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8节

可谁知刚进所居小院,就看到几个劲装的武士立在自己精舍外。

雪浪微微皱眉,看家的小沙弥赶忙跑过来,小声道:“华公子来了。”

“哦?”雪浪露出释然的神情,一边走进精舍,一边洒然笑道:“我道谁这么大的排场呢,原来是华太师的公子大驾光临!”

精舍中,一位身穿印有木槿花暗纹的蓝色长袍,头上束着羊脂玉发簪的翩翩贵公子,正轻摇着象牙折扇,仰头欣赏那副吹箫玉女图。

听到雪浪的声音,他回过头来,一张俊俏的面庞上,尽是风流少年的佻达。

“好你个雪浪,放着正经的和尚不当,却干起拐子勾当。”那华公子似笑非笑的用折扇指着雪浪,兴师问罪的语气不太严肃。

“这佛祖脚下,不可妄言。”雪浪双手合十,微笑问道:“你是喝龙井还是紫笋?”

“喝紫笋吧。你惹了大事了知道吗?”华公子在长案一侧坐下。

雪浪坐在长案后,一边动作娴熟的煮水泡茶,一边笑问道:“是武阳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华公子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我岳父从京师返回太仓,原本大功告成,十分高兴。可听说自己寄予厚望的侄儿,居然跑到南京,拜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为师,岳父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让他这位文坛盟主,把脸面往哪搁?”

“这可怨不得贫僧。”雪浪听甑中水声响到七八分,便挥挥手,让小沙弥将甑下小小的炭盆端走。“他自己跑来找我,却没说是要去拜师的。”

“你不写信过去,他能被勾来南京?”华公子愤慨道。

“那封信你看了吗?怎么样?赵施主的诗词可谓当世第一吧?”雪浪一边沏茶,一边巴望着华公子,希望得到他的认可。

“什么信?六哥根本就没留下,我上哪看去。”华公子没好气的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深深一嗅,赞道:“好茶!”

“怪不得。”雪浪恍然笑道:“那你要不要看看呢?”

“我现在不想看!”华公子呷一口茶汤道:“岳父命我将六哥绑回去,我来就是干这个的,别的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这华施主,自从成婚后,就越来越俗气了。”雪浪郁闷道:“又不是华太师吩咐的,你岳父的话听着就是了,干嘛那么当真?”

“你,你明知道我……”华公子俊脸涨得通红,似有难言之隐,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最后讪讪道:“要是我爹吩咐的,我才不理会呢。”

“好吧,地方告诉你。”雪浪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提笔写了个地址,递给华公子道:“这就是赵施主的家,你去了千万要客气,他可不好相与。”

“我去找我六哥,理都不理他!”华公子哂笑一声,接过地址一看,神情愈发好笑道:“住在蔡家巷的能有厉害人物?我六哥倒是不嫌弃。”

“嘿嘿,你去了就知道了。”雪浪嘴角闪过一抹坏笑。

……

那厢间,赵昊也回了蔡家巷,按惯例赏银之后,遣散了一众壮汉,他才在高武的陪伴下,进了自家的巷子。

只见两顶大轿停在巷中,穿着红色号衣的轿夫伞夫正蹲在墙根下避暑。

‘什么人?老哥哥的贵同年吗?’赵昊按下心中的惊奇,越过那些轿夫,回到自家院中。

却见两个没想到的客人,再度联袂而至。

“是你们两个?”赵昊吃了一惊。

竟然是那国子监周祭酒,和苏州商帮大佬刘员外。

那日退婚不成之后,赵昊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们了,此番登门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第一百零三章 吓死宝宝了~~

今天虽然不是朔望假期,但赵守正也在家中。

盖因国子监科考在即,准备应考的监生都获准不必坐监,在家自行备考即可。

赵守正陪着两名不速之客坐在堂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感觉十分煎熬。

看到儿子进来,他仿佛见到救兵一般,松口气笑道:“我儿回来了。”

“父亲。”赵昊恭敬的向赵守正行礼,然后便直起身,冷冷看着那周祭酒和刘员外。

“这孩子,就算亲事不成,我和大司成也是你的长辈,怎么不向我们行礼呢?”

