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4节

“贤侄,叔叔吃点喝点,还能把你吃穷了不成……”范大同可怜兮兮的央求道。

“在我家蹭饭也就罢了,还敢去味极鲜打秋风?”赵昊翻翻白眼道:“我已经叮嘱股东们,看到你直接关门放狗。”

“哎呀,真是……”范大同求助似的看向赵守正,笑嘻嘻道:“兄长去总不需要掏钱吧?我跟着蹭饭还不成?”

“我是不会去讨人嫌的。”赵守正却摇摇头道:“又不是我儿一人开的店,人家收钱不好,不收钱也不好,干嘛去找麻烦?”

赵昊再度欣慰的热泪盈眶,这老爹是越来越懂事了……

还没来得及夸一夸老赵,却见他一拍鼓鼓囊囊的荷包道:“咱们去别家吃……”

“那你还是照顾自家生意吧,我让他们给你打个折,不就说得过去了吗?”赵昊一阵哭笑不得。

“嗯,这样可以。”赵守正满意的点点头,又斟酌一下措辞,方缓缓道:“儿啊,你能想到拜师求学,为父欣慰至极。可是……”

顿一顿,他摆摆手,示意儿子跟自己进屋。

两人进去东屋,没了外人听见,赵守正方一脸嫌弃道:“你他娘的拜个贼配军为师,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赵昊早料到赵守正会是这种反应。

虽然赵家败了,但赵守正依然以官宦子弟自居,还常常吹嘘说赵家是什么大宋皇族之后,自然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很是讲究。

只见他不急不躁,轻声细语的对赵守正道:“实话说吧,我开这‘味极鲜’酒楼,都是为了赵锦。”

“啊,为了他?为父还以为你为了……那个谁呢。”赵守正吃惊的瞪大眼道:“一个糟老头子,值得你费这心思?”

“父亲不闻吕不韦与秦异人的故事?”为了便于赵守正理解,赵昊勉为其难的掉起了书袋。

“你是说奇货可居?”赵守正果然理解了,只是似乎有些理解过度。“那谁是赵姬?”

“没有赵姬。”赵昊无语的白他一眼道:“总之,酒楼想开下去,离不开赵先生。将来父亲想要做官,同样离不开赵先生!”

“那……好吧。”赵守正思想斗争片刻,果然还是对赵昊的溺爱占了上风。他也不再问为什么,赵昊会这么肯定,便开始操心道:

“束六礼准备好了吗?干肉条要有十根,用帛捆起来……”

“都买好了,明天直接提过去就行。”

“哎呀,应该买生肉自己煮熟阴干的,直接买熟肉诚意不佳。”

“父亲,你不是不情愿吗?”

“那该操的心,一点也不能少啊。汝不闻,‘养不教、父之过’吗?”

第五十九章 你也配姓赵?

翌日,赵守正父子起了个大早,认真的梳洗打扮起来。

赵守正换穿黑邓绢袍,腰系蓝丝绵绦,穿着与官员相同的皂靴,这是一个国子监生最隆重的打扮……通常,他们都是穿蓝色的衫,只有在祭孔圣时才会换穿与举人相近的圆领袍……这也是他们与生员的区别所在。

赵昊也在方文的协助下,踏上崭新的蹑云履,穿上素色小袖纱绫褶子,戴好了漆纱的软翅纱巾。待方文将那一对长长的软翅顺到他脑后捋平,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少年公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好好。”赵守正端详儿子半晌,眼圈一红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吾儿长成矣……”

今日早早来凑热闹的范大同,也竖起大拇指赞道:“贤侄这卖相,往秦淮河边走一遭,必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你休要带坏吾儿!”赵守正闻言大怒,狠狠瞪一眼范大同,又对赵昊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小小年纪,那种地方可去不得。”

