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525节

“谁说的,站出来?!”管事的们火冒三丈,跳脚要把说话的人揪出来,可眼前一两百号人,上哪去找罪魁祸首?

刚刚平息的事态,又让这几句撩拨起来。那些家人奴仆再次高声叫着‘退田’、‘脱籍’!

“没门!”管事的们也是气疯了,对骂道:“当我徐家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是个窑子,你也不能提上裤子就走,得先付钱!”

“还田!”

“退田!”

“脱籍!”

这些家人奴仆都是富农地主,原来也远不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他们却贪图依附徐家那点儿好处,就连祖宗姓氏都不要,给徐家当孝子贤孙。甚至连自由身都不要了,给徐家当起了奴才。

这些数典忘祖、寡廉鲜耻之人,能有什么忠诚可言?只有趋利避害而已。就像去年,他们认准了没人能赢徐家,便连巡抚都敢围攻。今年他们认定了徐家会输,就一门心思想要撇清干系,说什么都没用。

结果双方越吵越凶,也不知谁先动的手,管事的和个家人扭打起来。这种充满火药味的局面,一个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转眼间,双方纷纷上手,战团越来越大,场面混乱不堪。

眼见着局面不可收拾,一直声嘶力竭要双方冷静的徐府大管家徐二,只好下令清场。

早就待命的徐府健奴,马上手持棍棒冲出来,朝着那些闹事儿的家伙批头盖脸猛揍,把他们凶狠的撵出门去。

然后徐二命人紧闭各处大门,外面的家伙叫破天也不理了。

他本意是想让这些人冷静冷静,可那些家人奴仆哪个是善茬?此刻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人被打折了胳膊、敲破了头,吃了大亏岂能善罢甘休?

“去退思园,求老太爷给咱们做主!”

“他们不要脸,老太爷总要脸吧!”

“去去,同去!”

这帮家伙便相互搀扶着,成群结队,往城东的退思园去了。

一路上,他们的家里人,亲族闻讯赶来。队伍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了退思园门口时,已经聚集到上千人,把个退思园外的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了。

人们在院子外头大声叫嚷,要求徐阁老出来主持公道。

那喧嚣声实在太大,传到高高的戏楼上,让乐师们无法安心伴奏。

徐阁老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沉浸戏剧中,悲悲切切唱道:“云幕垂。阴风惨淡天花落。天花落,想生前环佩,梦回鸾鹤……”

徐大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徐阶一曲唱罢,方小声禀报道:“老太爷,那些白眼狼又转到园子外了,您看……”

“让他们闹去吧。”徐阶撩一撩水袖,静看云卷云舒道:“闹够了自然就不闹了。”

“闹将下去,咱家的体面……”徐大苦着脸道。

“老夫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徐阶幽幽一叹道:“下去吧,不要打扰老夫唱戏。”

“唉,是。”徐大只好无奈退下。

……

徐阁老安心当起缩头乌龟,衷贞吉和华亭知县郑岳却没他这么稳。

府城里上千百姓,聚集宰辅宅外,整日呼号哭喊,谁敢视若无睹?万一再酿成一起苏州民变,江南公司可不会帮他们收拾残局啊。

在刁民包围退思园的次日,两位地方官便前来调解了。

一看到府尊和县尊的大轿联袂而至,那些徐府的家人奴仆马上围过来,跪地磕头,苦求老公祖和老父母做主。

看的衷知府和郑知县一阵阵腻味,现在想起我是你爹你爷爷来了?不给徐阶当孝子贤孙了?

不过两人是来平事儿的,不是挑事儿的,衷贞吉让差役叫开门,又留下郑岳在外头应付刁民,自己径直坐轿进了园子。

今日徐阁老没登台唱戏,却仍穿着件风骚的粉红色戏服,在八面来风堂中推敲身姿,打磨唱腔。

听闻衷知府来访,他也懒得再换下戏服,就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在八面来风堂中接客。

衷贞吉一进来,下巴差点儿惊到地上,咦,徐阁老这是弄啥咧?受刺激过头了吗?

