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99节

“哎,摊上这样的相公,只能认命了……”马秘书便一脸苦恼的上了马车。

嗯,监生和秀才一样,都是尊称相公的。不要想歪了。

……

果然是阴雨连绵的季节,当天夜里,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也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赵昊正和大伯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便见老爹穿戴整齐,哈欠连连的走了出来。

“怎么,昨晚没睡好?”大伯赶紧给弟弟舀一碗粥。

“好久没喝这么多。”赵守正一副宿醉模样道:“头疼。”

赵昊翻翻白眼,前天才在扬州被抬上船的……

“那今天就好好歇一天。”赵守业劝道。

“不成啊。”范大同摇摇头,替赵守正答道:“兄长毕竟是被降职外放的,悄没声回来还成。昨天搞出那么大阵仗,今天不去吏部报个到,怕是要被说三道四的。”

“也是。”赵守业啐一口道:“南京这帮当官的就是越闲毛病越多,靠瞎折腾人显示自己的存在。”

“无所谓了。”赵守正这才缓过劲儿来,吃一口粥道:“老子连廷杖都不怕,还怕他们折腾?”

这话听得赵昊又是一阵白眼,人家那是给你盖章好吧?要是来真的,你指定到现在也下不来床。

早饭后,赵守正便在范大同和那个谁的陪同下,坐上四人抬的蓝呢轿子,顶着漫天大雨朝着皇城方向赶去。

见雨越下越大,赵昊便让马秘书取消了行程,吃完饭就回房睡回笼觉去了。

反正老爹办妥了上任的事宜之前,还得在南京住上一阵子,不急。

……

知县也好知府也罢,地方官们并非直接到自己的辖区上任。

得先到省会报到,在布政司、按察司衙门办妥了一应手续,然后拜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大佬后,得到上官的首肯才能赴任。

知县的话,还得再去府衙拜见知府和同知等一并顶头上司。

怎么可能码头都不拜,直接就去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呢?是嫌鞋太合脚,想换双小一点的穿穿看吗?

当然南直隶没有三司衙门,而是由南京六部直辖。应天巡抚也正好在南京,所以该拜的码头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多了呢。

哪怕赵二爷有钞能力,这一趟下来也得半个月时间,可能还得更久……

他坐着轿子由太平里上了崇礼街,经过洪武门后,拐上了南京宗人府和南京五部所在的青龙街。

没错,洪武门西边,还有一条白虎街,是南京五军都督府所在。

左青龙、右白虎,拱卫着大明的南京皇宫……

太祖皇帝这设计老霸道了。

轿子上了青龙街,不一会儿就在南吏部门口落下。

范大同挑起轿帘,方文打着伞,服侍赵守正下了轿子。

看看门可罗雀的南吏部大门,赵守正不禁笑道:“今天来也有个好处,人少。”

“不,平时人也不多。”便听衙门口的老军冷笑一声。

“呃……”赵二爷一时语塞。心说也是,南京其他五部的权力还大些,唯独这六部之首的南吏部,权力小的可怜。

因为全国官吏的任免权都归北京管,南京吏部只负责南直隶官员六年才一次的外察而已,平时无所事事,自然也没人上门了。

所以当范大同奉上二两银子的门包时,那看门的老军直接让他们享受了一次超规格待遇进门房用茶等待。

若是在北京吏部,三品官才能有这待遇。哪怕四品的知府来了,对不起,门房里装不下这么多人,请门口排队等着去。

等待的时间也比北京短了太多。

不一会儿,老军便打着伞回来,对赵守正笑道:“这位大人,请跟我来。”

“有劳。”赵守正点点头,跟着老军往里走去。

沿着长长的回廊,来到二堂右侧,稍显破败的右侍郎衙门口。老军回头朝他呲牙笑道:“大人请进吧,少冢宰在等你呢。”

赵守正心下奇怪,按说自己到文选司登记一下就可以了,怎么还需要劳动堂堂右侍郎的大驾?

南京官员闲是闲,可不是管闲事的闲啊。

好在赵二爷没有刨根究底的毛病,便安静的跟着进去侍郎衙,穿过大堂二堂来到三堂。

一进去,就见一个穿着三品官袍、五十来岁的官员,正全神贯注逗弄笼子里的小鸟。

莳花的尚书,遛鸟的侍郎,这很符合南京城的特色。

而且这位侍郎大人将玩鸟这项事业发扬光大到了极致。

人家都是玩一只鸟,最多三五只到头了。他居然一人对着一百多个鸟笼子。

三堂内,拉起整整八条绳子,挂得满满当当!

什么画眉、八哥、鹦哥儿、黄鹂、百灵……

赵二爷一看,心说好家伙,这是来鸟市了吗?

也不对,比鸟市上卖的还全乎呢。

真叫个鸟鸣啾啾,粪气熏天呐……

那带路的老军对这场面习以为常,知道侍郎大人玩起他的鸟来就物我两忘,便也不出声,悄然退了出去。

第十三章 梅子黄时雨

南京吏部右侍郎衙,唤作‘三堂’,实为‘鸟市’的场所内。

见那侍郎大人沉迷玩鸟不可自拔,赵二爷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鸟,不是这样玩的。”

“呀?吓一跳!”侍郎大人吓得胡子直翘,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你懂?”

