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689节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呸,多生孩子多种树嘛。”赵公子口嗨一句,迎上前扶住郑若曾道:“开阳先生在县里等着就是,何劳专程到苏州相迎呢?”

“坐船又累不着。”郑若曾摆手笑笑道:“再说也能提前跟公子交代一下,褚警士的案情嘛。”

赵昊深知想了解案件隐情,指望老爹或吴先生那种外来户,远不如拜托郑若曾这种地头蛇。便在路上让护卫快马加鞭捎信给开阳先生。

郑若曾收到信后,自然不敢怠慢,马上命小儿子一鸾去了解情况。他大儿子应龙就在县衙里,给吴承恩打下手,郑一鸾很容易就从他那里,打听到是个叫薛晓仁的读书人,告发的褚六响。

郑家是昆山县的望族大户,只要他们想知道,县里哪有什么秘密可言?郑一鸾一番打听下来,就把此中原委了解个底儿透。他唯恐出什么谬误,又多方查证,确定无误后才禀报了父亲。

“是这么个俗烂事儿……”科学号前甲板上,郑若曾坐在圆桌旁,一边品着今年刚下的雨前龙井,一边对赵昊讲述道:

“那褚警士家里给他说了门亲事,是本县昆北王字圩,一个叫王杰的老秀才的闺女,叫柳娘。”

“呦。”赵公子吃一惊道:“了不起。”

别说这年代,四百年后的儿女亲事还讲个门当户对呢。褚六响家是最底层的山东流民,到苏州来居然要娶个本地秀才的女儿当老婆,步子迈得确实有点儿大。

“主要是他娘觉得,儿子发达了,当了大官发了大财,再找个庄户人家的柴火妞,就不般配了。”郑若曾不禁苦笑道。

“他是警官吗?”赵昊问身后的马秘书。

“一级警士。”马秘书干脆答道。

“这是好事儿啊……”赵昊打个哈哈道:“说明他有志向。”

“估计那小子回家没少吹牛,再说他拿回几百两银票总做不了假。”郑若曾便接着道:“总之他娘就一门心思的想给他说个好人家的闺女。只要有钱,媒人就给他找呗,漫天撒网,总能碰到合适的茬。”

“这不那位过得很不如意的王老秀才,就被媒人说动了心,同意把柳娘嫁给他。”郑若曾看看马秘书,有些尴尬的低声道:“那柳娘……外号‘柳大漂亮’,据说有些不检点的事迹,十里八乡都颇有风闻,因此二十出头了也没嫁人。媒人欺褚家是外乡人不了解风评,把个柳娘说得那个好啊,褚大娘心花怒放,过年就下了聘。”

赵公子很想替他朋友问问,到底是什么不检点的事迹。但马姐姐就在身后站着,自己还是检点一点儿,做个人吧。

“听说柳大漂亮嫁人,她那相好的表哥薛晓仁就不乐意了。”郑若曾接着道:“就撺掇着他舅临时多要彩礼,想搅黄这么亲事。没想到,那褚家还真大方,居然又如数照给了。”

“这下前前后后收了两百两的彩礼,王秀才满意的不得了,遂不再生事。薛晓仁也不知是妒火中烧,还是真舍不得表妹,反正拿着褚家的礼单报了官,说褚六响肯定是下海通倭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钱?”

“县里也不知道褚警士是哪号人物,但他家一夜暴富的事情,确实很不正常。加上那薛晓仁是个常在县里厮混的老童生,还有个亲戚在快班当班头,两下使劲儿,刑房就请了票牌把他勾到衙门问话。”

“其实褚警士只要把钱的来路解释清楚,或者报出公子的名号,也不会遭此牢狱之灾,可他却偏偏只说这钱是正当来的。但是怎么个正当法,却丝毫也不肯透露。”郑若曾无奈道:“就被羁押到这会儿,已经半个月了。”

“我爹没过堂吗?”赵昊奇怪问道。

“哦,海公的太湖水利工程,在咱们县也有一段,就是这娄江啊。”郑若曾指一指江畔民夫抬土挖槽,热火朝天的景象道:“眼看就要来桃花汛了,因此老父母暂时搁下了县里的事情,从正月初十起就吃住在工地上,带着大家抢时间啊。”

说完,他忍不住赞叹道:“老父母真是太拼了……”

赵昊却听得一愣,自己都答应干娘,上元节前老爹都是她的了,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就上工了?

这让干娘怎么想?不会认为老爹这是找借口躲着她吧?唉,干娘不会不满意吧?

‘老爹就不能多坚持几天?’赵公子不禁暗叹,顿觉要求干娘串供,都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不过老朽已经跟吴师爷打过招呼了,他会请大老爷今晚回衙,明日升堂问案的。”郑若曾又道。

“妥。”赵昊点点头,抱拳道:“那就劳烦开阳先生,帮褚六响打这个官司了。”

“褚警士的事情,老朽义不容辞。”郑若曾正色道:“本乡出了薛某这种败类,真是羞耻啊!感谢公子给老朽这个补救的机会!”

