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613节

言官刀笔杀人,可见一斑。

病中的嘉靖帝喜怒无常,倘若让他看到这篇弹章,估计高拱老命不保。

幸好嘉靖皇帝一直处于昏迷中,到死都没看到这篇奏章,才让他逃过一劫。

但高拱受到弹劾后,需要上疏自辩。他自然全盘否认胡应嘉的指控,其中说到自己将家搬近西苑一些,只是为了方便平时取用物品。自己家贫无子,也没有可以使唤的仆人,所以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本来只是很正常的辩解,谁知又被胡应嘉抓到了把柄,借辩疏中‘臣家贫无子’这句话,编排他旷工回家,其实是为了和姬妾造人去了。

经过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阁老暗中传播,当这谣言传遍京城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高阁老上班时间偷跑回家玩女人,一直玩到快下班了才回来’。

所谓‘昼日出御女,抵暮始返直舍’也。

可以说,高拱今日之声名狼藉,大半都是拜他所赐。

从那一刻起,高拱就惦记上他了。

所以后来胡应嘉弹劾杨博京察庇护山西老乡时,高拱才会迫不及待蹦出来,要灭了他。结果引发了两年前的举朝倾拱……

当时高拱一伙想把他革职为民、永不叙用。然而最后他却只是外调为七品推官。而且短短两年时间,就升为了从四品的布政使司右参议。

这分明是在赤裸裸的酬功,顺便打他高拱的脸啊。现在高拱回来了,不把他往死里弄,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徐阁老已经倒了,他又不认识什么赵公子,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胡应嘉是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心跳的就越厉害,终于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悲惨结局,吓得身子一软,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

同僚赶紧把他扶到床上去,又叫大夫来又是下针又是灌药,却也无济于事,半夜两腿一蹬,死了。

……

胡应嘉的死讯传到欧阳一敬的耳中时,他已经走在辞官回江西老家的路上了。

因为他骂神之名太过响亮,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跟高阁老一战,几乎是国人皆知。是以一路上受尽白眼,沿途的官员没有一个敢迎来送往,更没有程仪奉上。

就连小小的驿丞都不肯认他的勘合,不让他住进驿馆。他只能自己掏钱住客栈。客栈的条件就没法保证了,有时候全家得睡大通铺。有时候没有房间,甚至得在马车上过夜。

七月份又是风雨交加,路上泥泞难行,一家人不知遭了多少罪。

欧阳一敬本来就很抑郁了,听到胡应嘉被活活吓死后,更是感觉了无生趣了。

当晚电闪雷鸣,一家人借宿破庙。翌日天亮,老仆就发现他在佛殿前自缢了……

……

而此时,高拱才刚刚到真定府,在龙藏寺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杨博。

杨博就住在龙藏寺中,盛夏时节,寺庙里浓荫匝地、庭院开阔,住在里头清心凉爽,确实比客栈舒服。

“哈哈哈,虞坡公真会享受啊。”高胡子朝杨博远远拱手大笑,他风尘仆仆,精神却十分健旺,走路都带着风。

“玄翁一路辛苦了。”杨博头戴着席帽、穿一身宽大的葛袍,无比的轻松闲适,降阶叉手相迎。

“一别两载,终于又见面了!”高拱一把扶住杨博,与他亲热的把臂寒暄。“可惜不能同行,见面又要分别啊。”

“请。”杨博请高拱进去自己寓居的后园,笑道:“是啊,不能亲见玄翁大展宏图,殊为遗憾。”

“那就回去歇几天,再回来,咱们老兄弟继续并肩作战。”高拱诚心实意道。

“有心无力了,岁月不饶人,只能求玄翁饶了我啊。”杨博在凉风习习的竹林中,摆下了一席清淡的素斋款待高拱。

这里是佛家清净地,杨博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用面请客了。

两人就坐后,下人端上水盆和白巾。高拱也不拘小节,敞开怀,当席擦洗起来。

“啊,舒服。”换上杨俊卿拿来的一件新麻袍,又喝了一大杯凉茶,高拱终于感觉舒服多了。

“这鬼天气赶路,真要人命啊……”他不禁感慨道。

他接到旨意的第二天,连老婆都没带,就急不可耐的上路了。一路上风雨无阻,顶着大太阳赶路也是常事儿。

不能不让人感慨,人和人的体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哪怕是快六十的老汉,在极度亢奋的情况下,依然能化身神行太保。

看着全身都洋溢着无尽活力的高拱,杨博不禁心中微酸。

他想到自己比高拱早十二年中进士,嘉靖二十五年就当上巡抚,三十四年升兵部尚书。论资历和能力都算是当朝独一份了。可惜就因为不是翰林出身,捞不着更进一步入阁拜相。

结果当了十五年的尚书了,再不走就人怒鬼厌了。

唉,在体制的壁垒面前,有通天之能有什么用?

