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68节

赵总督的担心,很快变为现实。

三天后,传来消息,船队刚过泗阳县境便搁浅了。大量坐沉的漕船将河道堵得水泄不通,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赵孔昭赶紧和漕运副总兵、平江伯陈王谟,冒着恼人的春雨,赶赴八十里外的泗阳县。

淮安知府也被赵孔昭让人叫上了。淮安府属于南直隶,但不归应天巡抚管,而是由漕运总督兼任凤阳巡抚管辖。所以淮安知府是赵孔昭的直接下属,当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船队三天才行出八十里,此行有多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时辰后,赵总督和平江伯便追上了船队的尾巴……两千条漕船在运河上两两并行,首尾至少相距四十里。

看着眼前壮观的堵船景象,平江伯让人问过漕丁,得知他们已经在这里堵了一天一夜了。

“他妈的!”陈王谟郁闷的啐一口道:“要照这速度,这点儿漕粮都不够船上人吃的。还不如直接空船开过去,到山东买粮运去京城呢!”

赵孔昭闻言转头深深看他一眼。

陈王谟虽然是伯爵,但大明重文轻武,他还是有些怕赵孔昭的,不由讪讪道:“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不早说?马后炮。”赵孔昭却叹了口气,策马继续向前。

陈王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总督大人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嘿嘿。”平江伯失笑一声,赶紧拍马跟上。

两人复又前行四十余里,过午时才到了漕船坐沉之处。原来这里是一处宽阔的浅滩,河心处甚至有个偌大的沙洲,当地人称之为马棚岛。

马棚岛一带水流缓慢,泥沙十分容易淤积,每年枯水季,漕运衙门都要组织人力挑浚清淤。这才刚刚四月份,赵孔昭感觉应该问题还不大。

谁成想,自己过于乐观了。前番运河断水,巨量的泥沙在此沉积,让去岁之功化为徒劳不说,淤塞的情况还更严重了。

泗洪和宿迁的两位知县早就带着民夫,在现场指挥拉纤了。

听闻漕督和府尊驾临,两个满身泥水的县太爷,赶紧上前恭迎。

“现在什么情况?”赵孔昭翻身下马,见新换的官靴又落在了黄泥汤中,他不禁皱眉骂了句家乡话:“干哕!”

“回部堂,这一带河面太宽,给拉纤造成很大困难。”泗洪知县忙答道。

“我们两县正在极力磋商,争取尽快拿出办法来。”宿迁知县也答道。

赵孔昭知道,‘积极磋商’就是‘大肆扯皮’之意,他又骂了一句“不干正经检的!”便在亲兵的搀扶下,愤愤走上河堤。

上堤一看,他也一阵头大,河面实在太宽了,船坐在河中央,民夫们根本没法从岸上拉。

纤夫们只能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去拉纤。脚下是又软又深的淤泥,根本没法发力,一个个滑的东倒西歪,船却依然纹丝不动。

“这么宽的河,怎么不让后头的漕船从边上过去?”赵孔昭皱眉问道。

“那儿就是最深的地方了,边上更浅,根本没法过。”宿迁知县苦笑指着搁浅在旁边的漕船道:“那几艘就是不信邪的,全都坐沉了。”

赵孔昭在河边踱步半晌,终于郁闷的下令道:“卸船!把船清空了,开过去再装上!”

“是!”两个知县赶紧领命而去,这么简单的法子他们早就想到了。可他们无权命令漕船卸粮,之前只能跟押船的军官商量。

但对方坚决不同意,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码头都没有,更别说仓库了,怎么卸船装船?再说天上还下着雨呢,粮食就这么搁在岸上,不用半天时间,全都会给浇透了。

到了北京,也不用往太仓送了,直接给酒场送去酿酒吧。

现在漕督一下令,军官们不用担干系了,自然乖乖照办。

于是县里先开来小船,将那五六条搁浅漕船上的粮食,一袋袋卸下来,一趟趟运到河边临时扎起的芦棚中。

别看漕船只是半载,一船也有将近三百麻袋的漕米。小船最多只能装个五六袋,就不敢多装了,不然也得搁浅不行。

这样一来效率极低,一直到了半夜,才把这些漕船搬空。

空载的漕船,自动就从淤泥中浮起来,被民夫们拉过了这段该死的河面。

……

河面是空出来了,后头的漕船却不敢跟上,不然非得也搁浅不行。

而且它们足足有两千之数,也像那六条漕船一样卸了再装,到京城估计都得入冬了。

“连夜准备一下,明早开始清淤。”赵孔昭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直接下令道。

人工河最易淤塞,漕运衙门都设了一百五六十年,没有一年不清淤。自然积攒了丰富的手段,在桃、伏、秋汛发水时也能清淤。

“这……”宿迁知县和泗洪知县却面现难色。

“怎么?”赵孔昭烦躁的皱眉道:“你们不想干?”