“哪里还没几只烂蛤蟆,不必在意。”赵昊笑着摇摇头。

……

黄昏,赵二爷坐着轿子,从娄江工地上返回县城。

他承认,自己确实是躲出去的。有道是三十狼四十虎,遇上虎狼之年的宁安,他就是天天喝七步壮阳茶也实在吃不消啊。

过年又舍命三陪了一下,赵二爷没几天就被榨得一干二净,只好躲到工地上去养精蓄锐。直到感觉自己又行了,就回去再交一波差。然后再回工地休养生息,如此周而复始,已经一个半月了。

今天,按说不是交公粮的日子的,赵二爷还没缓过劲儿来呢。他在轿子里暗暗埋怨,心说这吴先生也真事儿的,非要把我叫回去干啥?不知道县衙如今是虎狼窝,工地才是本官的避风港啊。

但回去就是回去了,宁安肯定以为他又想自己了。好男人不该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找我赵守正岂能让宁安失望?

一路上,赵守正一边进行着心理建设,一边默默复习着万密斋传授给他的《洞玄子》三十六式。唉,年纪大了,不能力敌,只能靠巧劲儿了……

他是如此的专注,都没察觉到轿子停下来。

“爹……”以至于赵公子挑开轿帘时,看见老爹摆出个分开双腿,双手虚抱的姿势。

“呃……”赵二爷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慌忙解释道:“我扎马步呢。”

“哦……”赵昊心说,头次见有在轿子上练功的。

“哎呀儿子,你可算回来了!”好在赵二爷很快调整好情绪,喜出望外的下了轿子,一把抱住他道:“可想死爸爸了,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你走了。”

“不走了,放开,不然我现在就走。”赵公子郁闷的直翻白眼,他都是十七八了的大小伙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搂搂抱抱?

“唉,你这孩子,爹不是稀罕你吗?”赵守正赶紧松开手,埋怨道:“怎么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留你爹一个人在家里,孤单寂寞冷。”

“嗯?”一声轻哼在赵二爷耳边炸响,他马上改口道:“幸亏有你干娘在,我才感到了家的温暖。”

“小妹惭愧的很,也没照顾好表哥,看你瘦的。”风姿绰约的长公主其实还是知道不能竭泽而渔的。“儿子也回来了,你就好好在家歇几天吧。”

“唉唉,歇几天。”赵守正忙赔笑道:“都听表妹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姗姗来迟的第一次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昆山县衙便被沉闷的击鼓声,打破了平日的宁静。

“这是什么声音?”皂班的衙役们正在吃早饭,托大老爷的福,县衙伙食好的很,大伙儿都胖了不少。

“好像是登闻鼓……”有人不确定道,毕竟那玩意儿多少年都没人敲过,大伙儿也不确定,敲起来到底是个什么声儿。

“什么叫好像,根本就是!”还是王班头有经验,丢下饭碗,抓起自己的瓦楞帽,戴正道:“快快,准备升堂!”

“哎哎,好……”手下衙役赶紧抓起肉馅馒头,往嘴里猛塞两个,康辉似的冲出了食堂。

后衙中,赵二爷也刚起来,顶着一对黑眼圈,哈欠连连的在正位上坐定,就也听到那阵阵鼓声。

“咦,这么早就唱戏?还有没有点儿公德心啊?”赵守正接过侍女奉上的干贝墨鱼粥,这玩意儿很补的。

“父亲确定不是登闻鼓?”赵公子心里有事儿,自然没睡懒觉,早早起来坐在花厅看报纸,听到鼓声就知道是郑若曾如约前来鸣冤了。

“什么?是吗?!”赵二爷登时来了精神,马上激动道:“那个谁,快去前面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呃,父亲,那个谁去年就已经不给你当书童了,早就跟我干了。”赵公子轻咳一声。

“哦是吗?哈哈,怪不得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呢。”赵二爷尴尬的讪讪道:“原来是那小子不见了,真是的,走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应该是打过招呼吧?”赵公子挠挠头道:“我也记不太清了。”

“完全没印象哎。”赵守正摇摇头道:“算了,反正有他没他也没区别。”

便赶紧又让胖成球的范大同去看看。过一会儿,范大同气喘吁吁回来道:“没、没错,是开阳先生击鼓鸣冤,吴先生请老爷赶紧升堂。”

“他不代劳了?”赵守正眨眨眼看着赵昊。

“国朝祖制,敲了登闻鼓必须立即升堂。”赵昊不禁暗暗反思,自己和吴先生是不是管的太宽了?怎么老爹干啥都小心翼翼的。

“啊哈,太好了。”赵守正闻言喜出望外,拊掌笑道:“老子当了两年县太爷,还没捞着审回案子呢,这下可算轮到我露脸了!”

