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31节

“赵施主,贫僧知道你不好虚名,真乃魏晋风度!但为大明诗坛计,贫僧绝不允许你如此低调!我发誓要替你扬名,让你名满金陵,不,名满整个大明!”

赵昊在被窝里泪流满面,唉声叹气道:“和尚啊和尚,你以为我不想出名吗?实在是只会抄诗,不会作诗。万一哪天需要命题赋诗,或者给谁点评指正,我不立马露馅?”

抄诗他不怕,他怕的是抄到最后成为笑话,所以打定主意,绝对不承认是自己所作……至少在学会作诗之前,绝对不能认这笔账。

至于将来,真学会了作诗,谁不认谁是孙子!

等到送走了雪浪,赵守正走到西间门外,隔着门歉意道:“这次为父擅作主张,又给儿子添了大麻烦……”

赵昊实在不想继续魔音灌耳,便装作睡熟,打起了呼噜。

“唉,看把这孩子累得,都开始打鼾了……”赵守正心疼的摇摇头,蹑手蹑脚回屋去了。

……

每当夜色降临,那座矗立在雨花台旁的大报恩寺塔,便通体熠熠生辉,透射出七彩琉璃样的宝光,在这夜色中神圣无比,甚至掩盖了天上的明月清辉。

这座九层八面的琉璃宝塔上,每一面都开设两扇窗户,共计一百四十四扇,窗罩皆用磨制得极薄的蚌壳制成,名曰‘明瓦’,有着极佳的透光性。

塔内有一百名僧人轮流值班,负责在入暮时点燃每扇窗后的油灯,然后添油、剪芯,擦拭明瓦。为确保夜夜塔灯通明,每盏油灯每夜所需的灯油为六两四钱,整个琉璃塔每月所耗用的灯油总量为一千五百三十斤。

雪浪静静站在自己的精舍外,看着那座照亮夜空的琉璃宝塔,良久方长长一叹道:“若无此塔,漫漫长夜黯淡。若无赵施主,我大明诗坛亦漫漫如长夜哉……”

又出了会儿神,他才在小沙弥的搀扶下,迈步进了精舍。

精舍中,陈设看上去十分简洁。仅有一几一炉香,一画一蒲团,一琴一书架而已。

只不过,那张五尺长几乃沉香木精雕细琢而成。几上错金博山炉中,焚着深海龙涎香。琴案上的松石间意琴乃宋徽宗御制。书架和地板,全都是紫檀木制成,架上书籍无不是唐宋古本、秦编汉简。

唯一略显跳脱的,是墙上那副唐寅所绘的《吹箫仕女图》。

画是好画,吹箫的美人也赏心悦目,但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啊……

雪浪却甘之若饴。

他在小沙弥的服侍下,除去身上的袈裟,端坐在蒲团上,呷一口昨日才刚从龙井运来的明前茶。

“将这五首诗并那《蝶恋花》一同付梓,找最好的书局,用最好的纸张、最好的雕版,我要三天内传遍金陵!”

雪浪搁下茶盏,从袖中掏出那五首诗交给小沙弥,又万分遗憾道:“可惜,那疑似《木兰辞令》只得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无缘拜读全词,赵施主真是狠心。”

说着他忽然眼前一亮道:“有了,就用这七个字作为诗集的名字。”

“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吗?”雪浪的小沙弥也有相当的文学造诣,闻言露出神往之色道:“比下去了,七个字就把师兄比下去了。”

“需要你提醒吗?”雪浪没好气瞪一眼小沙弥,心悦诚服道:“贫僧虽然才华出众,但萤火之光,岂可与皓月争辉?”

“哇,师兄居然学会谦虚了。”小沙弥吃惊道。

“少贫嘴。”雪浪敲一下他的光头,又问道:“赵施主父子的情况,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小沙弥便奉上刚刚抄写好的一摞纸。“请师兄过目。”

雪浪一边神情舒展的饮茶,一边看着那几张纸,渐渐地,他那张俊俏如处子的脸上,浮现出凝重之色。

良久,雪浪将那摞纸重重拍在几案上,义愤填膺道:“高贼因一己之私,打压不世天才,害我大明诗坛无主!真是千古罪人,吾当执而诛之!”

