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9节

……

一辆朴素的马车就停在赵昊家的巷子里。

看到马湘兰过来,老车夫和侍女忙起身相迎。

侍女接过琴,扶着马湘兰上车,老车夫便催动大青马,出了蔡家巷,缓缓朝南而去。

马车上,侍女嘟着嘴道:“姑娘,今日来过一次就成了吧?”

“明日可以晚点来。”没有外人时,马湘兰也是一般的淡雅如兰,丝毫不见烟火气。“我说过,你可以不用跟着的。”

“当然是姑娘去哪,奴婢去哪了。”侍女忙表下忠心,却又难免颓然道:“姑娘,那人到底对你施了什么法子啊?”

“他没施法子,是我自愿的。”马湘兰从香囊中,掏出折叠整齐的信纸,在略显颠簸的车厢中,再次细细品读起来。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读着读着,她又有些痴了,捧那张诗笺在怀中,喃喃道:“这诗就像是从我心里蹦出来的一般,每个字每句话,都在诉说着我的心声啊……”

“人生难得一知己,漫说他让我来弹琴了,便是去赴汤蹈火,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原来如此……”侍女这才恍然,原来是那姓赵的小子用诗打动了自家姑娘。

可她早晨远远看过赵昊一眼,不禁轻叹一声道:“只是这知己,年岁小了点。”

“别瞎说,赵公子何等高洁人物?”马湘兰又想起今日听雪浪念的那首诗,不禁幽幽一叹道:“他都不愿意收我做弟子,所谓知己,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

“阿嚏……”

二楼‘春’字雅间中,赵昊忽然打了个喷嚏。

看着马湘兰的马车远远驶去,他不禁暗骂自己越来越无耻,居然拿马湘兰十年后作的诗,来打动马湘兰自己。

这还有个打不动的吗?

只是不知这效果能持续多久。

罢了罢了,白用一天算一天吧……让她帮忙顶上一个月,想必味极鲜也就彻底在南京城打开局面了。

到时候送她一首绝妙好词,便算两不相欠了。

赵公子如是想来,便心安理得的品尝起雪浪送的紫笋来。

品一品,这茶果然是用泉水泡来最好。

为了今日一炮打响,赵昊命方掌柜跑遍金陵,采购了最顶级的食材,就连沏茶和煲汤用的水,都是从江对面珍珠泉拉来的。

这时,方掌柜敲了敲门进来,满脸喜色的将账本递给赵昊,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

“东家,今天共收了四百二十两现银,一天就回本啦!”

说着话,方德眼泪扑扑簌簌就流个不停,这阵子他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担心忽然一觉醒来,一切都化为泡影,又要回到桥头卖早餐的日子。

直到方才,看着满柜台的现银,他才终于笃定,自己终于摆脱了噩梦,迎来新生了!

赵昊掏出帕子递给他,拍拍方德的肩膀,微微一笑道:“这才哪到哪?好好干,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方掌柜重重点头道:“方某这条命就卖给东家了!”

第八十六章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赵昊

晚上,赵锦下值回来,得知酒楼一炮而红,居然当天就回了本,把个老哥哥乐得合不拢嘴。

赵守正又趁机提出要喝一杯,庆祝一下。

赵锦心情大好,见赵昊没有反对,便笑道:“是该好好喝一杯,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叔父呢。”

倒也没有再去麻烦酒楼,让巧巧整治了几个小菜,三人便在堂屋里对酌起来……当然赵昊喝得是巧巧榨的枇杷汁。

酒过三巡,赵昊笑着提议道:“哥哥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整天住在蔡家巷也有失体统,不如我在都察院左近买套房子,也好将老嫂子从浙江接来团聚。”

“这个么……”赵锦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呷一口烧酒,摇头微笑道:“贤弟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今日总宪大人接见,言谈间似有暗示,为兄在这个位子上干不长久的……”

“这么说?老侄子你要升迁?”赵守正闻言大喜道:“我就说嘛,能让你白受十几年的苦?”

赵昊心说,主要还是因为有贵同年在帮忙吧……

“下一步不管去哪,估计都不会在南京了。”赵锦矜持的一笑道:“所以我已经写信给家里,让他们先不要动身,等我这边稳定下来再说。”

“嗯,这样稳妥的很。”赵昊赞同道:“那就等哥哥履新后再置业不迟。”

“正是此理。”赵锦颔首道:“这蔡家巷距离南院颇近,而且有叔父和贤弟,是以我想颜再借居一段,不知叔父和贤弟是否收留?”