那刘员外的态度,要比前番倨傲许多,前番是有赵立本在,他又自知理亏,是以颇为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但这次,双方既然已经撕破面皮,又没有赵立本在场,他自然要把上次失去的场子找回来。

赵昊见他那张胖脸上,挂着让人不爽的傲慢。心说同样是胖子,唐友德可比他可爱多了。

“哼哼。”赵昊冷笑一声道:“辱人者人恒辱之!”

“不错。”赵守正马上接上一句:“君子必自重,人始重之……”

他虽然觉着这样说,可能会得罪周祭酒,但时刻跟儿子一条战线,对赵守正来说更重要。

刘员外不由大怒,一拍方几道:“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赵家人如此嘴脸,可见我们退婚的决定,十分正确!”

“呵呵。”赵昊一撩衣袍,在赵守正身边坐下道:“退婚可以,一人掏一万两。”

“不错。”赵守正马上大点其头道:“少一个子儿,也不成!”

老爷子临走前,就是这么吩咐的,赵守正自然要严格执行。

“哈哈……”周祭酒和刘员外鼻子差点没气歪,两人对视一眼。

“大司成这下没有幻想了吧?”刘员外对周祭酒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

所谓‘大司成’者,祭酒的雅称也。

周祭酒迟疑一下,点了点头,便缓缓展开描金折扇,轻轻摇动道:“从三月开始到现在,守正你天天坐监、风雨无阻。从学正到司业,无不夸奖你态度端正,学业突飞猛进,看来今年秋闱是势在必得喽。”

赵守正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这厮打得什么坏主意了。其实,若非自己的前途还捏在人家手里,他早就将两人撵走了。

赵昊却不动声色,静静看着周祭酒的表演。

“但想要进乡试,得先过录科,今年录科考试,可是国子监自行组织的……”周祭酒啪得合上折扇,端起茶盏呷一口,不再说话。

可赤裸裸的威胁,已经分毫不差的传达给父子二人了。

赵守正有些紧张的看着赵昊,却见赵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看起来像是被激怒,又像是猫戏耗子般的戏谑。

“你笑什么?”刘员外特别讨厌这小子。而且自从他回家,那赵守正就像得了主心骨似的,也变得刺头起来。

赵昊却理都不理他,只看着一脸胜券在握的周祭酒,微笑道:“我从旁人那里听来一首诗,今日与周祭酒共赏之。”

不待周祭酒表态,他便清了清嗓子,吟道:

“海棠经雨一枝鲜,薄鬓轻笼态逾妍。有色无香元自好,教人妒处得人怜……”

“噗嗤……”刘员外忍不住笑了,抚掌揶揄道:“若是秦淮女史听了这诗,说不定能免了贤侄上船钱。”

‘啊,我儿怎么写这种艳诗……’赵守正闻言脸色一变,但当着外人的面,他是绝对不会训斥赵昊的。

但两人旋即发现,那周祭酒的脸,已经变得煞白如纸,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这这……”周祭酒满眼惊恐的望着赵昊,半晌方憋出一句话道:“找个地方,我们单独说话。”

“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呢?”赵昊却摆起了架子。

见他一副吃定自己的架势,周祭酒却愈发心慌气短起来,竟然站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然后不容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西间走去。

看着西屋的门砰地一声关上,赵守正和刘员外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什么鬼。

但刘员外心中,更多的是不祥预感。周祭酒可是堂堂四品大员,居然听了一首艳诗便慌成狗,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赵守正现在,却是满心的八卦,可惜只能等着儿子,回头给自己解惑了。

……

西屋里,周祭酒双手抓着赵昊的胳膊,低吼着逼问道:“这首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赵昊一把打开他的手臂,将周祭酒推开两步,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周祭酒脸色愈发难看,几乎要被赵昊吓破胆子了。

“也不算太多。”赵昊笑容却愈发灿烂道:“只知道这几个月来,你和号称‘丹阳大侠’的邵芳走得很近,还跟他一起坐花船夜游秦淮河。邵大侠可是位妙人啊,为周大人和一位秦淮名妓牵线搭桥……对了,那位名妓叫什么来着?朱泰玉,闺名无暇,对吧?周祭酒将佳人比作海棠,怕有以梨花自况之意吧?”

