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5节

便有精壮的汉子点燃了满地红,噼里啪啦、烟雾缭绕、红屑满地、十分喜庆。

酒楼的楹联早就挂好,只是覆着红绸,不知内容。待将匾额挂起,酒楼便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开业了。

赵昊捂着耳朵,看着高武和吴玉踩着梯子,将覆盖着大红绸缎的匾额,稳稳挂在了酒楼的门楣上。

鼓掌叫好声中,赵昊邀请街坊们进店参观。

只见这家铁匠铺改建的酒楼,已经完全看不到打过铁的痕迹,原来积着厚厚煤灰的三合土地面,铺上了刚刷过桐油的红松木地板。墙面也粉刷一新,挂着各式各样的字画。

大堂中,只摆了六张红酸枝的八仙桌,桌与桌之间的距离十分宽敞,各配了八把舒适的圈椅后,还可容纳两人并排行走。

最终,方掌柜还是听从了赵锦的建议,将柜台往后撤了三尺。这样减了三张桌子后,让大堂看上去十分宽敞。而且还能在柜台对角处,设一个尺许高的木台,作为琴师的演奏场所。

鸡翅木的宽大柜台后,悬空装着一个博古架似的酒架子,上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美酒,让人一进来就被勾起酒虫。

蔡家巷的街坊们,何曾进过这等高雅讲究的酒楼,一时都有些束手束脚,唯恐碰坏了、弄脏了哪里。

“大家随意点就好。”赵昊满脸春风的招呼着众人上楼道:“还指望大家多提意见呢。”

说得就像他会听似的……

上楼的楼梯被擦得纤尘不染,楼上是被分隔开来的四个雅间,分别名曰‘春、夏、秋、冬’。

赵昊还没来得开口炫耀,便听酒楼门口传来一阵嘈杂詈骂声。

紧接着,就听几个破锣嗓子在楼下吼道:“还不快让开,官差办事!”

“敢拦着差爷,想造反吗?!”

街坊们全都望向赵昊,赵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一点小事,掌柜的会处理好的,我们继续。”

说着,便带人上楼,去显摆他四个雅间的不同之处……

……

酒店楼下,气氛已十分紧张。

上元县的官差李九天,带着八九个白役,想要闯进店中。

高武带着几个汉子拦在门口,不许他们进去捣乱。

“高武,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是草民一个,敢阻拦县里办差?”

那李九天用鼻孔看着高武,不屑哼道:“再不让开,锁你去蹲班房!”

高武冷笑一声,拎起了鸡翅木的门闩。

“有本事你打啊。”李九天指着自己脑袋上的方形平顶帽。“打一下,非但你这破店开不成,还得吃一辈子牢饭!”

高武一阵咬牙切齿,终究没有挥下这一棒。

“不敢打是吧?”李九天得意洋洋的把脸一沉道:“不敢打就让开!”

“李九天,你存心捣乱是吧?”余甲长脸色不善的上前,对那李九天道:“门摊银已经交了,也跟六房报备过了,你还想怎样?”

“跟六房报备就完了吗?”李九天掏掏耳朵,吹下小指的耳屎,冷笑道:“孝敬我们三班官差的银子,怎么一文都没见?”

“就是,咱爷们一文钱俸禄都没有,就指着这点孝敬过活。”那些手持水火棍的白役,也鼓噪帮腔起来道:“让咱们喝西北风,你们也得一起饿肚子!”

“好好好。”今天大喜的日子,方掌柜不想多纠缠,忙摸出五两银子,奉到李九天面前。“差爷往后多照应……”

李九天接过银子掂量一番,忽然把脸一沉,骂道:“打发要饭的呢!”

其实五两银子已经很多了,一般这种店铺开张,最多孝敬个二三两,也就过去了。

但今天李九天可不只是来要钱的!

