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72节

结果花了整整十年,耗费百万两之巨才完工。

徐阁老今年提前退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座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退思园,也绝对起了莫大的作用。

所以他一回乡,就住进了这座园子,至今仍未出门一步。

此时,徐阁老正在与访客泛舟湖上。

湖中荷花盛开、清香扑鼻。四面花圃水榭、石桥漏窗,端得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那访客四十多岁,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颌下三缕长须,双目神光湛然。似是习武之人,又具文士之气,看上去煞是不凡。

“存斋公,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信您也看了,可否相信本人一次?”

徐阁老头戴方巾、身穿鹤氅,一副悠游林下的富家翁打扮,那张总是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

“丹阳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何况又有朱、刘二公的亲笔信为证,老朽岂有不信你的道理?”

那丹阳大侠正是大名鼎鼎的邵芳,跟所有人都能做朋友的邵大侠。

邵芳闻言一喜,沉声说道:“那就请允许本人,为存斋公东山再起奔走。”

“只是老夫屡番上表请辞,方得恩准致仕。这才离京不到俩月,就又活动着想要起复,难免让人耻笑啊。”徐阶微微摇头。

“现在起复确实太急,但此事要办起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邵芳笑笑道:“哪怕本人即日赴京,只怕明年这时候,存斋公才能接到起复的诏书。”

“存斋公要调养身心,一年时间足够了吧?”邵芳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徐阶,想窥探出他真实的想法。

可惜,徐阁老的段位实在太高,此时面上古井不波,阴重不泄,怎会让他看出心思?

徐阶只不动声色反问道:“大侠不辞劳苦,为老夫奔走谋划,不知想要得到什么?”

“事若不成,算我白忙。”邵芳号称大侠,自然有一说一,不会云山雾罩。“倘若侥幸成功,还请徐家助我丹阳邵家,顶替陆氏在九大家中的席位。”

“哦,什么九大家?”徐阶双目寒光一闪。

“哈哈哈哈!”邵芳放声大笑起来道:“存斋公真是太谨慎了。罢了罢了,现在谈这些都太早,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打消存斋公的疑惑而已。”

“等到事将成时,咱们再谈不迟。”他自信满满说一句,看向徐阶道:“横竖不损失什么,存斋公何妨试上一试?”

徐阶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兹事体大,委实难以立决。大侠热情而来,老夫当盛情款待,还请在寒舍多盘桓几日,让老夫好好想想。”

“好,本人等存斋公三天。”邵芳点点头。心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此时,小舟靠岸,邵芳便先行告辞了。他交游广泛、业务繁忙,怎会陪个老头子下棋唱戏浪费时间?

“三天后再来听存斋公回话。”

“走好不送。”徐阶微微一笑,目送邵芳的身影,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中。

这才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湖畔的水榭中。

水榭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闭目冥想,正是那庐山先生胡直。

胡直身为王门江右学派的主将,年初灵济宫讲学后,便回了苏松继续弘扬江右心学。

此番徐阁老返乡,胡直这才暂停了讲学,过来陪他散心,谋划下一步的机宜。

胡直除了可以‘心造万物’外,还是嘉靖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深得徐阁老倚重,事无不与之言。

徐阶便将方才邵芳的来意,讲与胡直。

庐山先生听完,确定自己耳朵没有问题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他不停的笑,捧腹大笑,只觉自己几十年来游宦讲学、四海为家,也从未遇到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徐三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退思园,四面来风亭中。

见胡直笑得前仰后合,徐阶也笑了,无奈摇头道:“老夫听了他的话,整个人也是懵的。想我徐某宦海浮沉四十年,九死一生才当上首辅,辅佐两朝君王。居然被一个既无官职,又无功名的江湖人士看中,成了人家眼里可居的奇货。”

“可他连赵姬舍不得送给存斋公。”胡直笑得直拍大腿。

“他手里倒是有朱刘二位部堂的信,也不知是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徐阶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二公信里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比那苏秦张仪再世,极言老夫可以相信他。”

“二公怕是冷板凳坐久了,病急乱投医吧。”胡直敛住笑,揶揄道:“居然想靠个江湖草莽投机翻身。”

“庐山贤弟所言极是。”徐阶颔首道:“老夫也猜他们是这般心思。”

“那存斋公回绝他了?”胡直笑问道。

“我观此人虽貌似豪雄,实则气量狭窄。”徐阶摇摇头,淡淡道:“直接回绝怕他记恨在心,到处诋毁与我。所以让他三天后再来,这样到时候再回绝他,也显得是经过郑重思考了。”

“存斋公真是太谨慎啦,对个区区的草莽都这样慎重。”胡直叹服道。

“老夫之前三任首辅无一善终,皆因不谨。焉能不吸取教训?”徐阶淡淡一笑道:“如今好容易平安致仕,更要小心谨慎,保住晚节了。”

“哈哈哈!”话虽如此,胡直却从徐阁老的语气中,听出丝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心说原来徐阁老不是怕得罪邵芳,而是想留个念想,日后再说……

他正待开口,问问徐阶真实的心意,忽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胡直便打住话头,继续闭眼造世界去了。

徐阶心下不悦,他要求家人沉稳静气,这样徐家才能渐渐培养出宰相门庭的世家风范。

循声微微皱眉望去,见是自己的三儿子徐瑛,徐阁老这才没有动怒。

徐瑛三十多岁,比起不务正业的徐琨来要成器的多,他数年前就接手了徐家在松江的产业。这些年徐家在苏松的财势蒸蒸日上,这个小儿子居功甚伟。

“父亲。”徐瑛进来叫一声,又向胡直行了一礼。

“什么事?”徐阶轻声问道。

徐瑛看看胡直。

“胡先生乃为父至交,事无不可对他言。”徐阶淡淡说道。

“方才得到消息,二哥出事儿了。”徐瑛这才低声禀报道:“他带人去西山岛闹事儿,让昆山枪手营包了饺子,被关在岛上干苦力呢。”

他本想说倒夜香,但当着外人的面,实在丢不起那人呀。

“啊?”徐阁老不由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合拢上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昆山枪手营怎么跑西山去了?”

