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4节

“你得意个屁,书呆子!”赵立本没好气的瞥一眼赵守正,不过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骂完了大儿子,转头拍了拍赵昊的肩膀,温声道:

“乖孙,给爷爷再盛一碗。”

“呃,好。”

赵昊愣愣的接住空碗,他总算明白了,原来赵家人奇葩的根源,在这儿呢。

第六章 夜难眠

赵立本连吃了三碗粥,终于满足的捧着肚皮坐在门槛上,也不再朝大儿子发火了。

赵守正这才提起胆子,试探着小声问道:“爹,他们说你恶了高拱,难道也是诈我们来着?”

“那倒没有,老夫确实把姓高的得罪惨了。”赵立本嘿然一笑,语气中透着落寞道:“谁能想到,就他那个臭狗屎一样的脾气,也能爬到内阁次辅的位子上!”

赵昊闻言,吓得一哆嗦……高拱可是隆庆朝近乎无敌的人物啊!现今才是隆庆元年二月份,这下老头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但这回,根本不关姓高的事。这不过是他们拿我当替罪羊的借口罢了!”却听赵立本狠狠啐一口道:“不然,怎么你们一咬牙不交钱,他们就乖乖凑银子,把我放出来了?”

“啊,他们把那五万凑上了?”赵守业闻言惊呆了。

“那当然了!他们不出血就一起倒霉!”赵立本郁卒的叹口气道:“以往历次京察大都走走过场罢了,是以这次南京这边,本来想循例的。不料京师那边却风云突变、力度空前,一个正月就已经罢黜了一百多名七品以上官员……”

赵昊是明史专业出身,自然能听懂赵立本这番话。

所谓京察,便是朝廷六年一度对京官进行的考核。京察中被罢黜的官员永不叙用,是以对每一位京官,都如鬼门关一般。不过也正因如此,主持京察的大佬们一般都不会下狠手。南京这边就更是如此了,毕竟大家都在坐冷板凳,何苦互相为难?

按照惯例,大明南北两京两套班子,南京官员的京察由南京吏部、都察院审查,只最后将结果报到京师,接受拾遗即可。这次起先也是如此,可谁承想北京那边竟掀起了腥风血雨,南京这边哪里还敢再敷衍?

“就南户部那本烂账,哪能经得起仔细查?这些年头一回认真查起来,三两下就发现了十万两的亏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真要是捅到北京去,不光南户部要倒霉,南都察院也要跟着吃挂落的!”赵立本自嘲的笑笑,最后说道:

“窟窿肯定是要补上的,而且还得有人背黑锅,才能让大多数人平安过关。这时不知哪个王八蛋,把老夫和高拱当年的恩怨捅了出来。那帮人便认定了我横竖要倒大霉,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招数,把老夫困在南院,来诈你们两个蠢货!”

赵守正忙自辩道:“爹,我可什么都不晓得……”

“你闭嘴!”赵立本瞪他一眼,却也没了发火的力气,叹息道:“人家本就是打算,能诈多少是多少的。唉,也怪我们父子情深……”

赵昊闻言,瞥一眼大伯,心说,他主要是以为你能官复原职……

果然见大伯心疼的快要晕过去,口中还喃喃道:“那可是两万两啊,再上哪去挣啊……”

赵守正一听却来了劲,使劲拍着大哥的肩膀道:“你就偷着乐吧。要不是我儿明理力劝,我俩现在还背着五万两的巨债呢……”

“你高兴个屁!”赵守业被拍得生疼,一把挡开了兄弟的手。

“哦?乖孙,你大字都不识几个,居然有这等见识?”赵立本闻言,吃惊的看向赵昊。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居然能看透其中的道理。

“哦,人总得长大嘛……”赵昊心说来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打着腹稿,准备全套的说辞,好在引人生疑的时候糊弄过去。

