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54节

长街上闾檐辐辏,万瓦鳞,舆马从盖,宾客满座,翠袖三千,灯红酒绿。

水巷中光彩耀目,画舫连绵。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真叫个‘世间乐土在江南’。

一艘雕栏玉砌、纱幔轻垂的两层画舫上,乐队班子伴奏声中,两个旦角正咿咿呀呀唱着《白蛇传》之‘端午变蛇’一段。

只听那小青唱道:“端阳节物候虽佳,为去留把人愁杀。只为当时修炼差,到午时俺最惊怕……”

戏台前,摆着三张描金的矮脚楠木几,美味珍馐布列。

徐高居正位,徐瑛在右侧作陪。右边矮几后,坐得却是被林润留在松江,继续清丈亩的苏松兵备道郑元韶。

此时郑元韶左右,各依偎着一个娇媚的女史,正变着法子逢迎逗弄着他。

郑元韶却仿佛被两条美女蛇缠着一般,脑后一阵阵发凉。

不是他道学,也不是两个女史不堪入目,实在是宴无好宴,让人如坐针毡啊!

徐瑛把个柔若无骨的女史,揉在怀里亵玩一阵,对大哥笑道:“我看郑观察,也跟小青过端午差不多,心惊肉跳啊。”

“别瞎说。”徐当着弟弟的面放不太开,只握着个女史的小手不撒开。“来,我给观察斟一杯雄黄酒,看看你会不会现原形。”

“呵呵,二位贤弟真是风趣。”郑元韶听得心尖发颤。

旁边的女史不停给他擦汗,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这位郑观察不是心虚就是肾虚啊……

戏台上,白娘子安慰小青道:“青儿,休嗟,你速回峨眉下。你我暂分别免受波查。”

小青不舍的握住白娘子的手:“姐姐怎处?”

白娘子柔情唱道:“咱这里小心伴着他,为夫妻免生疑讶……”

……

戏台下,徐瑛便笑道:“多好的白娘子啊,可惜法海他不懂爱啊。”

“是,是挺可恶的。”郑元韶忙道。

“说起来,咱们那位林中丞,跟法海还真他妈的像。”徐瑛便冷笑一声道:“榆木脑袋、一意孤行,害人终害己!”

“……”这下郑元韶不敢应声了。

“行了,那种怪胎多少年才出一个?”徐摆摆手,接过话头道:“咱们正常人,当然没法理解了。对不对,郑观察?”

“呵呵,啊,中丞孤标傲世,我等凡夫俗子,确实望尘莫及……”郑元韶干笑道。

“对吗,所以咱们不能跟他一样。”徐伸直了手臂,略有些费劲的给他斟一杯酒道:

“他是正牌子进士出身,皇上眼中的红人,把差事办好了能位极人臣、出将入相。郑观察你呢?大挑的举人出身,在官场苦熬二十年,能当上正四品就已经到顶了。”

“就是,再往上就是侍郎巡抚按察使了,你觉着那帮子进士官,能容忍一个举人侧身其中吗?”徐瑛也附和道:

“瞧不见别人还瞧不见海瑞吗?那么大的名气,号称天下第一清官,一样卡在四品上,而且是在南京通政司吃闲饭,比观察你还不如。”

“唉……”郑元韶被说中心事。这大明官场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任你有通天之能,举人出身也永远比不过进士。

他便苦笑道:“下官何曾有过那份奢望?能当上兵备道都像是做梦一样,此生知足了。”

“这不就是嘛。你既然在仕途上知足了,干嘛还要跟着姓林的一条道走到黑,划不来啊。”徐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会票,屈指轻轻一掸,便弹到了郑元韶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郑元韶瞳孔一缩,被上头的数额吓了一跳。

白银壹万两整。

“千里当官只为财,往后还是多亲近我们兄弟吧。”徐瑛便笑道:“包你三年赚够三辈子的钱。”

“老三,别说的那么俗气。”徐假意呵斥徐瑛一句,对郑元韶笑道:“老郑,你我兄弟一见如故,我便跟你直说了。苏州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林中丞这巡抚,他当不长了。”

“什么?!”郑元韶浑身一颤,面色苍白道:“那跟中丞有什么关系,朝廷不会那么草率的!”

“你一直在地方当官,觉得巡抚比大天也不稀奇。”徐哂笑一声道:“但在整个大明朝,三品官真不算什么。换个巡抚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消科道几本弹章便能成功。”

“这……”郑元韶的喉头不断抖动,满心的恐惧压得他喘不动气。

……

戏台上,已经演到白娘子喝了雄黄酒,法海上了。

只听那和尚吟道:“人生何必觅闲愁?一片白云去悠悠。苦海沉沦有时尽,江河滚滚永无休!”

戏台下,徐家兄弟也威逼利诱完毕。

“郑观察,说吧。是跟着姓林的一条道走到黑,还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郑元韶低头斗争了半晌,良久方抬起头,红着眼圈颤声道:“抱歉二位,中丞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负他。”

说着他挣脱两位美女的纠缠,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多谢款待,把船靠岸吧。”

“呵呵,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徐瑛冷笑不已。

“观察,怎么也把杯中酒喝了啊。”徐却不着恼,端起酒杯示意道:“好聚好散嘛。”

“好。”郑元韶点点头,弯腰接过女史奉上的酒杯,仰头想要灌下去,却忍不住噗嗤喷了半杯。

“这是什么酒?”

“不是说了吗,雄黄酒啊。”徐笑道:“喝了雄黄酒,妖魔鬼怪都现行。”

“这种玩笑,一点不好笑!”郑元韶的袍子被酒渍沾染,不悦的拂袖欲去。

徐却自顾自对将要走出船舱的郑元韶,幽幽笑道:“对不对啊,郑元昭?”

