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55节

见郑元韶低头驯服,徐得意的大笑一阵,才将他从地上扶起道:

“现在我就给你第一个任务,配合我们搅黄了清丈田亩。”

说着,徐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到了郑元韶面前。

“拿去打点下面人吧。”

会票上的金额是‘伍仟两’,比方才那张悄然少了一半。

第二百七十六章 林润请客

郑元韶这次不敢推辞了,双手接过那张会票道:“林中丞明察秋毫,不是会被轻易糊弄过去的。”

“他就是再牛逼,也没有三头六臂,事情还得靠下面给他干,他一个人能干成个屁。”徐瑛冷笑一声道:

“现在也不瞒你了,林润手底下好些人,都已经站我们这边了,再加上你郑观察帮忙,他就等着坐蜡就成了!”

郑元韶不知这话真假,却也无心验证了,他现在只想静静一个人呆着,要是有条地缝能钻进去就更好了。

徐家兄弟说什么,他都浑浑噩噩的应下,然后便失魂落魄下了画舫。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徐瑛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大哥是怎么知道,这家伙的秘密的?”

“这要感谢陆炳。”徐轻笑一声道:“当年他手下锦衣卫神通广大,专门刺探天下文武官员的阴私丑事,然后敲诈勒索。”

“这我知道啊。”徐瑛点头道:“去年朝廷公布的罪状里,就有这一条。”

“但锦衣卫收集到的黑料实在太多了,根本敲诈不过来。他们便将五品以下官员的黑账装箱保存起来,准备过几年,待其升官发财了再享用。”

“陆绎接班后,预感局势不妙,便命人将那几箱子黑账,送回了平湖老家,将来给族人做护身符用。”徐淡淡道:“后来陆家被抄家追赃,那几箱黑账跟着陆家的财产,便辗转来到了咱们家。”

“咦,我怎么没发现?”徐瑛不禁汗颜:“陆家的账册我都看过呀,没什么异常啊。”

“你当然看不懂了。”徐淡淡一笑道:“他们用的是锦衣卫的密文,必须要专门学的。”

“这样啊。”徐瑛恍然,又有些担心道:“大哥,那姓郑的不会有反复吧?万一跟林润卖了我们咋办?”

“放心,他绝对不会的。”徐一脸不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就是官迷一个。只要能让他继续当官,杖毙他爸爸都不心疼,别说姓林的还不是他爹了……”

“那就好。”徐瑛松口气,收起桌上那一万两会票,不由笑道:“姓林的能不能再回松江还两说呢。指不定咱们白忙活了。”

“那样最好。”徐也轻笑一声道:“不解决丝绸的销路,苏州一时半会是消停不了的。”

“那咱们敬爱的林中丞,且有的忙了。”徐瑛开心坏了。“没想到看上去那么被动的局面,让大哥三下五除二就给摆平了。”

“这才哪到哪?”徐自得的坐回了位子上,让戏班子重新演奏道:“我还没动真格的呢。”

“大哥真厉害!”徐瑛忙殷勤的给他斟酒,心想要不要把梅川一夫的事情讲给大哥,让他帮忙出出主意?

但那样一来,他背着家里跟倭寇勾结的秘密就瞒不住了……那可跟卖货给海商是两个概念啊!

想到说完后严重的后果,徐瑛终究忍住了没提。

……

苏州,巡抚衙署。

林中丞也在请人吃饭。

他特意命自己从福建带来的大厨,精心烹制了一桌顶级的闽菜。

一是为了聊表谢意,二是要在天下第一酒楼的老板面前,给家乡菜露露脸。

他一共发了两张请柬,分别请了江南公司总裁江雪迎,和也不知道在江南公司什么职务的赵公子。

但一如前番请陆顾两家时那样,这次也只来了个无所事事的赵公子,江总裁找了个理由婉拒了巡抚的邀请。

堂堂巡抚每次请客,却总有一半人缺席,这真有些伤自尊。

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散装的南直隶,老百姓都动不动就上街闹事儿。

这些背景深厚的豪势之家,更是对官府完全没有敬畏,凡事只考虑自己的利害。

眼前这少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润非但没法在他面前摆出巡抚的架子,还得忘掉年龄和身份的差距,耐心哄着他。

“来,尝尝这道‘菊花鲈鱼’,看看和苏州的‘松鼠桂鱼’相比如何?”他笑眯眯的用筷子指一指,碟中形似菊花、朵朵挺翘,卖相极佳的一道菜肴。

赵昊便夹一朵金黄色的菊花形鱼块,送入口中一尝。只觉酥香鲜嫩、甜酸适口,不禁赞道:“酸甜口的,下饭。”

“呃……”林润心说,这他喵什么评价?

