眼的脚臭味,让父子俩通宵未眠。

天不亮,两人便逃离了那间客栈,决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住处,先安顿下来再说。

他们原先居住的城南,是达官显贵所居之处,租房成本实在太高。父子俩便穿街过巷,一路往北,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走得两人双腿发软,饥肠辘辘,这才到了钟鼓楼。

“这南京城,也太大了吧……”赵守正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挪一步都是一种折磨了。

“父亲在南京城住了多少年?”赵昊奇怪的看一眼赵守正,心说这不该是我的台词吗?

他现在是十五岁的少年,按说体力正好。可惜小赵昊整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严重缺乏锻炼,是以他也同样累坏了。

“从嘉靖三十八年起,七年有奇了。”赵守正掐指一算,难免又要叹息一声:“忆昔从容下帝京,冉冉七年如昨梦……”

赵昊暗暗翻下白眼道:“七年了,你都不知道南京多大?”

“从前出门乘船坐轿,哪用双脚丈量过啊?”赵守正苦笑不已道:“国子监其实就在东边不远,感觉看几页书,也就到了。”

“好吧……”赵昊无力吐槽赵二爷,将手里的烧饼吃完,还吮了下指尖的残渣,才意犹未尽道:“我们便在国子监附近租个房吧。”

“大善。”赵守正点头连连道:“要是天天这么走,为父会死掉的。”

说话间,两人出了广场,上了通往国子监的保泰街。

……

保泰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摩肩接踵,各色显眼夺目的标牌广告林林总总。除了数不胜数的茶馆酒楼之类,还有金银店、南货店、药店、浴室、丝绸行、牲口行、粮油谷行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赵昊被来往如梭的行人挤得东倒西歪,两耳尽是喧腾如沸的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让他大有一种,在逛后世繁华商业街的痛苦感觉。

而赵守正告诉他,论起繁华程度,这保泰街在南京城都排不上前十……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暗下决定。若是时机合适,他定要逛遍全城,好好领略下这南京城的繁荣程度,到底到了何种境地?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住处。

说话间,父子俩在一间挂着‘景记房产牙行’的店面前站定。

一站住脚,马上就有热情的活计出来招呼。

“客官快快里面请。小店各类房产应有尽有,包君满意。”

赵守正看看儿子,赵昊到现在还不熟悉情况,自然以赵守正为主了。

赵守正点点头,伙计便满脸笑容的将二人迎进店中。

里头店面不大,只有几个堆满文契的立柜,还有三四张长桌而已。

伙计捡张空桌请两人就坐,又上了茶。

接着便有个四十多岁的老经纪过来,先朝赵守正拱拱手,坐下来问道:

“敢问客官,是置产还是赁房啊?”

“赁房。”赵守正应道。虽然落了难,他还是习惯性的,在劳动人民面前保持惜字如金的矜持。

“看客官样貌气度,应是国子监的相公吧?”老经纪一眼就看出,赵守正是个书呆子。而附近的南京国子监,正是天下书呆子聚集之地。

不过金陵百姓日常,并不会将南京的衙门特意加‘南京’二字称呼,反而会将京师的衙门,冠以‘北京’称之。

“不错。”赵守正点点头。

“那定然想赁一处坐监方便的住所了。”老经纪拿起一叠房单,一边翻看一边打量着父子俩的装束,见他们穿着裁剪得体的上好湖绸袍子,只是不洁净,看上去有些日子没洗过了。

“是极。”

“相公看这处如何?”老经纪心中有了计较,这父子俩要么是长途跋涉而来,要么是家中忽逢巨变。他当然是就高不就低,将一处毗邻国子监,位于成贤街的三进宅院,推荐给了赵守正。

“不错。”赵守正看着房单上,那宅院的详细介绍,还有牙行‘闹中取静、家具俱新’的推介语,不禁满意颔首。“就定这套了。”

“好,相公果然痛快!”老经纪肃然起敬。

“月租多少钱?”赵昊无奈小声问道。

“年付一百二十两,另有二十两押金。”

“嘶……”听了老经纪的回答,父子俩一起倒吸口冷气,把他俩卖了,也租不起这么贵的宅子啊。

第十二章 惟吾德馨

景记房产牙行中。

老经纪又推荐了两套便宜一点的宅子,见父子二人还不应声,便知道他们没钱了。

他不着痕迹的收起了手中的这本房单,不动声色问道:“相公只管摇头,看来小人的推荐,不入法眼啊。”

“你推荐的都很好,”赵守正一阵支支吾吾,尴尬道:“无奈‘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呃,什么意思?”老经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二月里,怎么就说到九月了。”

“家父的意思是,我们没几个钱,租不起太贵房子。”赵昊无奈解释道。

“原来如此。”老经纪摇摇头,心中一阵腻味,这些穷书生死要面子,把个穷字说得如此清奇。

他拿起另一本房单,递给父子二人道:“这上头的房子再便宜不过,相公自己找吧。”

说完,招呼不打,便起身去后头喝茶了。

“什么嘴脸!”赵守正不爽的嘟囔一声。“往常理都不理的人,也敢甩脸子。”

“习惯就好了。”赵昊安慰一句,仔细翻看起那摞房单来。

赵守正是不操闲心的货,见状便收回目光,悠闲的喝茶。转眼就把不快忘个干净。

好一会儿,赵昊有了决定,指着一张房单道:“去这里看看。”

