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6节

赵守正却不是冲这一口来的,他其实对今日的文会很是向往。便仔细听那雪浪做完诗,见又有金陵诗坛的几位诗人与他唱和起来,却无人谈及道德文章,朱子程颐之类……赵守正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不一会儿就听出不对劲了。

他环顾下场中,竟然只有自己和范大同两个穿蓝衫的。

大明衣冠自有规制,虽然近年来世风日下,就连商人平民也穿绸裹缎,早就乱了规制。但若是参加以举业为话题的文会,监生、生员穿蓝色衫,举人穿黑色圆领袍,这规矩却是不会乱的。

显然,这场中要么只有他们两个生员,要么这就不是必须要着装得体的文会。

赵守正有些局促的捅一下背后,只顾着胡吃海塞的范大同。

“你不说是文会吗?怎么成诗会了。”

“文会哪有诗会上档次?要不是为了募捐,咱们还没资格参加呢。”范大同一边大口扒着香米饭,一边含混答道:“先混个脸熟,日后文会上再见面,自会被高看一眼。”

赵守正本就对雪浪颇为推崇,一听便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咱们就混个脸熟。”

范大同吃得急,还一边说话,不慎噎住,赶紧拎起桌上的酒壶,猛灌起寺里特酿的素酒来。

赵守正感觉有些臊得慌,如今他家有四五百两打底,面皮便不像之前那么厚了。

“你慢点吃,别噎着。”他小声劝了范大同一句。

范大同却满不在乎的,继续伸手去拿远处的盘子,自说自话道:“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呢,先混个饱再说呗。”

看他这吃相,果然又是饿了几天。赵守正心中暗叹,圣人云,仓廪实而知礼仪,果然一点没错。

他却没有要远离范大同的意思,反而寻思起,怎么能帮贤弟走出这个泥潭去?

……

赵守正不在乎范大同的吃相,可与其同桌的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大家从早晨坐到现在,哪个没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是自持身份,见雪浪等人诗兴正浓,才一直没怎么动筷子。

再说,这斋饭虽然不要钱,可大家进门时都是捐了钱的!

便见同桌一个穿着黑花缎圆领袍,头戴大帽举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一拍案台,指着身穿蓝色皂领衫的范大同,冷喝道:“哪里混进来的饭桶,在这里胡吃海塞,污了佛门清净地!”

临近几桌的人闻声纷纷望过来,见是位黑袍举人在骂穿个蓝衫生员,便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这时,其他同桌也纷纷附和那举人,吆喝着喊小沙弥快过来,将这滥竽充数的穷秀才赶出去!

范大同不屑道:“谁说我是滥竽充数的?嗝……不就是作诗吗?好像谁不会似的。”

“那你倒是作啊!”那举人便冷笑着挤兑起来。他今天本就憋着火,认为以自己的身份,怎么也该前排就坐,没想到被安排在角落,而且还跟个穿蓝衫的废柴坐一起!便将这人当成了出气筒。

大多数人参加诗会,本就是来凑热闹的。看热闹自然不嫌事儿大,便一起起哄,让范大同作诗。

范大同已经吃饱喝足,仰头一抹嘴,昂然道:“这有何难?听我即兴赋一首《宝塔诗》!”

场中登时安静下来,那举人心里也未免打鼓,暗道不会遇到怪才了吧?那自己可要成为对方出名的垫脚石了……

正忐忑间,便听范大同抑扬顿挫的吟道:

“远看宝塔亮闪闪,下头粗来上头尖。倘将宝塔倒过来,上头粗来下头尖……”

场中空气凝滞了数息,才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那举人捧着肚子、拍着桌子,笑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道:“这饭桶的打油诗,居然还挺押韵哩……”

临近几桌也是笑得东倒西歪,自然引起了更远处几桌的注意。人们好奇的打听发笑原因,然后便有更多的笑声传开出去,便如风中麦浪一般,不一会儿,就传遍整个塔院。

就连雪浪和尚也笑得跌坐蒲团,好半天顺不过气来。

第四十五章 苦吟派诗人赵守正

范大同虽是用钱捐的监生,不过坐监十年,居然作出这种诗来,也真是草包到家了……

“见笑见笑。”这厮没脸没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们适可而止吧!”赵守正却终于听不下去,猛然拍案而起,替范大同撑腰道:“我贤弟做不好诗,你们做得就好吗?大明诗坛二百年,可有一首能比肩唐宋?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场中登时鸦雀无声,就连那诗僧雪浪,也露出难堪的神情。因为赵守正这话虽有夸大之嫌,比如杨慎的《临江仙》就不让宋词专美,但毕竟这样的佳作凤毛麟角,与唐宋乃至元朝相比,大明诗坛确实一片平庸……