“师兄又犯嗔念了……”小沙弥一边擦拭溅在桌上的茶水,一边皱眉道。

“我知道,但是可忍孰不可忍?!”雪浪却依然怒不可遏,站起来在檀木地板上来回踱步道:“我说赵施主为何如此低调,打死不愿认下自己作的诗!原来是怕名声太响,再招来高新郑的打击报复!”

寻思片刻,雪浪沉声吩咐道:“这诗集先缓一缓,以免给赵施主惹麻烦。”

说着他几案前端坐下来,挽起中单的袖子道:

“研墨,我要给王盟主写信,请他为我诗坛主持公道!”

……

早晨,赵昊起床时,赵守正已经不见了人影。估计是怕和儿子照面……

赵昊心中暗暗反省,是不是最近对父亲严厉了点,感觉亲子关系都有点紧张了。

哎,主要还是因为秋闱心焦啊……

不过这似乎很不利于考生备考,看来自己也该检讨一下,尽量给赵守正一个宽松的备考环境。

洗漱完毕,他本打算喊上高老汉去趟早餐摊。

但忽然想起今天,是跟唐友德约好的日子,便没有出门。

正想让高武上街买早餐,却听敲门声响起。

“门没关,自己进来就成。”高老汉应一声。

便见一身绿色粗布裙,头簪木钗的巧巧姑娘,提着个沉重的竹篮进来。

高武忙迎上去,接过竹篮。

“呀,巧巧又来送饭了。”高老汉笑道:“你弟弟一早就跟着老爷去坐监了,可吃不着你送的饭了。”

“我爹让我送过来的,给谁吃都一样。”巧巧朝高老汉暗暗扮个鬼脸,威胁他不要乱讲话。

“方老板太客气了。”赵昊微笑着招呼巧巧道:“巧巧姑娘也一起用?”

“我比你大,要叫姐姐。”巧巧一边将冒着热气的笼屉和汤碗摆出来,一边认真的强调道。

“呵……”赵昊置若罔闻,先拿起个小瓷瓶,往汤碗里倒了些奇怪的粉末,搅拌均匀后才小口喝起来。

看他喝汤的样子十分从容优雅,不知怎地,巧巧却怀念起那个连包子都吃不起的穷小子来。

“我脸上有花吗?”赵昊夹一个汤包,奇怪的看一眼巧巧。

“没有,我回去了。”巧巧脸一红,转身就走。

“明早不用再送了。”赵昊在她身后说道。

巧巧的脸色一白。

“我会去你家吃的。”赵昊又补充道。

巧巧的脸更红了。

第五十四章 花钱如流水

看着巧巧略显慌乱的背影,赵昊不禁叹了口气。

“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都不问,我往汤碗里加了什么?”

他是故意将那干贝素秀给巧巧看的,想让她回去先预热一下,这样明天过去也好开头。

“嘿嘿,公子别费劲了。”高老汉摇摇头道:“女娃娃的心思,哪能猜的透?”

“嗯。”赵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便不再想这一茬。

……

那厢间,唐记南货店已经开门纳客。

伙计们麻利的将店中的百货搬到门口展示招揽,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却没人敢说一句话。

三天前,唐老板将他们叫醒,当着他们的面,亲手将刘狗儿双腿打断,然后送去县衙。昨天,便传来刘狗儿在大牢中瘐死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心说定然是唐老板买通了狱卒,动了手脚,在过堂前要了刘狗儿的性命。

眼看老板在店中坐立不宁,谁敢触他的霉头?

还是掌柜的实在看不下去,小声道:“东家,你这是怎么了?”