“我们是要拜师的吧?”赵昊被这两位脱线老哥,弄得啼笑皆非。

“哦,对对,出发出发!”赵守正一拍脑门,赶忙拎起肉干、莲子和芹菜三样拜师礼,率先出门去了。

肉干是谢师恩,莲子寓意怜子,又寓意苦心教导。芹菜则是业精于勤的意思。

赵昊则拎着剩下三样跟在后头,分别是寓意启窍生智的龙眼干;寓意早日高中的红枣和寓意宏图大展的红豆。

父子俩带着这六礼束,在范大同与高家父子的陪同下出了小巷。

刚到大街上,便听砰地一声,一顶亮闪闪晃瞎人眼的锡伞张开,为父子俩遮住了并不猛烈的日头。

其实按照赵昊的意思,今天还该租个肩舆给父亲坐坐,但距离赵锦家实在是太近了,步行还不到百步。

这么近还要让人抬,都说不清是摆谱还是耍猴了。

……

过了桥便是赵锦住的巷子,老甲长也住在这条巷中。

赵锦的家人都不在南京,老甲长便唤自己的儿子余鹏,作为赵锦这边的迎宾。还招呼了左邻右舍十来家,给老伙计壮场面。

“来了,快点爆竹!”胖胖的余鹏看到赵家父子过来,赶忙吆喝一声。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便响彻街巷,引来更多看热闹的人群。大家都想看看,新鲜出炉的蔡家巷首富是个什么样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据说拜师礼成后,会有席面给大家吃。

这一幕,让赵昊直翻白眼,这又不是成亲,干嘛这么多人看热闹?待会儿本公子岂不是还要耍猴给他们看?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了,只能像牵线木偶一样,任由担任司仪的余甲长指使着,进了赵锦的院子。

赵锦住的地方十分寒碜破败,跟赵昊家原先差不多。这也不足为怪,配军除了一点口粮外,没有任何收入。赵锦年纪又大,只能靠着给人家写写字,抄抄书,勉强糊口而已。

他十分看重今天这日子,昨晚回来便跟余鹏好生收拾了院子,又从余家搬来桌椅、案台、蒲团。余甲长还给他买了香烛、圣像,天不亮就过来帮着布置开了。

不过赵锦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此刻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穿一身打着补丁的儒袍,头戴半新不旧的唐巾,端坐在供奉孔圣像的案台旁,看着手提六礼束进门的赵昊父子。

赵守正忙抢上前两步,双手奉上束并拜师的帖子,口中高声道:

“人生幼小无知,内有贤父兄,外有严师友,未有不成者也。犬子失学,幸遇赵公,还蒙不弃,收列墙下,谆谆教诲,使其端正志趣、明圣贤之道。膳食节敬,亦必竭力奉孝。”

赵锦双手接过帖子,象征性的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赵昊的姓名、籍贯、年庚,以及父亲赵守正的名讳。

然后他就呆住了……

赵守正见他像泥塑一般呆在那里,也不接自己手里的肉干,心中不禁有些不满道:‘这老师有些憨憨,切莫把我儿带成小憨憨……’

赵昊被晾在后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先生在上,学生给你磕头了。”

说着他一撩衣袍下摆,就要给赵锦跪下。

“慢着!”赵锦却像被蝎子蛰到屁股一般,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扶住正待屈膝的赵昊,沉声问道:

“敢问令祖父名讳中,可有个立字?”

“咦,赵公如何得知?”没待赵昊回答,赵守正便好奇问道:“家父讳上立下本,可不正有一个立字。”

“你们是大宋太祖的后裔?”赵锦追问道。

“那是自然!”赵守正双手向北一拱,一脸自豪的昂首道:“吾乃大宋太祖二十六世孙!”

“呃,这师,拜不成了……”赵锦略显尴尬的将那帖子,双手奉还给赵守正。

场中鸦雀无声,众人呆若木鸡。

赵昊也摸不清头脑,心中暗叫道,莫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冷灶要烧不成了?

下一幕,却把他惊呆了,也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赵锦双手捋顺了衣袖,推金山倒玉柱,便跪在了赵守正面前。

“呃,赵公这是作甚?”一片哗然声中,赵守正忙双手去扶赵锦,想要把他拉起来。

赵锦却坚决的很,给赵守正重重磕了个头,口中高声道:“侄儿,大宋太祖二十七世孙赵锦,拜见叔父!”

“什么?”

“什么什么?”

众人议论声中,赵昊使劲眨着眼睛看赵锦,没想到这老丈居然跟自己同辈,怪不得不敢当自己老师了呢。

“那你是燕王系还是秦王系?”赵守正却在那里锱铢必究起来,天下姓赵的源远流长,可不是谁都能跟大宋皇族扯上关系的。

燕王不是指朱棣,而是赵德昭。魏王则是赵德芳,这是赵匡胤留下的两支。

“燕王一系。”赵锦说着,又进一步道:“南平公花园赵。”

“哦?越说越近了。”赵守正惊喜道:“我们也是花园赵。那咱们的辈分字,都该是‘立守曰士成’才对,你为何是金帛之锦?”

