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614节

大明官场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座主和门生之间的关系。这种师生关系一确定,是终身都无法背叛的,否则就是欺师灭祖。

不谷别心虚,没说你。

高拱和这些门生间的关系,又尤其亲厚。一是可能他没有儿子的缘故,便把门生当成儿子一般爱护。二是他确实有强大的人格魅力,人们只要能跟他坐下来,深入的聊一聊,无不会被他学识、气度和赤诚之心所折服。

基本上,乙丑科这一批进士,都很崇拜他们的座主。所以当年阁潮中,他们纷纷为高拱冲锋陷阵,才让没什么根基的高阁老,没有输得太难看。

当然,他们这两年多来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几乎无人升迁,大都被调往偏远穷困的地方为官。就是在京里的这些,也大都在清水衙门里坐冷板凳,任由岁月蹉跎。

这帮官龄不到五年,却因为座主的缘故饱尝仕宦艰辛的官员,如今终于熬出头来了!

恩师还兼着吏部尚书呢,肯定会帮他们找补回来的!

可那些站在后头的官员,感受却冰火两重天了。

他们大都是弹劾过高拱的,此番不敢不来,却又唯恐会成了高拱下马立威的对象。立在那里患得患失,好生煎熬。

“来了,来了!”有人忽然欢呼一声。

那位协律郎跳出亭子一看,果然见有一队锦衣卫风尘仆仆而来,当先一骑打着黄旗,显然是皇差无疑。

随后的锦衣卫则打着一面红旗,上书‘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高’字样。

没写错,确实不是‘吏部尚书’,因为走得太急,没顾得上新造旗子。这旗子根本就是高拱原先的。

协律郎赶紧使劲挥了挥手,道边马上钟鼓齐鸣,奏起了恭迎圣人出行的《引风调》。

冯保也让随行小太监,点起了上千响的爆仗,噼里啪啦、呜路哇啦,好生热闹。

韩楫、陆树德等一干门生冲出了接官亭,跪在官道上,哭着笑着恭迎恩师返京。

高拱骑在马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温声让他们起来。然后目光落在那帮畏畏缩缩跟在后头的官员身上。

“我等恭迎阁老。”他们赶紧也跪下来,俯在灰尘腾腾的官道上,等待命运的裁决。

百官见吏部尚书当行跪拜礼,没毛病。

高拱停顿了好一会儿,仔细欣赏这帮倒伏麦田般的官员。

这帮人曾经是那样的嚣张,那样的凶恶,如今却全都跪在了自己脚下。

真是畅快啊!可惜不能好好折辱一番……

良久,他方翻身下马,扶起官阶最高的徐养正,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快快请起,放心,我高某人说话算话,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日后只要诸位实心任事,我高某人一样会为皇上提拔重用,绝不会公报私仇的!”

见高拱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宣布了一遍,官员们才长长舒了口气,纷纷感激涕零。

不少人甚至当场喊出了‘高阁老恩同父母’这种不要脸的话。

高拱脸上的讥讽之色一闪而逝,便在冯保的恭迎下,坐上了皇帝为他准备的十六抬大轿。

“起轿!”冯保高唱一声。

钟鼓齐鸣声中,大汉将军打着煊赫的仪仗,浩浩荡荡引导大轿向京城而去。

……

赵家胡同,赵家宅。

大丫鬟含桃颤巍巍的给老太爷打着扇子。

“还没进京,高胡子就打了个漂亮仗啊。”赵立本又是嫉妒又是佩服道:“国朝二百年,还没见过这种收拢人心的方法。”

“嗯,跟爷爷一样,老PUA了。”刚回京没两天的赵昊,一边仔细审定着与户部的草约细则,一边信口答道。

“什么叫痞幼诶?”赵立本一愣。

“没事没事。”赵昊可不想惹麻烦,赶紧摇摇头,埋头推敲起他的条款来。

对他来说,高拱怎样都不重要,跟户部的契约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那厢间,高阁老被老百姓一路围观着,风风光光进了京城,风尘未洗便被召进大内面圣。