赵二爷也是公子脾气,只针对那举人一个就好,非要开地图炮。这下可好了,弄的所有人都不敢作诗了……虽然本朝诗坛佳作寥寥,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你看破不能说破,不然诗会还怎么开下去?人家雪浪和尚还要筹款呢。

见局面冷场,那举人先是一慌,待看清赵守正穿的也是蓝衫后,他才不屑的冷笑道:“你们是同伴吧,估计也是个捐监的草包,知道何为韵脚何为格律,该如何用典如何化典吗?”

先将赵二爷的身份踩下去,然后他才傲然道:“这么多名士、举人、缙绅,轮得到你个小小的监生来评头论足?”

旁边人马上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有本事你作一首出来,说不定也是一样是打油诗人呢。”

“就是,你先做一首合辙押韵的诗出来,让诸位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对我等评头论足!”

“作诗,作诗,作诗!”

这下所有矛头都转向赵二爷了。

范大同这下也怒了,别人瞧不起他可以,但不能瞧不起他家兄长,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高声道:

“这有何难?我兄长可是才高八斗,七步成诗!”

“哦……”众人闻言倒吸口冷气,又摸不清赵守正的底细了。心说莫非他真是来砸场子的高人?

“兄长,拿出你出口成章的本事,镇住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范大同一边给赵守正打气,一边饱含期待的看着他。

却见赵守正面有难色,小声道:“我也不会作什么诗啊……”

“啊,那大哥整天吟的那些诗……”范大同登时傻眼。

“那都是古人的诗句,也就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才以为是我作的。”赵守正苦笑着对他说了实话。

……

大明科举并不考试帖诗,赵守正这些年专心举业还尚且不能及第,自然不会在这上头多费功夫了。不过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非让他作诗,倒也不是憋不出来。可赵守正此刻头脑十分清醒,知道自己作,不如不作!

以眼下这气氛,只有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来,才能让这些人闭嘴。等闲的作品肯定要被鸡蛋里挑骨头的。

赵二爷能拿出来佳作来吗?显然不能……他知道自己勉强做一首出来,万一押错了韵脚用错了典,或者哪里词不达意,肯定要被大加嘲讽的。

好比范大同这首诗,用不了几天便会传遍金陵。他可不想重蹈覆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那样还怎么参加科考?

“啊……”范大同这才知道,自己搬起石头,却砸了兄长的脚。

“怎么?不是七步成诗吗?实在不行,多走几步也无妨啊……”那举人看出了赵守正的虚弱本质,愈发步步紧逼。

“我贤弟不清楚,学生并无捷才,”赵守正打定主意,今日绝对不会作诗,便厚着脸皮道:“我是苦吟派的来着……”

“噗嗤……”众人不禁嗤嗤偷笑,却也不好再像方才那般鼓噪了。

因为所谓‘苦吟派’,实乃诗圣开创,贾岛、孟郊发扬光大的诗坛一大流派。

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天生诗才终究是极少数。大部分诗人想要写出一首好诗,需有极度严谨认真的态度,对每个词句反复推敲,通过日积月累的锤炼才行。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就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本朝诗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包括雪浪在内,大家参加诗会,都是提前好几天便寻章摘句,准备诗词,可不都是苦吟派吗?

可那举人岂会就此罢休?他冷笑看着赵守正道:“就你也配是苦吟派?我看你就是作不出诗来找借口!”

“你不信,我也没话说了。”赵守正两手一摊,翻了翻白眼。

一旁的范大同见赵守正压住了场子,马上贱兮兮的对那举人道:“看来兄台不是苦吟派,不如现场赋诗一首,让我们学习学习?”

“这……”那举人本身也没什么诗才,下意识心一慌,旋即醒悟过来,恼火道:“休要转移话题!”