“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徐瑛便将打听到的消息,仔细讲给父亲听。

“大哥怕父亲知道生气,一直瞒着不让跟家里说。还是昆山出事儿之后,我才听报信的人说起的。”

“什么,昆山又出了什么事儿?”徐阁老又张大了嘴巴。

“大哥为了逼昆山县放人。让徐羊带人,烧了昆山的预备仓,结果被抓了现行。”徐瑛小声道:“大哥见状,又请了苏松巡按林平芝到昆山捞人,结果林巡按贸然插手纵火案,被赵守正的儿子带着老百姓围攻,差点没给活活打死……”

“什么,苏松巡按也牵扯进去了?!”徐阁老的下巴终于掉到了地上。

“那两个孽障到底想要干什么?!”徐阶的宰辅风范荡然无存,重重一拐杖砸碎了几上的缠枝莲青花梅瓶。

把胡直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道:“存斋公息怒啊。”

“两个孽障都要起兵造反了,老夫还怎么息怒?!”徐阁老暴怒道:“徐他人呢?!”

“大哥还在苏州等林巡按的消息吧。”徐瑛幽幽说道。

之前因为他参与了‘九大家’,被海商借以要挟顺天府,让徐大为光火,写信回来痛骂徐瑛胆大妄为,要连累老父。

打那之后,徐瑛就记恨上了老大。

而且还有更实际的矛盾。大哥回来了,这个家谁管?

按说他这个当弟弟的就该让贤了,但徐瑛自觉十几年来,徐家都是自己在操持,此时如何肯甘心交权?

逮到机会自然要给徐上眼药了。

“他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咱也不敢问。实在是感觉事态严重,才不得不禀报父亲的。”

“你要是再不说,老夫非被那孽障坑死不可!”徐阶拿拐杖使劲杵着地面,恨得咬牙切齿。

“啊?”徐瑛不由有些吃惊。他其实是为了让徐难堪,才颠儿颠儿赶来报信的。

实际上,徐三爷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真有这么严重。“父亲恩泽朝野,门生故吏满天下,那姓赵的区区一个外县知县,岂能跟父亲叫板?”

“那姓赵的可不是普通的知县,他儿子更是可怕,在北京时……”徐阁老本打算将在北京的遭际讲给儿子,但实在太羞于启齿,只好闷声道:“总之你记住,那父子俩就是洪水猛兽,就是两条毒蛇,让他们盘在昆山就好了,没事儿不要招惹他们!”

“是,父亲……”徐瑛不禁暗暗胆寒,没想到老爹居然会对个小小的知县畏之若斯。

“老夫并非怕了他们。”徐阶哼一声,放缓语气道:“只是这父子俩和京里的贵人勾连甚深,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可是父亲,这次我们吃了这么大亏,二哥还在人家手里,要是不找回面子来,岂不让人耻笑?”徐瑛有些想不通。

“面子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徐阶闷哼一声道:“怎么说人家是官,咱们是民,闹大了对我徐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是啊,贤侄,多少人还在盯着令尊呢。”胡直也从旁劝道:“就算咽不下这口气,也得等时过境迁,逮到机会再报复一下……现在出手的话,只会授人以柄啊!”

“嗯,多谢世叔提醒。”徐瑛不甘的点点头,闷声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得先把二哥捞回来吧?”

“让徐马上滚回来!”徐阶冷喝一声道:“叫元春去昆山处理此事。”

“元春?”徐瑛一愣,难道老大不中了,不该是我吗?父亲也要学太祖皇帝弃子立孙吗?

“不错,这种事儿元春去最合适,你就别管了。”徐阶淡淡道:“老夫会专门写信给他的。”

“是。”徐瑛不甘的低下头,怏怏退下。

“这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走后,徐阁老露出心碎的表情道:“老夫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对他们疏于管教,结果一个顶事儿的都没有。”

“存斋公莫忧,儿孙自有儿孙福。”胡直笑着安慰道:“不当官做个富家翁,不也挺好的?”

“也对。”徐阶无奈的点点头。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就当是我吧

昆山县,翌日一早,林巡按派人知会赵守正,说自己要去松江府巡视,即刻启程。

命他派兵丁护卫,无需仪仗。

其实仪仗想要也没有,昨天都被砸了个稀巴烂,就算连夜赶制也造不出啊。

赵守正便和郑乾带着二十名弓手,还用昨天那抬轿子,将林巡按从公馆直接送到了官船码头。

为表歉意,赵守正也上了官船,要亲自送林巡按出县境。

其实他做什么都白搭。人家林巡按已经认定了,昨日种种皆是他在幕后指使。

怎么可能原谅他呢?

……

昆山县的官船行在水流平缓的小河上。

赵守正在船舱中与林巡按尴尬的说话。

他袖子里其实有份厚厚的程仪,可以化解一切尴尬。但哪怕是送二爷,也不敢公然向巡按送钱啊。

毕竟昨天才出了那档子事儿,万一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行贿,岂不是自寻苦吃?

赵二爷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

因为人家已经把他视为大奸似忠、阴险狡诈、口蜜腹剑、卑鄙无耻之徒,送不送程仪,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拿来吧。”林巡按主动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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