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9节

“还有个叫范大同的……”

“没问题,一并举荐。”周祭酒忙表态道。

“那样不好看,让他顺利通过录科便成。”赵昊考虑的周全,范大同素来不学无术,如果被举荐的话,定会引起很大争议,那样会连累父亲的。

天大地大,父亲的举业最大,送人情也要以不影响赵守正为前提。

“还有。”赵昊看看他道:“你帮我弄个监生资格,没难度吧?”

“不难不难,不过要等到秋闱之后。”周祭酒忙道:“不是本官有意拖延,是朝廷为了避免有人走捷径,都是在秋闱后才开口子的。”

“行吧。”反正赵昊又没打算去考秋闱,只是想弄副监生的冠带,好有个起码的体面而已。

这跟地主老财捐员外,其实就是一回事儿。

孰料周祭酒唯恐他不满意,又主动道:“国子监会特许白身大儒坐监,省了公子向户部捐银。”

“儒士?”赵昊眼前一亮。

“不一样的。但也这要比例监体面的多,当然名额十分有限。”周祭酒摇摇头,打包票道:“我会帮赵公子办妥的。”

赵昊本打算再敲点竹杠,可一个国子监祭酒,能办的事儿就这些,还不如个七品知县来的实惠。

“暂时就这样吧,以后想到再说。”他也只好意犹未尽道:“把庚帖给我。”

周祭酒本就是来退婚的,庚帖自然收在袖中,闻言马上掏出个信封,双手奉到赵昊面前。

赵昊打开信封一开,跟上次一样,里头除了赵守正的庚帖,还有一张五百两的会票,估计还是上次那张。

赵昊已非吴下阿蒙,知道有身份的人,尤其是官员,是不会常常光顾钱庄的。他们会让信赖的仆人开个户头,日常的银钱往来都以下人的名义进出,这样可以从各种意义上省去很多麻烦。

好比今天,那提出来的两千两银子,赵昊便直接存到了高武户头上……

“小气巴拉的。”赵昊如今身家超过四万两,哪看得上区区五百两。

不过蚊子腿也是肉,他当然不会再退回去了。

“成了,出去吧。”赵昊收起庚帖施施然起身。

“赵公子放过我了?”周祭酒巴巴望着赵昊。

“看你表现喽。”赵昊却不负责任道。

“是是……”周祭酒忙点头哈腰起身,哪还有什么清流大员的气度?他朝赵昊伸手道:“赵公子,小女的庚帖,是不是也……”

“等会跟我爹要吧。”赵昊说着打开了房门。

……

出来厅堂,周祭酒又神奇的恢复了四品大员的沉稳,只是膝盖位置两团淡淡的灰迹,还有通红的眼珠,让人很难不去联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赵昊朝赵守正抱拳禀报道:“大司成方才苦口婆心一顿劝说,孩儿已经意识到不该一味固执,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还是同意退婚吧。”

周祭酒也拢须强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赵守正愣一下,见赵昊朝自己挤挤眼,便没再说什么,回东屋拿出了两份庚帖,交在儿子手中。

赵昊便将周家那张递还给了周祭酒,又作势要将另一张递给刘员外。

刘员外伸手却捞了个空。

“钱呢?”赵昊把手一抽,又恢复了倨傲的模样。“一万两银子,一个子也不能少。”

比起周祭酒来,这厮更加可恶。

“你不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吗?”刘员外被搞糊涂了,指指周祭酒。“为何跟他退,不跟我退?”

赵昊便笑道:“大司成已经打了欠条,答应回头慢慢凑钱,对吧?”

“对对对。”周祭酒哪里敢不配合?忙点头连连道:“本官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慢慢凑了,不过刘员外身家百万,这点钱肯定难不倒他。”

“嗯?”刘员外闻言一愣,不知周祭酒为何要给自己挖坑。但打死他也不相信,周祭酒会打这个欠条。

“本官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周祭酒唯恐再坐蜡,朝众人拱拱手,便不管刘员外,一个人走掉了。

“这……”刘员外再看不出周祭酒被赵昊拿住把柄,他还当什么洞庭商帮副会长?

待周祭酒走后,他把脸一沉,对赵昊父子道:“我不管你们用了什么法子对付周祭酒,但能敲刘某竹杠的人,还没出生呢!”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赵昊也冷着脸,端起茶盏道:“送客!”