便又用调羹舀一块玉扳指似的菜肴,送到赵昊面前的碟中,笑道:“来,再尝尝这道‘扳指干贝’。”

“这是什么和什么啊?”赵公子打量着那白黄相间的事物,好奇的问道。

“外头是白萝卜雕成的套筒,里头是水发去边的干贝,上锅蒸上一个时辰,再浇上沥下的蒸汁,再略略调味即可上桌。”林中丞一张嘴就是老饕了。

“嗯嗯。”赵昊尝一口,赞道:“鲜咸口的,也下饭。”

“这个醉排骨……”林中丞再推荐一道。

“酸辣口?这个更下饭!”赵公子的点评依然十分亲民。

“你丫到底是味极鲜老板吗?”林润终于绷不住了,白他一眼道:“就不能说几句内行话?”

“你个胡建人还‘丫丫’的呢。”赵昊暗暗嘟囔一句,拿起帕子擦擦嘴道:“醉排骨里用了咖喱吧,这玩意儿从哪来的?”

“果然是行家。”林润赞一句,理所当然道:“我福建已经开海了呀。有自天竺贩来的香料,不是很合理吗?”

“合理,很合理。”赵昊点点头,不由随口道:“胡建人真幸福啊,还能跟海外做生意。”

见这小子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林中丞不由嘴角一翘,笑容能迷死全苏州的少妇道:

“怎么,你羡慕了?”

“当然了。”赵昊坦然笑道:“江南公司吃下那么多丝绸,要是能卖到海外,不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大明各省基本能自给自足,需求终究有限,靠内销是卖不掉那么多丝绸的。”林润便状若闲聊地问道:

“你就没想过,那是丝绸商的脑袋是被门挤了还是驴踢了,之前为何要多产那么多绸缎?”

“可不。”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也觉着奇怪呢。”

“行了,你少装傻了!”林润知道这小子打起太极来一个顶俩,便直接点破道:

“他们原先七成货都是贩到海外去的,整个江南的丝织业,就是靠走私支撑起来的!”

第二百七十七章 百年战争

巡抚衙署花厅中。

赵昊刚夹一个福州鱼丸送到口中,便听林润来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句。

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只做不说。说破了,还怎么一起愉快的玩耍?

士绅们私底下走私再严重,官面上也不能承认,只能靠心学来维持下生活这样子不承认有走私存在,走私就不存在。

心学实用化的背后,是深深的无奈。

官员但凡承认了走私存在,下一步别无选择,就要向走私集团宣战。

过去几十年里,这些勇敢者的悲惨下场,早已经历历在目。

不说下面的官员,单说督抚一级,从朱纨、张经、李天宠,到后来的周、杨宜乃至胡宗宪,无一善终。

现在,林润又一次道出了那个禁忌的词汇走私。

这让赵昊一时间口含着鱼丸,也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了。

“你们江南公司的目标,八成也在于此吧?”林中丞微笑问道:“不然怎么消化得了那么多丝绸。”

“好问题。”赵公子好容易吃下那枚鱼丸,捶了捶胸口,轻吁口气道:“不错,这么多的丝绸只有海上贸易才能消化的掉。”

“但江南公司的铁律是‘不违法度,不做恶事’!”他说着话锋一转,正色道:

“基于此,江南公司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绝不可能参与走私的!”

见赵昊说的斩钉截铁,林润不由一愣,好一会方幽幽道:

“我相信你是这样想的,但其他股东呢?只怕未必吧。据本院所知,贵公司的总裁是五峰船主的孙女,几位大股东也都深度参与过走私生意。”

“汪直是汪直,雪迎是雪迎,以中丞之英明睿智,必不会因为其未曾谋面的祖父,便为一个无辜的女孩扣上海盗的帽子!”