“部堂谕令,下官岂敢不遵?”两位县太爷赶忙道罪一声,解释道:“实在是因为河道总理今日亲至,命我等自明日起上黄河河堤值守防汛。”

“是啊部堂,翁中丞说今年的麦黄水,远远强过往年,新修补的堤坝必须要继续加固,日夜值守……”泗洪知县指着十里外,夜色中一处灯光闪闪的高高城墙,声如蚊蚋道。

那不是什么城墙,而是黄河大堤。火光是巡堤民壮手中的灯笼。黄河与运河在淮安境内平行而过,相隔不足十里。

各县知县都兼管本县的河道,在防汛水利事务上,接受河道衙门的领导。在这种鬼地方当官,也真是哔了狗了。

果不其然,两人登时吃了府尊大人的一顿排揎。“听听,这是人话吗?河道衙门的命令重要,部堂的话就能当耳旁风吗?”

“万万不敢。”两人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漕运总督还兼着凤阳巡抚,是他们的大老板,当然比河道总理要紧了。

但问题是,黄河可比运河恐怖多了。运河不通,顶多漕粮没法北运,又饿不到淮安百姓。可运河要是决堤,他们两县就要步沛县、邹县、滕县等地的后尘,变成黄泛区了……

可这话,是断不敢跟总督大人提起的,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赵孔昭看着天空中的绵绵雨势,心里一阵阵难以压制的烦躁。

“本座也不耽误你们的河工。这样吧,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后若不能把航道清出来,你们就自己摘了乌纱请罪吧!”

他丢下不可置疑的一句,便拂袖下堤歇息去了。

“你们想想办法吧。”总督大人一走,知府也换了副嘴脸,对两个属下低声道:“你们受委屈了。”

泗洪闻言知县嘟囔道:“朝廷又不是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漕船晚走几天又怎么了?干嘛非要凑热闹。”

“是啊,哪怕部堂先派几条船试一试水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宿迁知县也点头附和。

“你们只盯着眼前这点事儿,当然这样说。”知府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肯定是朝廷有压力了。你们还没看出来吗?部堂现在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漕船尽快北上。就别不开眼了,二位。”

“唉,明白了。”两位可怜的知县向府尊拱拱手,回去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兼顾了。

……

最后两人想出来的办法,是宿迁刘知县在运河带人清淤,泗洪冯知县上黄河堤守着。一旦有汛情,或者翁大立来巡查,冯知县赶紧派人把刘知县叫上堤,这样勉强应付过去。

这年代丰水期清淤,一是靠行船拖淤,就是将大钉耙似的铁龙抓沉于水底,以绳子系在船尾,然后船夫拼命划船,让船顺流急下。如是反复百十次,就像犁地一样,把河底的淤泥挖起来,用流水带走。

二是用大铁勺似的铁罱子驾船捞取河泥,装满一船到岸边卸掉,再回来挖。

但这两个法子效率都不高的,刘知县征集了上百条船,几百号人在河面上不停的挖啊挖、篱啊篱,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将这段二里长的河道清淤完毕。

谁知刚清完淤,天空便雷声滚滚,一直不紧不慢的春雨,忽然变得又急又猛。

“日他娘,白干了。”刘知县一个不留神,一跤滑倒在沙洲上,哭笑不得的骂骂咧咧。

看这雨势,运河水面很快就会上涨的。早知这样,根本就不用清淤,甚至那几船粮食都不用糟蹋,等着水位涨上来,漕船自动就能脱困。

半身湿透,立在暴雨中的赵孔昭,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场雨以来,不用再担心搁浅而来。忧的是这么大雨,势必带来更大汛情,千疮百孔的黄河大堤能挡得住吗?