郑元韶如遭雷击,汗如浆下,两脚登时不敢再往外一步。

戏台上,戏子唱起了《千秋岁》:

“休顽冥,蛇妖暗化形,这都是梦里温柔镜里情。

韶华尽时,待韶华尽时,你在那白蛇腹内,方信那繁华成空,红尘梦醒……”

许仙惊恐叫道:“老禅师救我!”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李代桃僵

画舫中。

“失礼了郑观察,一激动把你的本名喊出来了。”徐假假歉声笑道:“请便吧,不强留你了。”

郑元韶却像被毒蛇盘上一般,满心的恐惧,动都不敢动。

“怎么,又改主意了?”徐瑛也跟着怪笑道:“那就进来再喝一杯吧。”

“唉……”郑元韶虚脱的叹息一声,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座位上。

“这个名字……从哪里听来的?”他看着虚空,木然问道。

“呵呵。”徐把玩着手中的碧玉酒杯,用猫戏耗子的语气道: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其实早就被人看的一清二楚了,不过是时机还未到,才没被揭穿罢了。”

“啊……”郑元韶这下再无侥幸,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戏台上,那法海呜呜呀呀唱道:“你看那佛门清净,绕祥云,闻钟磬,直驱得鬼魅影……”

许仙迟疑道:“这出家么……”

法海断喝道:“你犹自迟疑徘徊,她早露狰狞!”

……

徐瑛其实也一头雾水,问大哥道:“郑观察和郑元昭什么关系?”

徐摆摆手,乐声便戛然而止,戏班和女史便无声退下。

他这才笑眯眯道:

“郑观察本名郑元昭,也曾进过学,可惜读书这种事,很看天分的。跟他一起进学的堂兄郑元韶早中了举人,他却一直不举,后来只好绝了功名之念,寻了个私塾坐馆读书。”

“二十年前,郑元韶在赴京大挑前得急病暴毙,郑元昭灵光一闪,看到了咸鱼翻生机会。他便巧舌如簧说动了婶娘,冒名郑元韶,进京参加了大挑,结果运气不错,一下就被挑中了。”

“卧槽,还可以这样玩?”徐瑛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大明的一应身份文牒上,别说没有照片了,就连画像都没有,只用文字注明该人的相貌特征,诸如‘身中、面白无须’、‘身长,面黄虬髯’之类,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都有可能蒙混过关,更别说是堂兄弟了。

当然,官员都是一层层考上去的,那么多同年师长都认得你。大明又是个人情社会,做官之后,亲戚朋友蜂拥投奔而来,冒牌货想不露馅几乎不可能。

郑元昭能蒙混过去,一是因为他和郑元韶长得像,又买通了郑元韶之母,亲戚朋友们为了有好处沾,自然也会帮他隐瞒。

再者,郑元韶是举人,没有进士同年,外放当官也碰不上同省的举人同年们,露馅风险自然大大降低。

如此十几二十年过去,他自己都不记得‘郑元昭’是谁了,按说更不可被旁人识破了。

可怎么会被徐,一语道破呢?

郑元韶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徐自然更不会告诉他。

未知是恐惧最好的温床,他就要让郑元韶陷入无边的恐惧中,才好随意揉捏。

“郑观察替兄出仕二十年,一直有‘清廉能吏’之名,官声很是卓著。”他笑问面色苍白的‘郑元韶’道:

“不过我很好奇,你顶替你堂兄当官,随时都有被拆穿的危险,为何不及时行乐,干嘛要当的这么苦呢?”

“呵呵……”只听郑元昭……我们还是叫他郑元韶吧,惨然一笑道:

“你们这些靠着祖辈荫庇就能高官得做的公子,是不会明白我们底层读书人的苦。”

“我从六岁开蒙,不说头悬梁锥刺股,可也是日夜苦读二十年,无一日敢荒废懈怠。”郑元韶满脸苦涩的回忆道:

“父母为了供我读书,几乎倾家荡产,连给妹妹预备的嫁妆都变卖了。可换来的呢?是我一次又一次落第。我不甘,却又不能看着全家人再受我连累了,只得离开了县学去坐馆教书……”

“我在乡下,给一帮狗屁不懂的孩子,整整教了十年书,你们体会不到那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要不是老母尚需赡养,我早就跳河一了百了了。”说着,他抹掉情不自禁留下的泪水,怪异的一笑道:

“这时候,出现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我当然要抓住了!”

郑元韶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

“我顶替堂兄当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我就是要争一口气,证明我郑元昭虽然没考上举人进士,却一样能当好这个官!而且比那些正途官当的更好!”

“我要证明不是我不行,我只是缺少一个机会!是这个大明不给我机会!!”

郑元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徐在徐阁老身边,早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

他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道:“郑观察这话,还是留着跟都察院去说吧。”

“不,不可以!”郑元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蹦起道:“我不能让人知道我不是我。那我这二十年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变成笑柄了!”

“不能,绝不能……”郑元韶的脸上变幻着恐惧、绝望、不甘的神色。

到最后,他只剩一脸的乞求,颓然低头道:“我真的不能被打回原形,那比杀了我还可怕。”

“比林中丞的知遇之恩呢?”徐阴测测问道。

“什么都比不了,没有什么比这二十年的仕途更重要……”郑元韶被击得粉碎,委顿余地,再无半分尊严节操可言。

“放心吧,老兄这二十年的官不会白做的。”徐将茶盏递到郑元韶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

郑元韶看着那碗茶,双手举起又放下,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颤巍巍接过了那碗茶。

然后在徐家的兄弟的俯视下,流着泪喝了下去。

“哈哈哈,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了徐家的庇护,你就是金刚不坏之躯,日后督抚部堂也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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