“元辅,您没事吧?”

“放心,我很好,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过。”徐阶洒然一笑,抚摸着戏袍上的鸾凤刺绣道:“老夫半生为盛名所累,现在才终于放下一切,归于本源,可谓大欢喜,大解脱也。”

“呃……”衷贞吉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心说我还是说正事儿吧。

看茶之后,衷知府便试探问道:“刁民围攻元辅宅邸,我等地方官不能坐视,本欲直接将其驱散,却又了解到,那些人乃贵府的奴仆家人。是以还得请元辅示下啊。”

“老公祖言重了,老夫现在不过一介草民。老公祖要做什么,老夫有什么资格干涉?”徐阶拢着袖口,淡淡道:“至于外头那些人,我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

“强行驱散难免会酿成民怨,将来怕要另起祸端。”衷贞吉暗骂一声老狐狸,到这时候了还不肯跟自己好好说话。

“元翁可否听听他们的要求,看能不能稍稍满足一二,让他们滚蛋好了。”衷贞吉只好劝道:“左右不过是一些田地和奴仆,徐家少了这些,又伤不到根本。”

徐阶却仍旧不动声色。衷贞吉说的没错,他确实已经打算放弃这些奴仆和田地。但问题是,现在就让步的话,等海瑞来了怎么办?拿什么满足海中丞的胃口?

所以要割肉也不是现在,所以眼下不管发生什么,都得靠乌龟神功硬挺着。

结果任凭衷贞吉磨破嘴皮,徐阁老都不为所动。

见徐阁老油盐不进,衷贞吉也猜到他打的什么算盘,暗骂老狐狸不把自己当人,只好怏怏告辞。

第六十三章 一出好戏

退思园外,郑岳让闹事的民众推举几个代表出来,跟自己说说他们的诉求。

“老父母,这事儿你可得管啊。徐家也太黑了,逼着小人给他家背田,不答应就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结果我一个穷的叮当响的破落户,名下突然多出几千亩田。要是上了虎头册,倾家荡产也交不起税银啊。”

“老父母,我们有冤情啊。那年我爹病了,借了徐家五十两印子钱,谁知利滚利、利打利,还也还不清,结果让徐家强占了土地,还逼小人卖身为奴。呜呜呜,我太惨了我。”

“老父母,徐家不是人啊,当初我把地卖给他们,可是一文钱都没收到,凭什么不能把地退给我?”

郑岳冷眼看着这些平日里靠徐家作威作福的家伙,此刻全都变了脸,苦大仇深的控诉起徐家来,好像真遭了多大罪似的。

其实投献也好、诡寄也罢,他们通通都是自愿的。不过是跟徐家合起伙来,坑害朝廷和穷苦百姓罢了。

郑知县心里满是不屑,面上却一脸理解道:“你们反应的情况我了解了,巡抚衙门颁布的新政,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大家要对官府有信心,事情都会妥善解决的。”

“我们相信老父母,可是徐家太横了,看把我们打的,呜呜呜,我胳膊都折了……”一个昨日里挨打的小地主哭诉道:“老父母做主啊。”

“老父母做主啊。”民众又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打人肯定是犯法的!别说是徐家的奴仆,就是徐家的公子打了人,也得接受法律的制裁!”郑岳手一挥道:“你们放心,本官一定会严惩不贷的!”

说着,他吩咐一旁的李班头道:“派一队人马在这里维持秩序,谁敢再动手打人,通通抓起来!”

然后郑知县又一脸严肃的警告人群道:“你们也收敛点儿,不许冲击元翁的宅邸,不然连你们一起抓起来!”

刁民们先是一愣,旋即品过味儿来。知县大人言外之意,只要他们不动手,想干什么都行?