“略懂。”赵二爷便笑道:“人教不好鸟叫,想让黄雀学喜鹊得去喜鹊林子;学山雀得去山雀多的地方。”

“油葫芦可没那么大声儿。”侍郎大人道。

“你找一口大水缸,把调教好的油葫芦放在缸底。鸟笼子挂在缸上头,然后把缸盖住。”赵二爷便传授经验道:“油葫芦以为天黑,叫得就凶,黄雀被勾起来嗓子,才能把油葫芦的口压上。”

“行家!”侍郎大人竖起大拇指,这才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赵守正道:“阁下是新科赵状元?”

“下官赵守正,拜见少冢宰。”赵二爷赶紧退后两步,恭敬行礼。

“免礼吧。”侍郎大人摆摆手,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二堂。

在二堂外头的廊檐下,摆着张茶台,上头搁着侍郎大人的茶壶茶具茶宠,旁边还有个红泥小炭炉。

赵守正一看,心中暗叹,这他妈才是生活。

老子将来就不在北京当官,我搁南京混。

能多活十年!

侍郎大人一边熟练的泡茶,一边对赵守正笑道:“昨儿就听说,赵状元到了。心道还不得歇两天才过来。”

“戴罪之身岂敢轻忽?”赵守正忙一板一眼道:“昨日进城后已经是过午,不便叨扰,是以今日一早就来报到。”

“不来是对的,昨天下午李部堂开堂会,都去玩儿了。”侍郎大人给赵守正斟一杯茶道:“以后休提什么戴罪之身,这南京城里一半都是被发落过来的,大哥不笑二哥。”

“多谢大人宽慰。”赵守正忙双手接过茶盏,心里定了一半。

“再说,你是状元之才,当个知县已经委屈你了。而且还去当个附郭知县,实在太屈才了。”侍郎大人又拍了拍赵二爷的肩膀,满满都是期许道:“器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好好干,拿出表现来,我们一定会把你再抬举上去的!”

赵二爷闻言彻底放心了。原来堂堂侍郎亲自接见,不过是对本官的看重。

也对,我可是堂堂状元郎,而且盖过章的那种啊!

不由暗道,儿子,你终于智者千虑有一失了,人家没打算给你爹我小鞋穿,哎呀嘿。

“少冢宰放心,下官定然竭尽所能,排除万难,造福一方百姓。”赵二爷来前是跟范大同对过词儿的,这会儿应对自然不会荒腔走板。

谁知笑容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听侍郎大人语态郑重道:“眼下苏州就有一难,唯有赵状元能解了。”

“呃?”这台词没对过,赵二爷无助的咂咂嘴,感觉味不对啊。

“是这样的。”侍郎大人缓缓道:“前日刚刚收到昆山刘知县递上来的丁忧子,原来他老父忽然病逝了。”

“真是太不幸了。”赵守正叹口气道。

“按照规制,他不日就要挂印返乡治丧去了,所以昆山县即将正印虚悬、百姓失牯,又逢梅雨汛期,不可一日无当家之人啊。”

鸟侍郎瞥一眼面不改色的赵守正,心说此人还真如传说中那般深不可测呢,居然到这会儿还不慌不忙。

“部里商量了一下,若是新派个候补知县过去,苏州府一下就得迎来三个新知县了。七个县里一半换帅,对今年的防汛大局很不利啊。”

见对方不动如山,鸟侍郎心说再故弄玄虚也不过贻笑大方,便直截了当道:“所以我们已经行文北京,让现在的吴县知县再留一段时间,赵状元便直接去署理昆山知县吧这样对苏州防汛的影响最小。”

“……”赵守正眨眨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哎,儿子,为父果然还是得信你啊……

鸟侍郎自以为,从赵守正的笑容里感到了嘲讽的意味。忙又给他倒杯茶,苦口婆心劝道:

“放心,这只是抗洪大局的需要,并不作数的。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赵状元是块好钢,所以要用在刀刃上。还望你以大局为重,待到九月汛期过后,这边自然会派人去昆山接替你,到时候你再去吴县上任就是。”

“……”赵守正还不说话。

呦呵,这是用沉默讥讽本官是在鬼话连篇,所以不屑于反驳?

罢了,不再演了,止增笑耳。鸟侍郎暗叹一声,索性挑明,爱咋咋地吧。

“这是南京吏部会同应天巡抚的共同决定,就是北京的首辅天官,也不会冒着干扰防洪大局的风险,来改变一个临时委任的。”

鸟侍郎便沉下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对一县知县来说,河堤就是他的战场,抗命就是临阵脱逃,巡抚大人是可以请王命棋牌,先斩后奏的!”

喀嚓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在头顶滚滚炸响。

……

赵府东院后堂,正是赵昊初来时,和四个娇俏侍女玩躲猫猫的地方。

悠扬的琴声中,赵公子靠坐在躺椅上,本想睡个回笼觉。

可他居然罕见的无法入眠。

难道是昨天睡得太久?

赵公子只好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发起呆。神思恍惚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是我非我的抽离感。

已经早已不再回忆的前生,与今世的一幕幕在眼前交错。

但他依然回忆不起,那四位小姐姐的名字……

“哎……”赵公子不禁为自己的记性哀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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