高武便站在门前,做了请的手势。

见今日又要无功而返,刘员外气得顿足道:“你们等着瞧,我要让你们父子知道,有些人是你们惹不起的!”

“这话也同样送给刘员外。”赵昊负手站在门口,冷笑看着刘员外灰头土脸而去。

赵守正看着刘员外的身影消失在墙外,方好奇问道:“我儿那首诗有何特别之处,为何让姓周的方寸大乱?”

赵昊淡淡一笑道:“因为那是他写给秦淮名妓朱泰玉的情诗。”

“朱泰玉?”赵守正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一副懂行的样子道:“听说是今年正当红的女史,怕是不会接待我们祭酒大人吧?”

秦淮河的名妓,爱的是才华满腹的风流才子、其次是一掷千金的富商,最厌恶却是当朝官员。因为这些人又吝啬又爱摆架子,还大都是年纪一大把的糟老头子……

“是魏国公花高价请她陪周祭酒的。”赵昊略有尴尬的挠挠鼻子,感觉这不是十四五岁少年该讨论的问题,便言简意赅道:“当然,魏国公也未曾亲自出面,他拜托了一个叫邵大侠的人办这件事。”

“邵芳?”赵守正目瞪口呆道:“那可是位奇人啊,据说这天下,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说着,他问儿子道:“那魏国公命邵芳找姓周的,要办什么事儿呢?”

“他想让小儿子徐邦宁代替庶长子徐邦瑞袭爵,便求到了周祭酒头上。”赵昊沉声答道,如果说之前他还是猜测的话,那周祭酒的表现,已经证明了此事。

“原来如此。”赵守正恍然大悟,没想到那首艳诗背后还藏着这样一段勾当。

按照国朝制度,勋贵子弟想要袭爵,必须先进入国子监的武学接受教育,然后才能进京接受考核。魏国公想要废长立幼,就必须先让小儿子入国子监武学,同时设法让国子监拒绝大儿子入学,这都需要周祭酒的配合才行。

“只是如此隐秘的事情,我儿是从哪里知道的?”赵守正又想起一事,忙连声追问。

第一百零五章 华公子就是不信邪!

“呵呵,父亲还记得,上月初,收到的那封信吗?”赵昊笑问道。

“有这回事儿?”赵守正挠挠头道:“完全没印象了,可见为父读书有多专注。”

“嗯。”对赵守正一本正经讲的骚话,赵昊已经完全免疫,他自顾自的点点头道:“这些事,包括那首诗,都写在那封信上。”

但赵昊这话半真半假。

那封神秘来信上,确实提过邵芳给周祭酒和朱泰玉拉皮条的事儿,还有那首诗也确实是信上提及的。

但信上还说,邵芳接触的人太多太杂,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他每天都有交游。是以暂时还没法确定,邵芳到底求周祭酒办什么事儿。

不过对赵昊来说,有邵芳、朱泰玉这两个关键名字就足够了。因为隆庆年间的一段野史提到过,魏国公为废长立幼,曾求到过邵大侠,邵大侠又找了秦淮名妓朱泰玉,拉拢南京高官某某。虽然赵昊不知道这位高官是谁,但不妨碍他大胆假设,大胆求证。

果然,一句话就诈出了真相。邵大侠求的那个人,便是周祭酒!

当然,为了减少解释的麻烦,赵昊将所有的功劳,都让给了那封信。

“哦,原来如此。”赵守正不由大感兴趣,忙问道:“可知写信者何人?”

“不知道。”赵昊摇摇头。“没有落款,且是女子的字体。”

“女子的字体?”赵守正寻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难道是马姑娘?”

“怎么可能……”赵昊大翻白眼道:“她整天在味极鲜弹琴,上哪去打听这种上层机密去?”

“也对,她个清倌人,还接触不到这种层面。”赵守正摸着下巴道:“那到底是谁呢?”

“父亲别瞎操心了,还是专心备考秋闱要紧。”赵昊拍了拍赵守正的胳膊。

“哦……”赵守正点点头,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不由惊喜道:“周祭酒不会作梗了?”

“他敢?”赵昊冷笑一声,又对刚转回的高武道:“去跟唐胖子说一声,明天中午我请他吃凉面。”

高武点点头,转身又出了院子。

……

今天赵昊可谓双喜临门,收丝发了大财,还解决了父亲乡试的资格,自然心情大好,便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他晚上不打算写书了,叫上方家姐弟和高家父子,准备去鼓楼街逛夜市玩耍。

王武阳也想去,却被赵昊撵回家读书。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秋闱了,应届考生哪能到处闲逛?