这时,衷贞吉的轿子,从退思园出来。郑岳赶忙上前,与他低语几句,便回头又呵斥一句道:“听见了没有,不许闹事,快都散了吧。”

“是……”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

可等他俩的轿子一走远,那帮刁民又去而复返,且愈发有了底气,朝着园子里骂得愈发肆无忌惮。

“老杀才,你要那些田陪葬啊。”

“老匹夫,滚出来,不退田我跟你没完。”

“老乌龟,你给我出来!”

什么污言秽语都跑出来了。

饶是徐阁老忍功了得,依然气得直打哆嗦。他此生还未被如此羞辱过呢……

等等。去岁致仕前,好像京城的百姓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还往他家院子里丢过大粪呢……

果然刁民就是刁民,不分南北,都是一样的货色啊。

……

知府衙门。

郑岳陪衷贞吉进了签押房,衷知府指着小郑知县,似笑非笑道:“你是在玩火啊。”

“下官不明白府尊此言所指。”郑岳笑笑道。

“这场好戏背后,少不了你在推波助澜吧?”衷贞吉看得清清楚楚,海瑞的两条新政一出,徐家的根基肯定会动摇不假。但正常不应该这么快就陷入众叛亲离的窘境,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才会加速了事态的进程。

郑岳负责编纂华亭县的虎头鼠尾册,又对这帮小地主有足够的影响,他来做这件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反正出了这个门,下官是不会认的。”郑岳不好再否认。

衷贞吉暗骂一声,官场菜鸟就是不懂事,只顾着自己上岸,不管上司死活。

“能否透露一二,是谁想让徐家难堪?”他只好拉下面子,试探问道。

“无人指使,是下官自己想在海中丞驾临之前,跟徐家划清界限罢了,也不知有没有用。”郑岳一脸坦诚道。

“真的?”衷贞吉打量着郑岳,将信将疑。

“真的。”郑岳点点头。

“肯定是有用的。”衷贞吉叹气道:“把事态在中丞驾临前引爆,至少可以把我们自己摘出来。等他到了松江再爆出来,我们就难逃同党之嫌了。”

说着,他一脸严肃道:“此事不是你个新知县能承担的,还是算在本官账上吧。日后就说是奉了本官之命,明白了吧?”

“呃……”郑岳心里那个腻味,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面上却还得感激道:“多谢中丞维护,下官明白了。”

……

昆山县,小河畔。

赵公子的四轮马车,沿着河边颠簸的道路,缓缓向昆南行去。

马车旁忽然闪现出个人影,吓了高武一跳,待看清来人他才松了口气,敲了敲车窗。

“公子,那谁来了。”好半晌,高大哥才憋出一句。

“让他上来吧。”马车里,响起赵公子闷闷的声音。

那人又闪身上了车,便见赵昊闭着眼,躺在马秘书膝上。这路实在太颠,赵公子有些晕车了。

才不是故意吃马姐姐豆腐呢。

“什么事?”赵公子眼也不睁的问道。

被无视的少年低声答道:“徐家的下人已经造反了,前天就把退思园围了。郑知县也那边回话说,公子只管放心,他会设法加剧徐家上下矛盾的。”

“唔。”赵昊点点头道:“告诉郑知县,让他也只管放心,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都不会牵连到他的。”

“明白了。”那少年应一声。

他刚要无声无息的消失,赵昊忽然睁开眼,笑问那模样普普通通,让人留不下一丝印象的少年道:“怎么样,还习惯自己的新工作吗?”

“我很喜欢。”少年点点头,开心道:“这差事很适合我,再也不用苦恼无法引人注意了。”

说着他咧嘴一笑道:“前天,我混进徐府去,又是煽风又是点火,他们居然没人发现我……”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小,郁郁的低头自艾道:“居然那样都没人注意我,我这种人,就算是死了,也没人注意到的……”

“这只能说明,你是搞情报的天才啊。干情报工作,越不引人注意越好。”赵昊正色鼓励他道:“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明白了。”那人……哦对了,他叫方文,深受鼓舞的点点头,转身消失。

第六十三章 赵公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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