第七十九章 双喜临门

一个月前,李九天带人去方家早餐摊强征暴敛,结果被赵昊一阵装腔作势给唬住,还以为遇上哪家微服私访的公子了。

搞得李九天灰头土脸,赔尽不是,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了县衙。

结果回去一打听,原来那小子不过是个老监生的儿子,父子俩就住在蔡家巷里,兴许有两个破钱,但绝对没有背景。

有背景谁会住这破地方?这破地方最有背景的,就是他这位背靠县衙的李九天,李大官差了!

上元县的县太爷,将县城分成若干辖区,命正式差役各管一区,一应治安、捕盗、收税、火灾等大事小情,全由这名差役,带着若干白役负责。

李九天便是蔡家巷和临近几条街道的负责人,素来将这片区域视为自己的禁脔。结果,他居然被个无权无势,只有俩小钱的孩子,给狠狠打了脸。

这场子要是找不回来?他往后还怎么在这片作威作福?

正盘算着该怎么收拾这小子的时候,手下的包打听报告说,那姓赵的小子,居然和几个街坊合伙,开了个小酒楼。酒楼虽小,但看店面装潢应该砸了不少钱进去。

这下李九天不愁没法收拾赵家小子了,他也不立即动手,而是耐心等着酒楼开张。这个点儿动手,一下就掐住赵小子的七寸,看他还怎么嚣张?

今日李九天正在巡街,听着这里放鞭,便错以为酒楼是今日开张,马上兴冲冲点齐手下过来砸场子了。

他存心报复,五两银子怎么看得上眼?

“差爷,小店还没开张呢,五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方德陪着小心,好话说尽道:“还请差爷高抬贵手,往后若侥幸买卖不错,自有孝敬。”

“少他娘的来这套!”李九天指着方德的鼻子,啐道:“就你这开一家倒一家的倒霉样,还有往后?今天不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就别想开张!”

“你抢劫呢?!”赵锦怒不可遏,从店中冲出来,指着李九天骂道:“老夫要去县里,告你扰民滋事、敲诈盘剥!”

“贼配军,你唬谁呢?”李九天把脸一沉,一把揪住了赵锦的领子,举手就想给他一耳光。

高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李九天登时变了脸色。

“疼疼疼,你们都瞎了吗?还不给老子上!”

那些白役也是在这一带横惯了的,听头目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便举起水火棍要打高武。

吴玉举起了他的七尺木棒,其余壮汉也脱掉上衣,露出了别在腰间的短棒!

场面混乱不堪,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忽然,二楼的窗户被猛然推开,赵昊扶着窗台露出头来,狠狠啐一口道:

“啐,李九天,你想死吗?!”

李九天刚挣脱了高武的控制,冷不防被赵昊的口水吐在额上。

他恼火的一抹额头,指着赵昊破口大骂道:“姓赵的小子,你还跟我在这儿充大头!赶紧给老子滚下来磕头,不然我让你家破人亡!”

“你赶紧给本公子跪下磕头,再对我老哥哥喊三声‘爷爷饶命’,”赵昊却毫不理会他的威胁,针锋相对地骂道:“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呵呵,你这死孩子,吃了疯药不成?”李九天气极反笑,指着赵昊问身边白役道:“怎么处置这小子?”

“抓回去,让他好好尝尝咱爷们的手艺,看这小子到底嘴硬还是骨头硬!”白役们鼓噪起来。

“愣着干什么?上啊!”李九天一挥手,指着拦路的高武道:“现在是官差办案,谁阻拦就一起抓回去!”

“不用怕,他马上就倒霉了。”赵昊却混不在意的大笑道:“李九天,我数十个数,再不跪下,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呵呵,我还真信了你的邪!”李九天抱着胳膊仰着头,也对赵昊大笑道:“数啊,数完老子不倒霉,你就自己从楼上跳下来。”

“好,那我开始数了。”赵昊便笑嘻嘻的倒数计时道:“十、九、八……”

李九天看看左右,与白役们笑成一团,都想看看这小子如何收场?