隆庆皇帝终于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高师傅,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竟亲自到乾清门相迎。

一看到那金色的华盖,高拱赶紧命人放下抬舆,然后快步走向隆庆皇帝。

“万岁……”

“高师傅!”隆庆也忍不住向前几步,眼泪扑扑簌簌直流,一旁侍奉的滕祥陈洪等人,赶紧也陪着挤出几滴泪来。

“陛下……”高拱一掀下摆,跪在皇帝面前,泣不成声起来。“为臣不是在做梦吧?此生竟再见到陛下了!”

“师傅!”隆庆紧紧握住高拱的手,哽咽道:“真是谢天谢地,朕终于把你接回来了!”

言罢,君臣抱头痛哭,这场久别相聚,实在太不容易了!

隆庆皇帝久久不肯松开高拱的手,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似的倾诉道:“师傅,这几年你不在,朕真的好辛苦啊……”

“陛下放心,老臣回来了,再不会让人欺负陛下了。”高拱心头火起,心说像话吗像话吗,这都把皇上欺负成什么样了?内阁那帮家伙,是摆设来吗?!

良久,诸位大才上前劝住皇帝,扶起高阁老,请这对君臣入内说话。

陈洪扶着高拱,看到皇帝像对父亲一样依恋他,心里头十分高兴。暗道这下有高阁老替我撑腰,这大内总管没跑了。却又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道邵芳有没有提及自己?就算邵芳提了自己,高阁老会不会领情?

毕竟这老倌儿可是素来对宦官不假辞色的。

高拱忽然大有深意的朝他微微点头,陈公公登时如沐春风,险些喜极而泣。高相果然知道我的功劳,咱家不是无名英雄……

惊喜之余,他也悚然发现,高阁老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生人勿近、高不可攀了。

……

高拱陪着皇帝用过膳,君臣又好好叙了一番别后之情。直到宫门落锁前,隆庆才依依不舍放他出宫。

韩楫等人还在右安门外等候,送老师回到他在西长安街的宅邸。就是传说中高阁老白日宣淫的那处宅子。

这二年府上没住人,好在门生们一直轮流照看,庭院屋舍倒也没荒败。

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跟自己离去时一模一样,就像过去的两年多并不存在一样,高拱不禁一阵唏嘘。

“家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当初的样子。”韩楫笑道:“有些物事不慎损坏了,也尽量原样置换的。”

“伯通,你们有心了。”高拱拍了拍韩楫肩膀,欣慰的对众弟子道:“老夫虽然没有儿子,但有你们这帮孝顺的弟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老师春秋正盛,龙马精神,话不要说的那么早嘛。”生性滑稽的陆树德笑道。

“臭小子没大没小。”高拱给他个暴栗,哈哈大笑起来。却也没否认自己还有希望,因为他已经给海瑞写信询问老树开花的原因,是否与那江南医院有关了。

倘若真有关联,说不得要请那李大夫来给自己号号脉,瞧一瞧了。

弟子们也跟着大笑起来,他们都感觉师傅比往昔更加亲切了。

“老师旅途劳顿,今晚就不叨扰了。回头休沐,再来找老师蹭饭。”韩楫等人笑着告辞。

“嗯,也好。”高拱活动着酸麻的脖颈道:“老夫确实累了。”

“只是府上还有两位赖着不走的……”韩楫小声道:“我们也不好硬撵。”

“哦?”高拱皱皱眉:“什么人?”

