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28节

“往常这都是徐的差事。”他自嘲的笑笑,将信封和开信刀递给了那家人。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须发花白、身材不高、面容沉毅,并不像普通的下人。

其实他是徐家的门客,姓吕名光,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侠。

可惜大明朝并不适合江湖人物生存,不然他的同行邵大侠也不会积极转型为掮客。

吕大侠没有邵大侠那么幸运,他年轻时行走江湖,杀了人被官府通缉,只好潜逃到当时被鞑靼占领的河套,一住就是很多年。

那些年里,他游走在汉蒙两族之间,对套内套外山川地形、人文风俗都十分了解。后来机缘巧合,成了三边总督曾铣的门客。

吕光总结自己多年的心得,向曾铣提出了一套收复河套的方案。曾总督一看,感觉很赞,便把方案上报了朝廷,并让他进京游说。

当时的内阁首辅,正是徐阶的老师夏言。夏言跟吕光谈过后,感觉很妥,便当成头等大事来办。在夏言的举荐下,嘉靖皇帝也觉得很顶,于是下旨廷议‘复套’。

在夏言的推动下,复套方案很快通过了廷议,朝廷上下摩拳擦掌,眼看就要付诸实施了。

那也是吕大侠此生最高光的时刻。

可惜事到临头,嘉靖这个怂蛋又反悔了,开始找各种理由拖延。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次辅严嵩把握住嘉靖心态的变化,发动党羽上疏攻击夏言和曾铣,最终让皇帝以‘近臣勾结边将’之由,将夏言、曾铣都腰斩于市,天下冤之。复套之事自然不了了之,再无人敢提起。

吕光虽然未被波及,但深感愧疚,暗中营救了被充军的曾铣家人,并不遗余力的为故主游说平反。最终在将近二十年后,也就是隆庆元年,徐阁老趁拨乱反正之机,为恩师平反,顺道也为曾铣昭雪。

吕光感念徐阶之恩,便拜入徐阶门下,以仆从自居,旦夕护卫。

去岁徐府败相显露,那些围绕在徐阁老身边的清客门人走了个干净,只有吕光没走,依然每晚为徐阁老守夜。

徐阶自此愈发器重吕光,将其倚为心腹,所有大事都与他商议。

……

吕光将信封裁开,双手奉给徐阁老,又帮他拿起桌上的。

徐阶戴上老花镜,拿远了信纸眯眼一看,只见内容不长,只有寥寥数语:

‘瑞至松江日,满领教益,惟公相爱无异畴昔也,殊感殊感。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但所退数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亦无需尽退田产,可留田六千亩,并其余产业不动,足供公一家富贵矣……’

这封信就像海瑞的为人,尖锐而直接。扣掉开头的客套话,便不客气的指出,徐家退田是退了,但数目远远不够。

那到底退多少才合适?这次他给了个准数留六千亩,其余全退。

而且还特意指出,你家的工商产业、宅邸园林可以保留,这样徐家依然还是松江第一财主,夫复何求?

其实说实在话,若非海瑞被赵昊用老人家的理论武装过,决定‘建立统一战线’,‘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具体说就是,将大地主与工商地主、大商人和小地主分化开来,争取后三者,一起斗争大地主……

否则以他的臭脾气,非让徐家把工商资产也吐干净不可。

也许觉着实在太便宜徐家了。居然让他们在做了这么多坏事之后,还能全身而退!海瑞的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用‘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这样尖酸的话语,点明徐阁老是在‘以父改子’,让他掂量掂量,是身外之物重要,还是他儿子重要。

看完之后,徐阁老哑然失笑,将海瑞的信递给吕光道:“又是一头白眼狼,而且是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吕光快速扫一眼那封信,抬头看向徐阁老,见他虽然在笑,可笑容里满是肃杀之意,左眉突突直跳,显然是被海瑞激怒了。

其实说实话,吕光觉得海瑞说得蛮有道理的。古人改父之过,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徐阁老的儿子坏事做尽,还直接导致了一位巡抚重伤昏迷至今。要想赎其罪,恐怕七屋之金都不够吧?得十屋,十四屋?

他是亲眼见过首辅和总督被腰斩弃市,家破人亡的,自然觉得身外之物无法与‘人平安、家宅宁’相比。

可对有些人来说,经过再多的廉政教育,也无法改变其舍命不舍财的贪婪本性。

……

只见徐阁老的笑容愈发冷冽,咬牙切齿恨声道:“太过分了!太可恶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让他死在诏狱里多干净!”

“主人息怒,”吕光忙劝徐阶保持冷静道:“如果不答应海瑞,只怕他会对我们下手的。”

“是,他是应天巡抚,持王命旗牌,还有青天之名,握着无数豪势之家的把柄,江南没人是他的对手。”

徐阶冷冷一笑道:“可江南不过大明一隅,他上头有南京还有北京的朝廷,那里有的是人能找他麻烦,能让他滚蛋!”