赵昊自然点头不迭,他就怕老哥哥跑了,恨不得将赵锦用绳子拴在家里,又怎会反对呢?

“那还用说吗?”赵守正笑着拍了拍老侄子的手道:“整天让你严厉惯了,一天没人督促,还不习惯呢。”

“说来叔父已经荒废两日课业了。”赵锦闻言神情一肃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啊,叔父!”

“又来了,脑仁疼……”赵守正不由哭笑不得,顿觉喝酒都没滋味了。

“不是侄儿故意扫兴,而是这次科考,对叔父来说是个好机会。”赵锦便道出第二个喜讯道:“今日才听说,负责科考的提学御史耿定向,乃是徐阁老的门下,定然不会跟高拱一个鼻孔出气的!”

“是吗?”赵守正闻言,却非但没什么喜色,反而露出惋惜的神情。

“父亲,是不是国子监发生了什么事?”赵昊终于忍不住问道:“看你一天都魂不守舍的。”

若是往常,被那么多文人雅士吹捧,赵守正早就要跟赵锦胡吹一气了。可今晚他却提都不提白天的事情,让赵昊早就起了疑。

“哎呀儿啊,昨晚就想跟你们说,但今天是你俩的大日子,我岂能扫兴?”赵守正看着赵锦和赵昊,半晌方颓然道:“我这次怕是又没戏了。”

“怎么没考就说这种丧气话?”赵锦神情一沉道:“叔父虽然反应慢一点,但文章火候已到,且不可妄自菲薄。”

“唉,昨天就是这位耿提学。到国子监宣布了,今年监生参加秋闱,试卷上再无特别标注。”赵守正一脸苦笑道:“往常,有皿字底的时候,我尚且取不中,这次没了优待,希望自然更加渺茫。”

“还有此事?这倒没听说。”赵锦毕竟头天上班,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闻言也露出忧虑之色。

往年秋闱后,在誊抄国子监生的试卷时,会在卷子上加盖‘皿’字章,以区别普通考生。朝廷对南北国子监都有固定的三十来个录取名额,是以监生取中的概率自然远大于普通生员。

现在取消了‘皿’字底,对监生和普通生员一视同仁,后者自然十分开心,对前者却是不小的打击。

赵昊却毫不意外,他早知道耿定向这突发奇想的一手,后来还闹出不小的风波,让朝廷不得不宣布,下届科举恢复‘皿’字底。

所以这一科的监生,可以说是最倒霉的一届。

但那又如何呢?人家又不是歧视监生,只是让所有考生公平竞争而已。

要是有老哥哥辅导,有自己透题还考不中,老爹还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耿提学又宣布为了补偿监生,将由国子监自行举办录科考试。这对旁人固然是好事,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坏消息了。”

“真是祸不单行啊……”赵守正猛灌一杯闷酒,用袖子胡乱擦擦嘴道:“周祭酒素来小心眼,之前老爷子将他打出家门,他能让我过关才怪。”

“岂有此理!”赵锦闻言怒而拍案道:“姓周的若敢针对叔父,我就参他一个挟私报复!”

“千万别乱来,你我如今是亲属,你参他不是自找麻烦吗?”赵守正苦笑着摆摆手。

“这倒是……”赵锦颓然坐下,大明给御史的权力极大,同样限制也很多,为的就是避免他们公器私用,把国家的督查机器,当成解决私人恩怨的工具。

“无妨。”却见赵昊起身,给父亲杯中斟满酒,笑容笃定道:“父亲只管用功就是,姓周的管科考更好,这下咱们必过。”

“什么意思?”赵守正闻言一愣。

“爷爷不是给你留了防身利器吗?”赵昊便笑着提醒道。

“哦……”赵守正寻思片刻,方恍然道:“你是说,用那张庚帖换科考通过?”