结果父亲和大伯这对活宝兄弟,根本没注意到任何异常。但赵立本不愧人老成精,显然不是可以轻易蒙混过关的。

赵昊把心提到嗓子眼,准备应付赵立本的盘问。

“唉,这也算我老赵家,不幸中的一点小小幸运了。”谁知赵立本却毫不在意这点,反而欣慰的拢须道:“往后咱们家,怕是就要靠你小子了。”

见如此轻易就过关,赵昊庆幸之余,未免有种一拳打空的失落感。

一直闷不做声的赵显,闻言忽然开口道:“爷爷,你是说……你没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个屁!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老子能混个削职为民,不连累子孙,就已经烧高香了。”见大孙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立本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问身旁的儿孙道:

“老夫三天之内必须离京,你们考虑下,是走还是留?”

守业守正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当大哥的便先开口道:“父亲,朝廷没罢我的官,怕是不能跟你回乡了。”

“荫了个破官还当回事儿了,不走就不走!”赵立本撇撇嘴,想到自己却成了平头百姓,不禁一阵酸溜溜。

赵守正却有些拿不定主意,看看儿子,见赵昊没开口,便小声道:“横竖不差一晚,等回头我和赵昊合计合计。”

“嗯。”赵立本点点头,倒没有打击他。

……

老赵家五口人说完话时,外头更鼓已经敲了两通。

“还是早点睡吧,不然当心半夜饿醒。”赵守业颇有经验的提醒道。

“老夫就睡这儿了?”赵立本站起身,一指灶火未熄的伙房道:“这里暖和。”

“呃,好吧……”赵守业嘴角一抽,这本是他父子睡觉的地方。

“我去给父亲弄床被子。”赵守正便从不远处的小屋里,将自己的被窝抱给了老爹,帮他安顿好了,这才回屋睡觉。

……

夜里,赵昊父子合衣裹着一床被子,躺在仆人留下的破木板床上。

两人辗转反侧,压得床板咯吱咯吱,愈发难以成眠。

赵守正一直捱到三更天,听着隔壁鼾声如雷,这才坐起身来,对大睁着两眼的赵昊小声道:

“儿啊,没吃饱是吧。”

“嗯。”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本来晚饭就不多,还让老爷子干了三碗,他当然没吃饱了。

“嘿嘿,瞧瞧这是什么?”

便见赵守正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轻轻的展开油纸,一根黄澄澄的烤鸭腿,就出现在赵昊面前。

“哪来的?”赵昊大吃一惊。

“嘘!快吃吧……”赵守正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过午时偷着出去买的。快吃吧,别让你大伯闻到味,他鼻子尖着哩……”

“一起吃。”赵昊使劲咽了口唾沫,这几天天天喝青菜粥,他两眼都发绿了。

“你正长身体呢,我吃了浪费。”赵守正也咽口唾沫,却毫不犹豫的将鸭腿塞到了儿子手里。

第七章 专门利人,顺便利己

赵昊不禁有些感动,将鸭腿分为两半,尝一口推说太咸,便硬塞给赵守正一半。

赵守正欣慰的摸了摸赵昊的脑袋,便也不再推辞。

两人头对头享用起来,赵守正又难免来了几句‘春寒恻恻掩重门,金鸭香残火尚温’之类的酸句。

赵昊觉得还算应景,心里便没有吐槽。他三两下解决了手里的半根鸭腿,将骨头吮得白莹莹无一丝肉渣,这才意犹未尽的往地上一丢,舒坦的躺回了床上。

“爷爷到底怎么得罪高拱了?”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

赵守正同样将鸭腿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捡起赵昊丢掉的骨头,用油纸小心包好,塞到靴子里,准备明日带出去丢掉。

他一边消灭罪证,一边信口答道:“那天之前,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前日问你大伯,他说此事双方皆讳莫如深,只告诉我高拱曾放话说‘有高无赵,有赵无高’。再追问,你大伯就只说什么‘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之类,让人听不明白。”

“明天问问爷爷吧?”赵昊枕着胳膊,兹事体大,他必须搞清楚。

“你大伯反复叮嘱我,不要问你爷爷。说这是他老人家揭不得的伤口,一触就要暴跳如雷的。”赵守正叹了口气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所谓‘时乖运蹇’,如今高拱得势,咱们老赵家一时半会儿翻不了身了。”

他本想说‘再无翻身之日了’,但不想让儿子太绝望,这才改了口。

“唉,好吧……”赵昊认命似的点点头,心说看来老爷子的事,是翻不过来了。

……

隔壁,大伯父子也没睡踏实。

赵守业忽然抽抽鼻子,伸手捅了捅一旁的赵显。

“儿啊,你闻到什么味?”