“徐蒙泉和刘三川。”韩楫一脸不屑道:“真好意思露脸。”

“嗯,知道了。”高拱点点头,同样面现讥讽之色。

徐蒙泉是户部左侍郎徐养正,刘三川是户部右侍郎刘自强。前者是高拱同馆授业的老同学,后者是高拱的同乡,皆与高拱相善多年,素来以志同道合自诩。

然而,隆庆元年的阁潮中,这二位却背刺了老高。并且试图拉上他们的堂官,时任户部尚书的葛守礼,代表户部一起声讨高拱。

但葛守礼很有节操,看不惯这种落井下石的举动,便坚辞不从。

徐、刘二人无法,只好空出弹章题头处葛守礼的姓名,上了一个殊为可笑的‘白头疏’,总算是代表户部表态,与高某人划清界限。

得知此节,高拱被伤得不轻,发誓要给他俩好看,没想到他们却又腆着脸上门了。

一瞬间,高拱真想好好羞辱他们一番,要让他们屎啦!

但抬头看一眼满天星斗,他想到自己离开高家庄那晚,对着浩瀚星河发过的誓言此去京师以大局为重,凡事不为己甚!

夜空中又浮现出隆庆皇帝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高拱不由长长一叹。

唉,国事颓坏如此,不能再一味快意恩仇了。

他本就根基薄弱,岂能再把两位部堂级的高官拒之门外?

想到这里,高拱狠狠啐一口,走进了花厅。

……

花厅中,徐养正和刘自强都快把茶水喝白了,才终于看见高拱从外头进来。

两人忙讪讪起身,朝高拱深深作揖,强笑着向他问安。

“二位不是去二十里铺接过了吗,怎么还没回去啊?”高拱在正位上坐下,端起茶盏似笑非笑的问道。

“虽然玄翁说过既往不咎。”徐养正满脸惭愧道:“可是当年的事情不跟玄翁说清楚,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是啊,当年的事虽然实属无奈,但终究辜负了玄翁的情谊,我俩这些年日日思之,如万蚁噬心呐。”刘自强捶胸顿足道:“悔不当初,追悔莫及啊!”

“喔,你们说的是当初,那封白头疏啊?”高拱就像刚想起来一般,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你们不提,老夫都忘了这件事。”

“那是玄翁大度,我们可不敢忘啊。”两位大员心说,信你个鬼啊,你能忘了才叫有鬼。

“呵呵呵,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替它干嘛呀?”高拱状若大度的笑笑,然后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不过想起来也确实挺气人。当时举朝劾我,二公亦劾我,于心何忍啊?”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徐养正和刘自强却吓得汗流浃背,面色煞白。

刘自强更是衣袖掩面,似乎没脸见人了。

徐养正讪讪道:“玄翁啊,我们当时实在迫不得已。小阁老……哦不,那徐逼着六部五寺各衙门都要集体上书,以造声势。当时要是不跟着大家一起上书,我二人又怎能在官场留到今日?”

“哼,那葛老为什么就不随大流啊?还有魏学曾他们,不也没上书弹劾我,现在的境况也不坏嘛!”虽然进来前打定主意,要选择原谅他们。可高拱越说越生气,忍不住就要本性毕露。

就在他将要语出伤人之际,忽然那刘自强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地上,两眼通红,泪流满面!

整个人已经悲伤的说不出话来了。

见多年好友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悔悟了。高拱那颗冷硬的心,一下就软了三分,想起自己的初衷,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人非圣贤,强求不得啊。”

说着摆了摆手,笑骂道:“好了,你个龟孙儿别哭了,老子原谅你俩就是了。”

刘自强却偏着头不停抽泣,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

徐养正赶紧扶起他来,千恩万谢的告退出去了。

两人出了高府,徐养正扶着眼睛已经肿的睁不开的刘自强坐上轿子。小声道:“三川,演的有点儿过吧?”

“谁知道独瓣蒜这么辣?”刘自强把袖中的帕子往地上一丢,接过水囊在轿子里冲洗眼睛。

那帕中,露出一个被捏碎的独头蒜……

“你够狠。”徐养正看得目瞪口呆,良久叹口气道:“算我欠你个人情,下回这种事儿我来。”

“还有下回?”刘自强使劲揉着眼睛道:“你个乌鸦嘴,快饶了我吧!”

“应该没了吧。”徐养正讪讪道。

其实是有的。

……

首节上一节614/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