赵锦便用指头在地上写了个帛字,然后擦掉上头的一撇,下头的巾字。

剩下的可不就是一个‘曰’字吗?

“藏得可够深的。”赵守正这才点点头,生受了这位五十多岁老侄子的大礼。

然后赵昊又在赵守正的命令下,向赵锦行同辈礼。

赵锦也作揖还礼,口称‘贤弟’,脸上古板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亲切。

赵昊这才恍然,怪不得那天,自己跟赵锦套近乎,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之类时,人家根本不接自己的茬。

说白了,你也配姓赵?

现在见他果然配姓赵,赵锦自然也就没了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拉着他的手,亲热的说什么‘昆仲间要常走动’、‘手足之情不可废’之类,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的话。

赵昊只觉匪夷所思,这他喵的都过了多少代?还能算得上兄弟吗?

不过,这冷灶,似乎也算是烧起来了……吧?

第六十章 一家人当然要齐齐整整

待到他们叔侄兄弟认完亲,一众街坊这才问老甲长道:“这下不拜师了,还有席面吃吗?”

“有,当然有了!”老甲长看看赵昊,便见赵昊亲热的拉着老哥哥的手,对众人笑道:“今日我们手足团聚,更要好好庆祝一番!”

“听到了没,”老甲长便对众人笑道:“都去王富贵家吃酒席吧。”

众人这才放心欢呼起来,簇拥赵家三人往街上走去。

王富贵开着蔡家巷唯一的饭馆,赵昊家的席面,从前都是从他那里叫的。

赵昊包了整个饭馆,请蔡家巷所有街坊吃酒。小小的馆子里只有八九张方桌而已,王富贵还是现去借了十几张桌子,在大街上一溜摆开,这才让所有街坊都坐下。

酒菜流水般的端上来,每个桌上都摆了十个大海碗,各满盛着猪头肉、炖鸡、红烧鲤鱼、盐水鸭、以及肚、肺、肝、肠之类……都不算值钱,但胜在量大便宜。至于味道嘛,也就比方德的早点强上那么一丢丢。

不过对蔡家巷的老百姓来说,能去王富贵的饭馆吃顿饭,也已经是极大的享受了。

待到请赵相公父子和老甲长各领一杯酒,街坊们便迫不及地的大吃大喝起来。不一会儿,桌上地上就满是鸡骨头、鸭翅膀、鱼刺了……

范大同一边抱着半边猪头啃,一边对那来敬酒的王富贵道:“你这猪头卤得什么玩意,是人吃的吗?”

王富贵暗骂一声,就你吃得欢。但见他与赵守正父子同桌,自然不敢得罪,只好尴尬的赔着笑,敬完酒便逃之夭夭了。

“人家说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赵守正白了范大同一眼道:“你这还没搁下碗呢,就骂开娘了。”

“反正你家酒楼一开,这就是死敌了,还怕得罪他不成?”范大同不以为意的抓了把花生米,狠狠塞进口中,没形象的大嚼起来。

几位酒楼股东闻言,却不以为然的相视而笑。按照话本的说法,区区王富贵,不过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赵昊今天也顾不上跟范大同一般见识了,他拉着赵锦的手,左一个老哥哥这些年受苦了,右一个兄长日后有我,可无忧无虑。街坊邻居们看了这一幕,都没口子称赞,赵公子小小年纪,就如此重情重义啊!

赵昊能不抓紧给赵锦灌迷魂汤吗?

好好的拜师结果拜成了兄弟,他还是担心赵锦心里拗不过这个弯,万一提出要退股怎么办?且不说烧冷灶的问题,单单这‘味极鲜’酒楼,没了即将起复的御史大人罩着,在这满地权贵的南京城里,就是开起来也守不住哇!

好在赵锦似乎比他,还看重这份淡出鸟的血缘,一会儿向小叔叔敬酒,一会儿跟小老弟碰杯,说说笑笑,如鱼得水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

“哥哥,我看你住处甚是破旧,”赵昊便试探问道:“不如搬来与我父子同住,也好方便照料。”

“这,怕是不便吧。”赵锦颇为矛盾,他独居多年,一来渴望亲情,二来有人照顾自然求之不得。但毕竟才刚认的亲,马上就住人家里,脸面上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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