赵显也使劲嗅了嗅,点头道:“咸香咸香的……”

他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道:“爹,你又没洗脚?”

“滚!”赵守业一脚把赵显踹下床去,说完却情不自禁的搬起脚丫子,闻了闻。

“呕……”赵守业不由一阵干呕。

……

赵昊父子房间。

两人沉默良久,就在赵守正以为儿子终于睡着时,忽听儿子幽幽问道:

“清流很穷吧?”

“呃……”赵守正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道:“哦,你是说我那未来岳丈啊?”

“嗯。”赵昊应一声。

“旁人穷,他穷不了。那南京国子监祭酒可肥差啊!每年光想要捐监的,就不知成百上千。还有那些等候铨选十几年的老监生,也得求着他给个上等考语,你说他能没油水么?”

一提这茬,赵守正也不睡觉了,盘腿坐起来,眉飞色舞道:“而且老泰山再进一步,就能升礼部的侍郎,那可是一只脚迈进了内阁!正所谓‘背靠青山有柴烧’,说不定咱们赵家都能跟着翻身呢。”

说完,他才回过神来,奇怪的看着儿子道:“汝问这作甚?”

“老爷子不是让我们给答复吗?”赵昊轻声答道:“是走还是留。”

“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为父是无所谓的,汝想留咱们就留,汝想走咱们就走。”赵守正洒脱的,或者说不负责任的,将决定权交给了儿子。

“好吧……”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摊上这么个爹,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是跟大伯家一样留在南京,不回休宁老家的。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深感和大伯尿不到一壶里,势必要分开住才能两相安。所以他才会认真的考虑起之前,父亲软饭双吃的提案来。

“不管走还是留,总得想好了章程,乱了章法就难翻身了。”赵昊说着,也坐起身来定定看着赵守正。

“嗯,甚是有理!”赵守正欣慰的眼圈微红,拍着儿子的肩膀道:“怪不得先贤云‘疾风知劲草’呢,不遭事儿还看不出我儿已经长大了呢。”说着他用袖子擦擦眼角,问赵昊道:

“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今年是乡试之年吧?”这几天盘算下来,赵昊心里已经有了定计。

“不错,今年是大比之年,有秋闱的。”赵守正点点头。

“父亲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吧?”赵昊又问道。

“是啊,你的意思是?”赵守正有些明白了。

“不如我们也留下来,试试运气吧。”赵昊话说的轻飘飘,语气却斩钉截铁。

范进中举的故事谁都知道,只要能中了举人,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就会翻天覆地,一举反转!

若是赵守正也考中个举人,他岂不又可以坐享富贵了?

却听赵守正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哎呀,儿啊,不是为父自夸,对落第这件事,吾是很有信心的。”

顿一顿,他意兴阑珊道:“从嘉靖三十一年起,为父已经五次落第了……我看咱们是另寻出路吧。”

赵昊却坚持道:“风水轮流转嘛。说不定这次就中了呢。”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赵守正,参加这次乡试。

谁知还没等他费口舌,就见赵守正点了点头,一口答应下来道:“唉……好吧。”

“啊,这就应了?”赵昊目瞪口呆,又一次体会到了一拳打空的郁闷。

“吾儿聪慧十倍于我,如今懂事了,只要肯用功读书,进学定然易如反掌。”却见赵守正一脸正色道:“圣人云,‘言传身教’。为父岂能不给你做个榜样?”

“呃,我……怕是真不行……”赵昊连连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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