杨博暗叹一声,便收起了心酸,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只留俊卿把盏。

“这次玄翁复出,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啊。”杨博先恭喜了高拱出山,又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道:“那欧阳一敬和胡应嘉,听闻你复出,竟活活吓死了。”

“哦,是吗?”高拱吃了一惊道:“不经老夫允许,他们就敢死?”

“是,胡应嘉当场被吓死。欧阳一敬辞官回家路上,听闻了他的死讯,也想不开上吊死了。”杨博点点头,他虽然退休了,但消息依然灵通。

“胡应嘉那厮,死不足惜!”高拱喝一口素酒,感觉淡而无味,便随口吐到地上道:“不过老夫还是挺欣赏欧阳一敬的,我还寻思着把他收为己用呢,没想到居然就这么死了。”

杨博知道,以高拱现在膨胀的心态,是不屑于说假话的。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像欧阳一敬那样弹谁谁倒、例无虚发的骂神,是每个当政者梦寐以求的神兵。

前提是握在自己手上。

他闻言神情一动道:“怎么,玄翁此番不打算快意恩仇?”

“你当老夫混黑道的吗?两个挑头的都死了,正主现在也生不如死,再去搞那些不足挂齿小喽?老子没快感,还平白给他们刷声望。”高拱失笑一声,索性拿起桌上的醋瓶子,吨吨吨倒了一杯,喝一口,眯眼呲牙道:“嗯,这个才够味。”

“哈哈哈,那些忙不迭辞官的家伙,要是听了玄翁这话,还不得悔青了肠子?”

杨博放声大笑起来,却暗暗松了口气。他之所以在这儿等高拱,就是担心这活土匪进京开大,杀个尸横遍野。到时候朝堂又要打出脑浆来。万一正事儿没办成,高拱就二次下野,自己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现在见高拱没有被滔天的权势冲昏头脑,他也就放心了。至于自己山西帮那些事儿,他提都不会提。

当年徐阁老推荐高拱入阁后,便觉得自己有恩于他,谁知人家高胡子根本不领情。在高拱看来,凭自己的地位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徐阶纯属多此一举,想要市恩于自己罢了。

杨博自然要吸取教训,不能让高拱生出自己也要挟恩图报的意思。他知道这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高胡子,肯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于是两人便默契的避开了那些蝇营狗苟的话题,说起国家的难出来。

“这大明朝,实在是风雨飘摇啊。”杨博长长一叹道:“黄河水患,漕运断绝。国库困顿已极,开支却日渐浩繁。西北东北鞑子寇边,西南土司作乱,南面海域也不太平。国势已颓微若斯,朝廷诸公却只知苟且,自欺欺人,仿若现在是治世一般……”

“嗯。”高拱点点头,他虽然在野两年,却一刻没放松对国事的关注。不由愤然道:“当初那帮人撵走老夫,他们能干好了也成。我就是钓一辈子鱼呢,也心甘情愿。可他们两年来干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干!就那么袖手高坐,任凭局势日渐颓坏也无动于衷。”

说着他冷笑连连道:“几个月前,黄河大水,漕运断绝,塘报上却连篇累牍刊登咱们首辅大人经筵日讲的内容。他娘的,你让下面人看到了怎么想?哦,原来朝廷也没当回事儿,那我们也可以不当回事儿了。”

“呵呵,元辅崇尚黄老之道原也没错,不过这会儿确实是要立事功的时候了。”杨博心说,好么,对李春芳这么大意见,看来回京肯定有好戏上演呢。“这回内阁一下多了玄翁和赵大洲两位能吏,可要大干一场,方不负万民之望啊。”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高拱就黑下了脸,连喝了三杯醋才吐出口浊气。

“日他娘!”

第二百一十一章 屁又诶

高拱气什么?杨博门儿清。

无非就是李春芳和陈以勤,为了牵制他,把赵贞吉一并弄进了内阁。

而且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比高拱早两科。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两人同时入阁,赵贞吉就排在高拱前头。

所以高拱入阁后,并非排在第四,而是排名第五。按照内阁的陋习,排名末尾的大学士,要主动给排名靠前的大学士服务。虽然贵为大学士,不至于端茶倒水,但给首辅下轿打帘子,帮着捧子之类的小事却少不了的。

也算是一种立规矩吧。

“放心,老子不会让他们骑在头上的!”高拱冷哼一声道:“走着瞧吧!”