说着徐阁老捻起兰花指,轻蔑一笑道:“保住我徐家,一百万两就绰绰有余了。四十六万亩良田,能卖白银一千万两了。这种血亏的买卖谁愿做?!”

“主人,跟海瑞对抗的风险,还是不小的……”吕光又劝道。

“我知道,我知道。”徐阶忽然低沉下来,幽幽一叹道:“但老夫不能再退了。当年抄严阁老家,也只抄出金一万多两,银两百多万两,房屋宅基地五十七所,田地山塘两万多亩,各式金银器皿、玉器、首饰、家具和珍贵字画、书籍上千件。就这样,都被朝廷刻成《天水冰山录》出版,以儆效尤。”

“没想到,老夫家里居然比严阁老还夸张……”

第六十八章 谈崩

徐阶说到这儿,眼中浮现出惊恐之色,惶然望向吕光道:“你说,我要是一退四十多万亩地,世人该如何议我,后人又会如何笑我?难道要老夫羞愤自尽,再遗臭万年吗?”

吕光闻言哑然。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理由确实足够充分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便不再劝说徐阶,改为听命行事。

“我想想,我想想……”徐阁老在吕光的搀扶下站起身,踱步到里间那排衣架前。

每一具衣架上,都挂着一套戏服,有貂蝉的、有西施的,有杜十娘的……老人家自幼矮小白皙,容颜俊俏……可惜被当官耽误了。

每当跟这些在心爱的女装一起,徐阁老便感觉心情无比平静,就连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少顷,他沉声对吕光道:“为今之计,只有向京城求援了。徐五那里,应该还有百万两以上的存银,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去京城,让他配合你活动。”

“是。”这是吕光的老本行,可他依然觉得头大。“不过从前林润的事情,影响实在恶劣,恐怕游说很难奏效。”

“不错,现在想让海瑞挪窝千难万难。”徐阶认可的点头道:“所以这次我们要以示弱为主。”

“苦肉计?”吕光恍然。

“可以这么说……”徐阶说着,自嘲一笑道:“也不用刻意去演,海瑞的板子很快就会落下来的!”

吕光闻言不禁恻然道:“这种时候,小人还是留在主人身边吧?”

“不用担心老夫,我徐家家大业大,他海瑞又没法直接拿林润的事情发落,只能零敲碎打、一点点蚕食,老夫还能撑很久。”徐阶却摆摆手,沉声吩咐道:

“总之你进京之后,要和徐五把能走的门路都走通,尤其多结交内侍,那帮阉竖见钱眼开,最好收买。”

“小人知道。”吕光点点头,这都是轻车熟路的事儿。

“结交了这些人之后,你们一面拼命使钱,把他们都买住。一面把老夫在江南的惨状,持续不断反馈给他们,先这么文火慢炖着。”徐阶吐出口浊气道:“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我再教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吕光眼中含泪道:“那主人这段时间,可要受苦了……”

“人生来不就是受苦的吗?”徐阶苦笑一声道:“老夫刚满周岁的时候,就被家中奴婢扔进了井里,幸好那是口枯井……不过等到家人发现时,我也已经没有了呼吸。父母割舍不下,没有立即把我下葬。结果三天之后,我竟然又活了过来。五岁时,我随父亲路过括苍山,被仆人从山岭上推下去,衣服挂在树上才幸免于难。”

“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吕光一脸庆幸,只是心中未免嘀咕,这徐阁老的爹妈得多缺德,才能惹得徐家的下人,不断朝个孩子下手?

只是徐阁老显然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一直都认为这是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体现。

“老夫二十一岁探花及第,先考却旋即去世。服阙回到翰林院,却又得罪了张骢,被贬去穷山恶水的延平府当推官……说起来,海瑞也在那里当过教谕,不过老夫比他早了二十年。”

“后来在地方上一步步升迁,好容易被恩师夏贵溪提拔回朝廷,恩师却又被严分宜所害。老夫又被打压了整整十几年,为了保全自己,实现抱负,老夫委曲求全、受尽屈辱。好容易熬到严嵩倒台,又国事糜烂,边关告警。等到送走了先帝,又碰上高肃卿那个冤家,连带着新君不喜,黯然致仕……哎,老夫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徐家掏出粉色的罗帕,擦拭下眼角道:“这寻思着致仕了,终于可以过几年想过的日子了,又摊上这档子事。我算是看明白了,老夫如那些戏文里的美人一般,这辈子就是个受苦的命。”

吕光不禁一阵恶寒,主人的少女心越来越盛了呢。他赶忙换个话题道:“是不是让两位爷暂时离开江南,到远处去避避风头?”