赵昊神情一肃,用一种林润从未见过的凌厉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何况汪直是为开海禁、通商贸才被骗上岸的。他固然死有余辜,但朝廷的做法同样愚蠢至极!”

“呵呵……”林润不禁失笑道:“本院又没说江总裁是海盗,你不要跟我急嘛。我说的是另外几位股东。”

“首先我可以保证,他们在江南公司,从没做过任何违法的勾当。”赵昊依然义正言辞道:“至于他们在江南公司之外,我确实不清楚。既然中丞主张这种说法,还请你举证说明。”

“说了不要着急嘛。”见赵昊小脸紧绷,林润安慰他道:“这是本官和你在席间的闲聊,又不是在堂上,说到哪算哪,就不用举证了吧?”

“您是巡抚,王命旗牌在手。一声令下多少人头落地,我能不着急吗?”赵昊心说我差点没被你吓死,他想要笑一笑,都感觉面皮一阵阵发紧。

“王命旗牌有那么好用,前前后后也不会折了那么多江南督抚了。”林润自嘲的一笑道:“本院说你不必紧张的意思是,江南参与走私的人,多如恒河沙数,我还能都杀了不成?”

“只能像这次平定苏州戡乱一样,仅查主犯,余者不问。”林润郁郁叹口气道:

“何况本院也认为海禁是错误的。百姓为了生计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情,地方官不该死抱着律条,不知变通。”

“但你知道是什么人,一直阻挠开海禁吗?”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的看着在赵昊,自问自答道:

“不是朝廷,而是那些参与走私的豪势之家!去年朝廷本计划同时在杭州、泉州、广州三地开市的,是他们拼命游说,横加阻挠,最后三省变一省,还只开了月港一个小小的口子。”

赵昊自然露出震惊的神情,配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开了海禁不是对大家都有利吗?”

“你低估了人的贪婪、无耻和卑劣。”林润露出愤然的神情,一捶桌案道:“海禁时,只有他们有能力绕过海禁,自然可以垄断所有的贸易。坐享巨额的利润之外,还可以籍此控制住江南的方方面面。”

“一旦开了海禁,商人可以直接与海商交易,不需要再经他们之手。他们再没法寄生在海贸上,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呼风唤雨,决定他人生死了。当然要极力反对啦。”

“这样啊。”赵昊端起桌上现榨的甘蔗汁,轻呷一口道:“那还真是该死呢。”

“不错!”林润重重颔首道:“开海禁、通商贸,利国又利民,此事已有公论。江南公司既然也倾向于此,本院便不再赘述。但要想把这件大好事办成了,就不得不先干翻那些自私自利的豪势之家!”

“这也符合江南公司的利益,我愿说服公司,助中丞一臂之力。”赵昊这种表态,不需要有任何忌讳。

“正需要贵公司助我一臂之力!”林润慨然道:“林某平生夙愿,便是抑制江南豪强,不把他们打疼打服打老实,这个大明什么都干不成!”

“但豪强太多,打不过来怎么办?我的策略是,谁带头打谁!当年的严家,后来的陆家,现在的徐家,把他们都打掉,江南对朝廷的影响和控制,就会降到最低点!”

“哦……”赵昊眼前豁然开朗,他终于抓住了伏在历史表象下的那条暗线。

隆庆二年前后各二十年的历史,在他眼中一下就不一样了。

原来所有的大事件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被一条斗争的主线串在一起,共同构筑成了一场横跨正嘉隆万四朝,绵延近百年的艰苦战争!

参战的双方,一边是心忧社稷,想为大明续命的改革派。

另一方则是代表东南、山西豪强势力的保守派。

双方自嘉靖,甚至更早的正德时,便开始了互不相让的生死相搏。

大多数时候,理想主义的改革者,完全不是沆瀣一气的保守派的对手。

但随着斗争的不断延续,保守派的反动嘴脸终于暴露无遗。

尤其是隆庆皇帝始终旗帜鲜明的支持改革派,终于在高拱、张居正两位千古名相登台后,彻底击败了保守派。

然而保守派只是暂时收敛,他们在暗中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寻找机会一直耐心等到张居正去世后,利用了万历这个白痴,让皇权清算了最铁杆的保皇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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