委委屈屈送走了师父的马车,王武阳怏怏走回自己住的小院。

赵昊给他租的住处,距离赵家不过百步,抬脚就到。

刚到家门口,却见一人提着个灯笼立在那里。

王武阳吓一跳,忙叫道:“谁在那里,是人是鬼?”

“六哥,是我。”那人苦笑应一声,迎上前来,正是雪浪招待过的那位华公子。

“哦,是妹婿啊。”王武阳这才松口气,一边掏出钥匙打开锁,一边亲热问道:“你可考过录科了?”

“不值一提的小事,说它干嘛。”华公子淡淡一笑,很不屑于这种没难度的考试。

“倒也是,提学大人再铁面无私,也不会落了华太师和王盟主的面子。”王武阳打开门,带着来客进去,又就着他的灯笼,将桌上的油灯点着。

“是啊,有人靠着王盟主的面子,直接都免试了呢。”华公子笑着反唇相讥。

“哈哈哈,看来我们谁也没法鄙视谁呢。”两个世家子弟相视一笑,都一副欠揍的神情。

在灯光下,那华公子身上的蓝色长袍暗光流动,更神奇的是,白日里还盛开的木槿花,此刻全都闭合了花瓣。也不知是什么神奇的原理……其实是他换了一件。

华公子打量下屋里简单到寒碜的摆设,还有霉迹斑斑的墙面,积满浮灰的床头……王武阳起居都在赵家,只在这里睡个觉。他又是个公子做派,能放下身段伺候师父,却不会打理自己的小窝。

华公子受不了屋里的霉味,掏出帕子,捂住鼻子,闷声道:“你怎么住在这种破地方?”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王武阳淡淡一笑,麻利的打水烧水道:“本打算留你住一晚,看来是留不下了。”

“不止我要走,你也得跟我走。”华公子站在王武阳身边,见他点火生炉子,动作十分熟练,不由眼圈一红,险些心疼的掉下泪来:“六哥,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

“啊?”王武阳吃惊的看着华公子,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今天可看见,你在给那个毛孩子捶腿打扇子。若不是欠债还不起,堂堂太仓王氏之后,岳父最寄予厚望的子弟,怎么能干这种,下人才会做的粗活呢?”华公子叹了口气。

“我没欠钱。”王武阳失笑道。

“那就是他们用武力威胁你了?”华公子不禁咬牙切齿道:“我这就递帖子给上元县,让他们立即拿人!”

“你这都哪跟哪啊?”王武阳这才忙活完了,站起身来苦笑道:“我是心甘情愿来拜师的,做弟子的服侍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你……”华公子瞠目结舌道:“你真心拜师的?我听岳父说起时,还以为你是故意跟个毛孩子做戏,和他怄气呢。”

“这跟叔父有什么关系?”王武阳正色道:“我已经拜在师父门下,你若再对家师不敬,别怪我揍你!”

“揍我?”华公子难以置信的看着王武阳,两人素来私交甚笃,却没想到他会因为个毛孩子,跟自己翻脸的。“那毛……你师父到底施了什么法?让你如此着魔?”

“看到今日的你,就想起昨日的我。”王武阳轻叹一声,一脸同情的看着华公子道:“狂妄、傲慢,浮躁,其实不过是可怜的井底之蛙。”

“你说他是你师父,那他到底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佩服?”这下华公子都好奇开了。

“师父,嗯……”王武阳刚要显摆一番,忽然有些泄气道:“师父教我洒扫庭院、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还有洗菜摘菜……”

“这不就把你当个老妈子使唤吗?”华公子哭笑不得道:“醒醒吧六哥,你可是太仓王氏之后,不要给祖宗丢脸啊。”

“不,师父是在磨练我的心性,让我沉静下来,不再浮躁。”王武阳却摇摇头,重新神采奕奕道:“我师父数通古今、学究天人,这天下没有人比他学问更大。虽然现在还没正式对我授业,但只是平时听师父聊天,帮师父记录,我就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

“哦,不妨说来听听?”华公子却是不信的,冷冷一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野狐禅,能把六哥你迷成这样。”

首节上一节59/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