“你,你……”周祭酒被挤兑的老脸通红,刚要辩白两句,忽听赵昊石破天惊道:

“邵大侠是为了魏国公的事儿吧?”

周祭酒登时老脸煞白,旋即发紫,最后一片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如此万分机密的事情,居然被这个身居陋巷的毛头小子,如同亲见一般。

摇摇欲坠半晌,他竟颓然跪在了赵昊面前,垂首道:“一万两银子,我确实出不起。”

赵昊着实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四品大员说跪就跪。

便见那周祭酒竟呜呜的哭泣起来道:“老夫四十一岁才中进士,侥幸选馆不容易啊,如今又是事业上升期,我这官当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收礼。靠着监生们日常的孝敬,勉强维持体面而已。就是把家里掏空,能拿出千把两银子到头了。”

“赵公子啊,我什么都答应你,千万不要将我和魏国公的事情捅出去,不然我就彻底完蛋了……”

周祭酒会吓得跪在地上,不是担心与秦淮名妓的风流韵事传出,而是害怕和魏国公徐鹏举的勾当泄露。

前者只能稍损其风评,甚至都影响不到他的仕途。毕竟在大众眼中,南京官员莳花遛鸟才是主业,逛秦淮河、与名妓唱酬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后一件事可就犯了文武勾结的大忌讳了!当年首辅夏言,便是被严嵩,扣上‘内臣勾结边将’罪名杀头的。堂堂首辅尚且要落个身首异处,他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而且还是南京的,哪承受得了这样的罪名?

魏国公徐鹏举虽然不是边将,但作为金陵勋贵之首,常年担任南京守备,身份自然十分敏感。

真要把这事儿捅出去,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他姓周的了。

周祭酒万万没想到,自己每次和邵芳见面都万分小心,甚至从不直接接触魏国公,竟然还是被一个住在蔡家巷的毛头小子,如同亲见一般!

换了谁,都会被吓破了胆。

第一百零四章 有些人是你们惹不起的

堂屋里,赵守正和刘员外都在支愣着耳朵,听着西屋里的动静。但厚实的木门隔音不错,两人只能听到周祭酒隐隐的啜泣声。

‘什么情况?’赵守正瞪大眼,心说:‘莫非我儿打了周祭酒,那可如何是好?’

民殴官什么罪,他可是很清楚的。

刘员外更是面如土色,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透,一个区区十四五岁的孩子,怎么能把一位四品大员整哭。

……

西屋里,赵昊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看着跪在面前苦苦哀求的周祭酒。

“就准你周大人乘人之危,却不许我出手反击?”

“赵公子,你误会了,其实本官原本不愿上门的。”周祭酒忙解释道:“之前我不敢认这门亲事,是因为高新郑。如今姓高的既已下野,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本打算修书与赵老大人致歉,看看能不能重归于好的。但那姓刘的一个劲儿在后头撺掇我,说就算高新郑下野,令祖也不可能起复了。还说令祖如何记仇,女儿嫁过来又是另一个钱氏……我真是信了他的鬼。”

“你是说,都是姓刘的在撺掇?”赵昊手指在桌上轻扣。

“听说他又攀上了高枝,这才着急要跟你家退婚的。”周祭酒忙答道。

“哦?”赵昊心下一动,但他追问时,周祭酒却也不知详情,显然刘员外在此事上守口如瓶。

赵昊也只好先作罢,回头说道:

“既然你拿不出钱,就帮忙办事吧。”

“是是是。”周祭酒看到了希望,忙点头如捣蒜道:“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我爹参加乡试……”

“包在本官身上!我直接举荐他,无需参加录科!”周祭酒马上道。

首节上一节58/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