赵昊点点头。

“此路怕是不通。”赵守正直摇头道:“姓周的怕高拱怕得要死,怎么会给我开后门呢?”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行,不代表过阵子不行。”赵昊却断然道:“我看高拱熬不了多久了,等到他下野,姓周的那里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如果高拱下野,事情确实好办多了。可高肃卿乃今上心腹,陛下怎么可能放他走人呢?”赵锦也摇了摇头,显然对此并不乐观。

“哥哥不是跟我说过,高拱要惩治胡应嘉,结果被科道言官交章弹劾,最后弄得下不来台,被徐阁老趁机打了脸吗?”

赵昊眨眨眼,反问赵锦一句。

“哦,为兄是说过。”赵锦恍然,却又轻叹一声道:“可胡应嘉被平调出京后,高拱还继续当他的大学士,事情就消停了啊。”

“不,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赵昊负手立在门口,望向漫天星斗道:“徐阁老多年媳妇熬成婆,正待大展宏图,一举改变从前阿附严嵩、曲侍先帝的柔媚形象。”

顿一顿,他回头看着二人,高谈阔论天下大事的样子,仿若孔明再世一般。“高拱却锋芒毕露、匪气十足,素来瞧不起小媳妇似地徐阁老,两人根本水火不容。让高拱再搞下去,徐阁老好容易树立的威望将荡然无存,所以定会乘胜追击,一举拿下高新郑的!”

“会这样吗?”赵锦不由倒吸口冷气,觉得赵昊说得很有道理。但这话从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却总是让人没法笃信。

“众怒难犯。徐阁老以先帝遗诏拨乱反正,满朝文武皆感恩戴德,这就是大势满朝倾拱的日子不远了!”赵昊说着竖起两根手指道:“不信打赌,两个月内若高拱不去,我以后便再不督促父亲读书。”

“好,一言为定!”赵守正马上与赵昊击掌,笑嘻嘻道:“可不准耍赖哦。”

“但在这两个月内,父亲必须继续用功!”赵昊眨眨眼道。

“我的娘啊,要老命了……”赵守正登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

第八十七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赵锦没想到,刚过了三天,赵昊‘满朝倾拱’的预言便应验了。

四月初四,南京的科道言官们忽然以京察拾遗的名义,再度论及高拱的诸多罪状!

四月初五,北京御史欧阳一敬再度上疏劾奏高拱‘威制朝臣,专擅国柄’,要求将他罢黜为民!

四月初八,南京御史李复聘等人,联名弹劾高拱奸恶五事!

每次遭到弹劾,高拱都按规矩上书求退,皇帝自然极力慰留。

见高拱居然还恋栈不去。四月二十,北京工科给事中李贞元又上一本,言辞尖刻的讽刺高拱‘脸皮厚如城墙,屡遭弹劾、屡次求退,但每次一被留用,次日便得意洋洋复出,已经成了天下的笑话。希望皇帝能答应他下次求退,不要再让他继续出来丢人现眼了……’

整个四月,这场南北二京御史车轮大战高新郑的大戏,牵动着全天下的神经。赵锦身在南京都察院,几度跃跃欲试,想要上本或与人联署弹劾高拱,却都被赵昊苦劝下来。

开什么玩笑,这浑水能乱趟吗?高拱固然眼看就要下野,可人家两年后又杀了回来,而且是破天荒的担任首辅兼天官,生杀予夺,大权独揽!若是赵锦因他父子的缘故,上本得罪了小心眼的高新郑,到时候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所以赵昊无论如何都要让赵锦置身事外,以免影响到老哥哥日后步步高升的仕途。

幸亏赵昊关于‘满朝倾拱’的预言实在太准,让赵锦十分重视他的意见,这才没有掺和进这场大戏去。

不过这也让赵锦彻底认定了赵昊,是一心一意、不带任何私心的为他这个老哥哥考虑。

赵锦暗暗打定主意,不管往日日子如何,都要将赵昊当成自己的亲兄弟……

……

当然,把赵昊当成亲兄弟,似乎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转眼就到了月底,味极鲜开业首月盘账分钱的日子到了。

这天打烊之后,方掌柜叫大家忙完之后,到楼上找东家领钱。

登时欢呼声响彻酒楼,这一个月来味极鲜天天座无虚席,店里每个人起早贪晚的忙个不停,等得就是这一刻!

方掌柜又特意叫住了准备离去的马湘兰道:“马姑娘,我们东家请你先上去。”

“好。”马湘兰点点头,便扶着栏杆款款上去二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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