……

大半个时辰后。

那老经纪赶着马车,载父子二人,来到位于国子监十里外的蔡家巷。

赵昊父子跳下车来,跟着老经纪进了条小巷,向里行了几步,到了一座颓败不堪的小院外。

“就是这了。”老经纪掏出钥匙,对付起门上生锈的铁锁来。

看着那透风腐朽的破院门,摇摇欲坠的土坯墙,父子二人皆面露难色。

好容易,老经纪将门锁打开,吱呀一声推开门。

“进来瞧瞧吧,多宽敞的院子啊。”

父子两人硬着头皮进去院中,只见满院的残枝落叶,房屋也缺窗少瓦、透风漏雨,破败到无法想象。

“这,也能住人?”赵守正咳嗽连连,吃惊的问那老经纪。

“这可是南京城,二两一个月都租不到像样的宅子!”老经纪翻翻白眼道:“独门独院三间正屋,东西两间厢房,距离国子监不到十里,一个月才收你一两银子,客官还想怎么着?白住不成?”

“好好说话,休要阴阳怪气!”赵昊冷喝一声道:“再废话一句,我们就去别家赁房。”

“好好好……”弄性尚气干不得牙行,何况那经纪还贴了车马钱,岂会为口舌之利坏了生意?

“这房子实在太差,根本没法住人。”赵昊好似很不满意,对赵守正道:“咱们还是再看看吧。”

“要找更便宜的,就得出南京城了。”应付两个穷鬼这么长时间,老经纪已经很不耐烦了,哪还愿意继续贴车马钱。

“不就是好久没打扫吗?打扫打扫不一样住?”老经纪一心促成,一边去推堂屋的门,一边道:“看看里头,家具多全……”

话音未落,那堂屋的门便轰然倒下。

嘭的一声,屋里尘土飞扬,父子俩赶忙掩鼻退了出去。

待那老经纪灰头土脸的出来,赵昊冷笑道:“连个门都没了,还怎么住人?”

“自己修修不就得了?”老经纪狼狈的拍着身上的灰,咳嗽连连。

“你还是修好了,再出赁吧。”赵昊神态坚决的拉着父亲往外走。

“别,别走啊!”老经纪赶忙追上来,苦着脸道:“算我认栽,租金不用年付了。押一付三,只要掏四两银子,就能马上入住,这下总成了吧?”

赵昊心中一喜,所谓嫌货才是买货人。他其实是想租下这处宅子的。那老经纪有句话没说错,这个价钱想在国子监十里内,租个独门独院的宅子,是根本不可能的。

何况父子俩一共十几两银子,就算租这里,照例年交的话,也一样连吃饭的钱都不剩。现在只用掏一小部分的租金,就可以住下来,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收拾收拾,总能将就着住下的!

嗯,这话好像老经纪也说过。

“儿子,别太勉强了……”赵守正将赵昊拉到一旁,满脸不忍道:“既然不愿意,就再看看别处……”

“我不嫌弃,是为了少掏点银子,故意那么说的。”赵昊无奈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狡猾,哦不,机智!”赵守正恍然大悟,便对那老经纪道:

“就租这了!”

……

定下来之后,赵守正跟着老经纪的马车,回牙行去办交割。赵昊则留在了小院中。

他看这满院的破败荒凉,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心头涌起荒谬绝伦之感。

这几天的遭遇真是如坠梦里,本以为时来运转,终于成了大少爷,可以愉快的花天酒地,欺男霸女,最不济也能有口软饭吃一吃。谁知一转眼,却落到这般田地……

但任他长吁短叹,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实。失落了一阵,赵昊便抖擞精神,挽起袖子,准备先好生打扫一番。

可他找遍了各间屋子,却连笤帚都没找到一根。

看着屋里那些三条腿的椅子,两条腿的床,赵昊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果然是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估计这房子实在是租不出去,那老经纪才会主动让步的。

回到院中,赵昊想起巷口有家铁匠铺,便准备去借点家伙式回来用。

铁匠铺抬脚就到,赵昊站在那铺子门口往里一看,只见炉膛是灭的,打铁的工具也都挂在墙上,似乎没有开张。

不过他听到里间,传出来几下老人的咳嗽声,显然是有人的。

略一迟疑,赵昊便迈步进去,刚要高声问问里头,有人在吗?

还没开口,黑乎乎的棉布帘子掀开,一个身材魁梧、生得凶神恶煞的壮汉,送一位背着药箱,大夫打扮的男子出来。

“唉,你爹这病怕是无药可医了。”大夫捻着山羊胡子,神情严肃的对那壮汉小声道。

壮汉闻言惊呆片刻,方结结巴巴道:“打个摆子也会要人命?”

“唉,拖太久了……”大夫摇头连连,似乎怪他不早找自己。

壮汉眼圈通红,憋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道:“可没敢拖延。这阵子大夫看了好些,药也抓了十几副,竟都是不见效。”

“没办法,当大夫的,医病不医命,给你爹准备后事吧。”那大夫说着抬脚迈过门槛,就要出去。

一直被两人无视的赵昊,忽然插嘴道:“你用过黄花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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