“唉,不还是前天说的那事儿吗?”唐老板看看外头天光大亮,抓耳挠腮道:“今天是约好的日子,我他娘的还没想好,到底去不去呢。”

“既然如此纠结,那就不去了吧。”掌柜的建议道:“那孩子虽然老成,但怎么说也是个十四五岁的破落纨绔,老爷的钱也不是大水冲来的,犯不着拿这么多钱陪他过家家。”

“你说的没错,”唐老板点点头,却又摇头道:“但我总觉着那小子有些不凡。”

“我十一岁离开歙县出来当学徒,干了二十八年的买卖,见过的人何止上万?”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能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寥寥无几,上一个还是沈状元。”

“东家是说那位抗倭的状元公?”掌柜的不禁咋舌道:“人家可是文曲星下凡,虽然结局惨了点……”

“不错,说来也巧,沈状元也是休宁人。不过我感觉,那小子可能还要更胜一筹。”唐友德说着自己都笑了,怎么能拿个毛孩子,跟嘉靖二十年的状元公沈坤去比呢?

但他也就此拿定了主意,将桌上那张会票收入袖中,起身道:“备车,就当是搏一把了,赔了老子认了!”

其实这话有些卖乖了。经过这几天调查,他确定丝价已经几乎到了底谷。赵昊说的是低买高卖,又不是开织造工场,就算最后赚不到,最多也就赔点运输仓储的费用而已。

“是。”掌柜的见东家心意已决,便不再废话。

……

用过早餐,唐友德那厮还没上门,赵昊等得有些无聊,便拿起毛笔算算近来的开支。

之前的小打小闹统统不算,从那五百两到手后开始计算,唐友德又给了五十两赔礼钱,统共收入五百五十两。

收入只列了两项,支出却有十几项之多……买房子五十两,购置家具共二十八两……这还是高老汉砍了二两;

买地砖花了十两,铺砖的工钱二两。

购置床单、被褥、蚊帐、茶具、餐具等一应生活用具,用去五两七钱。

给父亲零花二十两,奖励一百两,包括去文会的花销……虽然据说没捐出去,赵昊也不会再向他讨要了。

给赵守正买的核桃、大枣等补脑子的干果,共计一两。以及父子两人一个月的新鲜牛乳钱一两。

还有文房四宝九两七钱。

以及父子各购置四套春夏新衣,再加上鞋帽、香囊、腰带、发簪、玉佩等各式配件,又出去二十一两三钱。

还有家中眼下人口多了,五口人光吃饭就一共花了三两九……当然,也是因为赵昊动辄就叫酒席,还去得意居潇洒过一次。

至于马车费、随手的打赏,就不细算了,大概五钱银子能打住。

对了,还替方德出了五两门摊税……虽然说是从方文的工钱里扣,但赵昊岂会如此做人?早晚还是会给方文找补回来的。

差点忘了,还有给大伯的二十两。

林林总总算起来,居然有二百七十八两一钱之多……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这才过了几天啊?我还以为挺节省呢。”赵昊倒吸口冷气吗,没想到五百五十两银子,已经花去整整一半了!

“公子不用太心焦,好多钱都是一次开销,不会每个月都这样的。”一旁伺候的高老汉忙安慰道:“大不了,咱们开销省着点就是。”

高老汉心说,又到了发挥我特长的时候。

“没事,这银子吃不得喝不得,花出去才叫钱。”赵昊却极想得开,何况他还有五百两万源号的会票压箱底呢,自然胆气十足。

他又笑着指向院门口道:“担心入不敷出,那就多赚点钱便是。”

唐友德终于姗姗来迟了。

……

一进门,唐友德脸上便堆满歉意道:“抱歉公子,早晨店里事多,才刚抽开身过来。”

“能来就好。”赵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还当唐老板打退堂鼓了呢。”

“公子说笑了,我唐记可是以信为本……”唐友德一拍胸脯,那斩钉截铁的样子,和在店里时判若两人。

“对哦,距离百年老店八十九年。”赵昊笑着请他进屋。

唐友德在官帽椅上坐下,打量着屋里青砖漫地,门窗家具俱新的样子,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这老赵家是为了避高拱,才故意装穷缩在这蔡家巷的。

“比上次来时,可真是天上地下。”唐友德随口恭维道:“再摆上几件瓷器,挂上几幅字画,就很像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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