“快快,快给老爷我穿戴整齐。”说着他饭也不吃了,赶紧让侍女们取一套全新的官袍来给自己换上。

人生第一次嘛,总要有点仪式感。

赵守正坐在落地穿衣镜前,两个侍女跪地给他穿靴,一个侍女为他重新梳头,好戴上略紧的崭新乌纱帽。

“也不知是本官头大了,还是这帽子太小了。”赵二爷随口抱怨道。

“肯定是帽子太小了。”赵昊笑眯眯说道。

“好彩头。”父子俩对视一眼,不禁大笑起来。

“这老郑也真见外,什么事不能当面说嘛,非要搞这么隆重。”赵守正又道。

赵昊非但避嫌不会在堂上露面,而且为避免表演的痕迹太重,他甚至没有提前跟老爹通气。

但这绝非未经彩排的即兴表演,赵昊昨天下午,就已经跟吴承恩勾兑过了,此案该如何处理,吴师爷门儿清。他甚至到班房里探视了褚六响一面,告诉他今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至于赵二爷,知道那么多干啥?负责帅就完事了……才不是牵线木偶呢,认真脸。

“开阳先生行事向来稳重,自然有他的道理。”赵昊便道。

“嗯,倒也是。”赵守正深以为然,兴致勃勃的站起身来,伸手戟指前方,念白道:“今奉圣命出帝京,察访恶霸与刁民。不论皇亲与国戚,王法二字不容情!”

说着就要踱方步出去。

“老爷,您还没系腰带呢。”侍女赶紧提醒他。

“呃……”赵二爷只好尴尬的站住,难掩紧张之情地问道:“儿子,为父不会捅娄子吧?”

毕竟是人生第一次,难免忐忑啊。

“父亲加油。”赵昊笑眯眯的举臂为他打气道:“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知县了,一定行的。”

至少卖相极佳,皇室严选认证,长公主专供。

……

难得一闻的击鼓声,也惊动了衙前街的行人,昆山百姓纷纷涌向县衙看热闹。

不是说昆山乃和谐社会,没有争讼,而是等闲百姓诉讼,很难采取敲登闻鼓这种激进的方式。倒不是他们不想,人总是希望在告状时闹得越大越好的。

但就像皇宫外有专门的登闻鼓院,以防阿猫阿狗胡乱敲鼓一样。县里也在八字墙前设有一道栅门,老百姓根本就进不去,如何敲得到鼓?所以他们有什么冤屈,只能老老实实隔着栅门递状纸,衙门里当然几年听不到一声鼓了。

俞闷早得了吩咐,今日打开栅门,放老百姓入内听审。没多会儿,大堂前的月台上,就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后堂云板一响,范大同高唱“大老爷驾到”声中,头戴乌纱、身穿六品官袍,双手搭在乌角带上的赵二爷,在公孙策……哦不,吴承恩的陪同下,威风凛凛踱步上台,在大案后端坐。

“给老父母磕头了!”不待官差吆喝,百姓便齐刷刷下跪,高声向他们敬爱的赵二爷问安。

“好好好,诸位快起来。”爱民如子的赵二爷,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习惯性的拉起了家常。“怎么今天都有空过来啊,早饭吃了吗?”

“咳咳……”立在他身后的吴承恩赶紧咳嗽一声,小声提醒他道:“大人,升堂呢。”

“哦哦,咱们改天再聊,本官先办正事儿。”赵守正收回目光,在大案上找了找惊堂木,一手捻住袖口,一手试探着拍了一下。

“太轻了……”吴承恩这个汗,心说您这点豆腐呢。

‘啪’得一声重响,赵二爷高声道:“升堂!”

列成两班的衙役们,便一起往地上杵着水火棍,“威……武……”

那雨点般的木棍击地声十分人,堂上堂下很快针落可闻。

“堂下何人击鼓?!”赵二爷终于喊出了,他已经在梦里练习过很多遍的这句台词。

“回大老爷,是本县的老绅士郑若曾郑相公。”衙役赶紧唱喏禀报道。

“哦,是他老人家,快快有请。”赵守正一抬手。

“请郑相公上堂。”衙役高唱一声,郑若曾便拄着拐杖,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上堂而来。

“学生拜见老父母,唐突无状,罪该万死!”郑若曾说着便要跪地。

“使不得使不得,一鸾,快扶住你父亲。”赵守正赶紧免礼看座。

且不说郑若曾有生员功名,见官免跪,单说他辅佐胡宗宪抗倭,劳苦功高,归乡后又热心桑梓,拖着老迈之躯,为县里的救灾事业奔走,赵二爷也得给予礼遇。

郑若曾谢过老父母,在搬来的杌子上坐定。

赵守正才发问道:“不知开阳先生击鼓所为何事?”

“回老父母,鸣冤!”郑若曾慨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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