“唔。”徐阶也知道,海瑞要动手,徐和徐瑛肯定是首要目标。不过他还是不相信,海瑞能从自己家里,把他俩抓走。

“老夫已经命两个孽障足不出户了,海瑞再疯狂,也不至于抄我家吧?”

“应该不至于。”吕光想想也是,不过还是提醒道:“但总是要为两位爷准备好退路,以防万一。”

“嗯。”徐阶点点头道:“回头风声过了,老夫安排他们去浙江,或者更南的地方住几年。”

“主人更要保重自己。”吕光拭泪道。

“好,你也保重。”徐阶点点头,和吕光出来书房,先给徐五写了封信,讲明原委。又分别给京城诸位大佬,和汪汪队长们修书,言辞之谦卑凄凉,简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

待到吕光将厚厚一摞信封贴身收好,拜别出去,徐阁老才揉一揉发涨的两眼,继续趴在案前,吃力的写给海瑞的回信。

……

巡抚行辕,海瑞很快收到了徐阶的回信。

还是老习惯,看完之后便递给了牛佥事。

只见那信上说,中丞之命自当遵从,然五年之内所置之地,尚有据可查,不难清退。但更久远的那些,老夫实在不知情。而且文书已经失佚,就是想退都不知该给谁,只能请官府自己来查了。若查有实据,又有法可依,自当清退。

看那字里行间都透着冲天的怨气,牛佥事不禁钦佩的五体投地,心说看来还是海公更厉害,居然能让徐阁老的乌龟神功破功。

不过现在局面,好像更糟糕了。兔子急了还蹬鹰,何况徐阁老比兔子可厉害多了。

兔爷儿还差不多……

牛佥事将信纸奉还,叹口气道:“看来徐阁老拒绝了。”

海瑞也是满心的失望,他怎么都想不通,以徐阁老的睿智,难道看不出自己是在帮他吗?

为什么非要舍命不舍财?何况自己也没把他往绝路上逼啊?

只能说是利令智昏,无可救药了……

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便沉声下令道:

“立即安排下去,明日一早开堂!”

第六十九章 拉清单

翌日一早,巡抚行辕外,来告状的民众已经将整条大街,挤的水泄不通了。

之前海瑞只收状子不过堂,着实让松江百姓担心了几日,以为连海中丞都不敢朝徐家下手。

现在看来,海斗士依然无所畏惧,就是硬刚到底。

辰时一到,巡抚行辕外的栅门打开,有书吏拿着编好号的状纸,喊排在前头的那些原被告进来衙门,在大堂前的月台等候。

海瑞等官员已端坐堂上,人一带到便立即开始审理。

经过一个春节的休息,海斗士和他的十殿阎罗火力全开,一天便审结了八百个案子!

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控告,徐家侵夺小民田产的。

对此,徐家原本并不慌的。因为五年内得来的田产,徐阁老都已经跟他们打好招呼,主动放弃了。这也正是那四万亩退田的来由。

至于五年以前的,按照现行的《问刑条例》,田产纠纷有一个五年追诉期。即是说,田产只要过户五年以上,无论什么原因,卖方都不能要求赎回了。

徐家只要放弃五年之内的田产,从法理上说,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才有恃无恐,回绝了海瑞的无理要求。

你海瑞不是口口声声不是依法办事吗,现在就跟你论国法,看你怎么办?

可惜没人比海瑞更懂大明律法,他居然绕过了《问刑条例》,以太祖皇帝制定的《大明律》来判案。因为《大明律》中,对此类案件可以无限追诉!

《问刑条例》本就是士大夫集团炮制出来,保护自己免受《大明律》苛刻限制的玩意儿。现在海瑞拿《大明律》来断徐家的案子,这可就要了徐家的老命!

仅仅第一天,巡抚衙门便以‘接受投献’、‘隐瞒田产、偷税漏税,且数额特别巨大’等罪名,宣判徐家近支族人并奴仆三百余人有罪。

其中便包括徐阶的三个亲兄弟徐隆、徐陈、徐陟,以及徐、徐琨、徐瑛等二十几个子侄辈。

这还是人丁比较单薄的府城徐家,在泗泾徐家老宅,徐阁老的堂兄弟堂侄子堂孙子,被判有罪的更多如牛毛了。

而且与之前在苏州不同,宣判后第一时间,海瑞便发下票牌,出动官军捉拿徐家众人归案。

这又把牛佥事等人吓一跳,忙劝海斗士三思道:“徐家人因徐阁老兄弟缘故,多有官身或冠带,至不济也有功名护身,如何能说拿就拿?”

“请王命旗牌!”海瑞却站起身,朝北一揖。

低沉肃穆的鼓声中,旗牌官将四对王命旗牌护送上来。

海瑞先取下一副旗牌,递给衷贞吉道:“你速速带两百兵马,去南禅寺徐府拿人。跑了一个,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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