“传令下去,所有船只解缆起航,尽快离开这段!”赵总督压下心头的不安,沉声下令道。

“部堂,这么大雨,弟兄们怎么行船?”平江伯皱眉道。

“顾不上那么多了!”赵孔昭声音发颤,指着天空道:“黑云是从北面来的,上游估计已经下过了,麦黄水差不多前后脚就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道雪白的闪电之后,隆隆之声不绝。

起先,是春雷。后来,则是春潮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彻底完蛋

这年代的黄河暴躁不宁、随时涨落,一年四季皆有汛情。

治河的人便将其汛期分为九段。正月‘凌解水’,二、三月‘桃花水’,四月‘麦黄水’,五月‘瓜蔓水’,六月‘矾石水’,七、八月‘获苗水’,九月‘登高水’,十月‘复槽水’,十一、十二月‘蹙凌水’。

眼下是四月,华东平原垄麦结秀,擢芒变色,故而将这段时间的汛情,称为‘麦黄水’。麦黄水主要就来自于黄河中上游流域的降水,今春的雨水比往年多太多,麦黄水自然也比往年凶猛许多。

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宿,天亮时终于渐小了,黄河的怒涛声却越来越大了。

那是上游千百条支流的来水,汇集到黄河中形成的洪峰隆庆三年的‘麦黄水’来了!

一条黄龙发出疯狂的巨吼声,张牙舞爪的在河堤中翻腾。水面已经与堤面齐平,情况十分危急!

恐怖的湍流声中,临河州县的无数百姓,还有卫所的士兵,都被河道衙门与州府县衙动员起来。他们扛着一袋袋沙包,小跑上两三丈高的大堤,奋力加高着河堤。

这种情况下,治水三巨头也顾不上内讧了。工部尚书朱衡,河道总理翁大立,还有死皮赖脸跟来的潘季驯,将六百里河道分为三段。潘季驯守沛县,朱衡居中徐州指挥,翁大立则到宿迁去坐镇指挥。

论起抗洪难度来,自然是两月前大决堤的沛县最高。新修好的河堤尚不牢固,管涌、决口不断出现,险情频频,全仗着人多往上填。

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民夫们都拼了,扛着沙袋就往管涌里跳!在决口处筑起了层层人墙,挡住凶猛的浪潮,好给后头的人赢得下沙包的时间!

不时有民夫被洪水冲走,但人们已经顾不上营救,更顾不上悲伤了,他们得节省所有的力量,争分夺秒的抗洪抢险。

好在潘季驯有丰富的抗洪经验,他镇定自若的指挥着五万民夫,最高效率的利用着人力,采用各种简单有效的手段,来对抗洪峰。

但他心里却一阵阵的悲凉。这些用生命守护河堤的百姓不会知道,他们再拼命,命运也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上……

在之前的抗洪会议上,所有人一致同意,如果下游实在扛不住,就点燃烽火,向上游发信号。

看到狼烟,他就会打开这里刚刚修好的围堰,让黄河从上次决口的位置倾泻出去,用微山湖来蓄洪,这样对整体的损失最小。

当然,微山湖两岸的州县村镇,就免不了要被再淹一遍了……

不是因为在这里太得罪人,朱衡和翁大立怎么可能让他这个闲散人员来担纲呢?

……

徐州方面,沿河军民们也同样在与黄龙做着殊死搏斗。

朱衡虽然保守固执,却有他骄傲的本钱。他在河工身体力行多年,不知指挥了多少次抗洪抢险,经验十分丰富。

加之徐州是直隶州城,河堤本就比上下游牢固,在朱部堂的坐镇指挥下,始终有惊无险。

……

翌日黄昏时分。

在拼命搏斗了一天一夜之后,沛县的水位终于稳住了,这说明洪峰终于过去了!

黄龙不甘心的冲向下游,去祸害徐州去了……

而千疮百孔的大堤,依然还在那!

疲累欲死的五万军民,忘情的欢呼起来,庆祝终于保住了家园!

潘季驯也长长松了口气,因为下游的狼烟始终没有升起。这时洪峰过去,再开堰泄洪,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终于不用干,让微山湖两岸的百姓骂几百年的缺德事儿了。

“看来下游平安无事啊。”潘季驯开心的对潘大复道。

“咱们这最危险的地方都没出事儿,下游肯定更出不了事儿。”潘大复看着父亲眼窝深陷,一脸疲惫的样子,忍不住劝道:“父亲,你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回去歇一歇吧。”

“嗯,再盯下这一晚来,就彻底放心了。”潘季驯点点头,却丝毫不敢大意。

他和抗洪军民又鼓足余勇,继续加高加固大堤,直到翌日一早,河面彻底平静下来,他才吩咐给自己打下手的沛县知县,让大伙儿下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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