“六、五、四……”

谁知赵昊还没数完,一声静街号炮便在众人身后炸响。

看热闹的老百姓,马上闪身让出了大道。

李九天茫然回头,只见队穿着红色号衣的官差,敲着开道锣、打着风宪回避牌,护送着一顶八抬的蓝呢官轿,浩浩荡荡从大石桥方向而来。

李九天看那蓝呢官轿乃是银顶,说明轿子里的大人,至少是位三品官,忙噗通跪在地上,高高撅着屁股,头也不敢抬。

“咦,李九天,我还没数完呢。”赵昊笑嘻嘻的揶揄道。

李九天这时候哪敢斗嘴?万一被那些护卫认为不敬大人,可是要被掌嘴的。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李九天恨恨的暗道一句,他以为这位大人是过路的。

哪有三品大员会跑到蔡家巷这种穷地方?

孰料,那位大人的轿子,居然稳稳落在了酒楼门口。

“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谢公在此,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长随高唱一声,掀开了轿帘,下来一位头戴乌纱官帽,身穿绯红官袍,胸前补着獬豸的御史高官。

酒楼内外鸦雀无声,那位副都御史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那里,微微颤抖的赵锦。

“老前辈,受苦了……”那三品御史居然朝赵锦深深一揖。

跪在地上的李九天,用余光瞥见这一幕,险些吓得昏厥过去。

为什么三品大员要给个贼配军作揖啊?我刚才还揪着他领子要打耳光来着……

那一刻,赵锦整个人是呆滞的,都忘了还礼,甚至没听清来人在说什么。

他眼中,只有过去十四年的风霜雨雪,诸般苦难……

众人却清清楚楚的听那御史沉声说道:

“钦差已经到了南京,向吏部、刑部、兵部宣旨,据先帝遗诏,宥免自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因建言得罪诸臣,存者招用、殁者恤录。故嘉靖三十二年元月,因日食驰疏劾严嵩罪被罢官充军之赵锦,自即日起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李九天瘫在了地上。

第八十章 官复原职

良久,那位副都御史才握住赵锦冰凉的手,对他温声道:“老前辈,还不向北谢恩?”

“啊,是……”赵锦这才如梦方醒,赶忙朝着京师方向跪地重重叩首:“臣赵锦,叩谢先帝宽宏,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到赵锦谢恩完毕,副都御史又扶他起身,满脸亲切道:“当年老前辈为民请命时,晚辈还在六部观政,当时就极仰慕老前辈的风骨。因此这好消息一到,晚辈便抢着来给老前辈道喜了。”

“呃,好好,多谢大人。”赵锦似乎如在梦中,整个人都懵懵的。

赵昊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先让方德端了盘碎银子出来,充作给随员的赏钱。又朝那副都御史作揖,请他进店吃茶休息。

“这位是?”那副都御史看看这少年,以为是赵锦的子侄,是以十分客气。

“这是舍弟。”赵锦这才回过神来,拉着赵昊的手引见道:“这些年多亏了舍弟和街坊们照拂,老朽才能熬到今天。”

“原来是,赵……贤弟。”那副都御史心里一阵别扭,但还是跟赵昊以平辈见礼。

转念一想,同宗同族还有叔叔比侄子小的,这也算不得什么。他便微笑地问道:“今日好似是酒楼开业啊,怎么方才听长随说,这里好似出了乱子?”

不然,他的随从也不会放静街号炮。

“是啊,有官差欺负我们兄弟,上门索要一百两茶水钱,否则便不让开张。”赵昊笑嘻嘻的看一眼快昏过去的李九天道:“这不,我兄长与他理论,他竟骂我兄长贼配军,还要打他来着……”

“什么!?”那副都御史登时变了脸色,指着烂泥似的瘫在地上的李九天,喝道:“果然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居然胆敢辱骂殴打朝廷命官!来人呐,给我架起来,掌嘴!”

腰悬朴刀的随从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那求饶不迭的李九天架起来。

然后有人戴上了个厚厚的牛皮手套,挥起巴掌来,啪啪的扇在李九天的脸上。

“哎呀,啊……”

李九天惨叫声中,嘴巴腮帮子便一片青紫,又几下,便口鼻流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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