双方僵在那里。雪浪看不下去了,怎么说他也是此间主人,怎好让来宾受窘?便走过来含笑解围道:

“无妨,诗会一连举行三天,这位相公只管回去好好推敲,也不拘作诗还是填词,明日或者后日再来过也一样。”

“好,我明天再来,让你们好好开开眼!”

见有台阶下,赵守正马上丢下一句场面话,便和范大同扬长而去。

……

话分两头,蔡家巷。

赵守正今天去参加文会,赵昊也有一堆事儿。

晌午时,他订购的家具还有地砖都会送过来。在这之前,怎么也得先跟老甲长去道声谢……

那天下午,高铁匠就回话说,老甲长告诉他,房主早就不在南京了,委托其代为出售,只要五十两就可成交。

这价格可以说是白捡了。

南京的房价极高,秦淮河畔同样大的宅子,八百两银子也拿不下来。哪怕是同样在蔡家巷,稍微新些的宅院也得百两往上,还没这院子宽敞。若非房主不在,房屋年久失修,这个价钱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赵昊如今也算小有身家了,马上拿出五十两银子,让高铁匠和老甲长去衙门把房契过户。

昨天晚上回家时,高铁匠已经将办好的房契,摆在赵昊面前了。

赵昊没想到,事儿办得这么快,他还以为怎么也得三五天呢。

眼看家具就要送来了,自己不去当面向老甲长道个谢,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如今他家中物资充盈,随手挑了几样礼品,准备去拜访一趟老甲长。

老甲长家住在桥对面,高武拎着礼品头前带路。

刚要过桥时,赵昊却看到了那老甲长,正在早点摊子吃粥。

赵昊便迎过去,朝着老甲长笑道:“正要登门拜谢,不想在这儿遇到老甲长了。”

“赵公子太客气了。”老甲长对赵昊比上次还客气,忙起身招呼他坐下,一起吃早点。

……

早餐摊上,只有老甲长和上次那个老者在吃粥,并无其它生意。

巧巧便蹲在桥边,接住母亲在河沿刷好的碗筷,整齐码放在碗篮中。

看到赵昊过来,她先是颇为欢喜的站起身想要招呼。

却见赵昊径直凑到老甲长面前,根本就没看到自己。少女也不知怎么,就觉着有些不开心,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她父亲却殷勤的很,正好手头没活,便过来寒暄几句,问道:“公子今天用点什么?”

赵昊奇怪的看看空荡荡的早餐摊子,又抬头看看天,这会儿朝霞还没散去,怎么生意还这么惨淡?

话说回来,他来这里也有几次了,似乎生意就一直没好过……

会说话的赵公子,当然不会戳人家痛处,便笑着点了不少吃食,还又给老甲长和他的老伙计,捎带着点了几样。

摊主自然能看出来,他是在照顾自己生意,不由一个劲儿的感激道谢,然后赶紧过去忙活去了。

第四十六章 小透明

“唉,这老方,真不容易……”老甲长叹了口气,不想扫兴,就回到原先的话题道:“公子能把那宅子买下来,也去了老朽一块心病,道谢就不必了。”

一旁的老者虽然穿着普通,气度却比老甲长还胜一筹,闻言便对赵昊笑道:“这老头不是跟你客套,他整天发愁那破房子,要是倒了该怎么办?莫非还得贴钱给人修起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甲长不以为意的拢须笑笑,喝一口小米粥,随口问赵昊道:“听高铁匠说,公子在给令尊物色书童?”

“老甲长可有人选推荐?”赵昊点点头。高铁匠建议过他,可以找牙行直接买个书童,也是十几二十两银子的事儿。但他暂时还过不了买卖人口的心理关,便还是想从街坊中雇一个。

“倒还真有个合适的。”老甲长笑笑,转头对端来几个热腾腾笼屉的方摊主笑道:“你不是求我,帮你家小子找个活吗?怎么样,去给赵家相公当个书童?”

“呃……”方摊主有些拿不定主意道:“还得跟浑家商量过才是。”

“你婆娘就在河沿。”老甲长说着,朝赵昊身后招招手道:“方文,你过来,让赵公子先相相,相不中,问也白问。”

赵昊闻言一愣,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回头一看,还真有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低头擦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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