……

与杨博分开后,高拱继续赶路进京。从真定府到北京城五六百里地,他四天就走完了。

“什么,这就到了?”

内阁中,李春芳听闻高拱已经到了京郊,不由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黄历,今天才十五日。首辅大人吓了一跳道:“这才几天啊?他飞来的吗?”

从新郑到京师一千三四百里。七月初一旨意发出,六百里加急也得三天才能到新郑。高拱就算接旨次日上路,也只有十天的时间赶路。

就是鞑子也没这么快啊?

“是啊,我也觉着奇怪啊。”陈以勤摊手道:“可今早他学生韩楫、雒遵、陆树德等人招呼了近百名官员出城二十里相迎,阵势做这么足,总不可能正主没到吧?”

“到了,今早看到冯公公带着大汉将军,打着陛下的仪仗出宫了。”刚入阁的赵贞吉幽幽道。

“这待遇,就差陛下亲迎了。”陈以勤酸酸说一句,又看一眼张居正道:“太岳,你怎么不去接一接?”

张居正翻翻白眼没理他,其实不谷本打算去迎一迎的,但那件事让他心冷了不少,就不愿意表现的太上杆子了。

“说起来,我们也该摆酒迎接一下高相的。”李春芳毕竟专业和稀泥二十年,习惯性的又想搅合道:“当初大家就是同事,他暌违两年去而复返,应该为他接风洗尘的。”

说着又朝赵贞吉笑道:“也没来得及欢迎赵相,不如一席两贺。”

“那就沾高相的光了。”赵贞吉算是李春芳线上的人了,当然不会计较。

“好啊,在哪儿呢?”陈以勤问道:“近来可没什么假期。”

“我看就在内阁食堂吧。”李春芳笑道:“把会食的日子提前就是,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联络下感情嘛。”

“就依元辅的。”陈以勤表示赞成。

张居正点点头,没说话。

“那我就去吩咐操办一下。”赵贞吉目前是吊车尾的新人,这些琐事自然由他负责。心说还好,赶明儿这些活就交给高拱了。

“算了,还是我来吧。”张居正起身道:“也是给大洲公道贺的,没道理还得让你自己操持。”

“主要是欢迎高相远来,我不打紧。”赵贞吉推辞一番,最后和张居正一起出去了。

两人出去后,李春芳对陈以勤道:“你刚才好像话才说了一半?”

“不错。”陈以勤郁郁道:“高相公那些门生,替他给那些因为得罪了他的人传话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是记仇的人,更不会公报私仇,只要大家日后实心用事,不再胡乱搞事情,就还是会重用他们的。”

“哦?”李春芳吃了一惊道:“太阳打哪儿边出来了,高新郑转性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是装出来的。”陈以勤神情阴沉道:“不过这手还真好用,不然今天哪来一百多号人去迎接他?”

说着他低声道:“还没进京,就开始收买人心了。玩的无非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一套。”

“……”李春芳不说话了,显然‘宰相’两个字刺痛了他。

“元辅,你说赵孟静能不能顶住他?”一个开始用心机的高拱,显然给了陈以勤莫大的压力。

“不知道。”李春芳同样亚历山大,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胡乱呷一口道:“先看看再说吧。”

“唉……”陈以勤心里挺鄙视李春芳,还首辅呢,从来就没个正主意,就知道一慢二看三通过。唯一拿一次主意,还把江南帮得罪了,结果最后高胡子也给放出来了。

怪不得不敢落子,原来总是下臭棋啊……

其实陈以勤自己都没发现。他自个才是心态崩的最狠的那个。高拱走前就是次辅,此番杀回来,次辅之位已经被他占据了。可想而知,高胡子非得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可。

但是不管他怎么抗拒,高胡子进京的脚步却一步都不会停顿。

城南永定门外二十里铺,宽阔笔直的官道旁热闹非凡。

接官亭旁的树荫下,肃立着持斧钺仪仗、令旗牌扇的大汉将军。还有太常寺协律郎率领的宫廷乐队,也都带齐了家伙什儿候在那里。

接官亭中,更是站满了伸长脖子的官员,其中不乏穿绯袍,系金带的高官。

但站最靠前最醒目的位置,却是一帮穿着青袍的六七品官员。这帮人意气风发,喜气洋洋,在旁若无人的说笑着。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

那一年,高拱是会试主考官,他们都是他的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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