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24节

打开那木盒,里头是红绸裹衬的一个景德镇带盖瓷盅,红木盒和瓷盅上,都有‘唐记’的商标。

张员外小心的拿起瓷盅、揭开盖子,里头竟是一模一样的白砂糖。

他又分别尝一尝,味道也同样一模一样。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两份糖绝对是同一批货。

他掂量下纸袋的份量,竟足有一斤多重,登时吃惊的张大嘴了。

要知道,他手里那一盒,不过区区三两糖,就花了整整他十两银子。

赵守正带来的这袋糖,至少值五十两银子,却就这么装在个破纸袋子里,撒地满盒子都是……

张员外心疼之余,也不禁暗暗感叹,赵立本的家底果然深不可测,怎么刮也刮不见底!

第四十一章 此处应有雷鸣般的喝彩

当铺这行当,要想做大做强,就必须见多识广,否则如何去跟顾客定价杀价?

尤其是德恒当这种大当铺,南京城中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流行,什么东西贬值,什么东西过时,他们第一时间就能掌握。

便说张员外手中这份白糖,就是他前日听闻鼓楼外大街的唐记南货店,吃进了大笔上好西洋糖,赶忙让人去买一份回来看个究竟的。

只是这玩意儿实在贵。盒子虽然不小,包装也十分精美,可统共只有三两糖,就敢卖十两银子一盒!

若非是职业需要,张员外断不会买这种坑爹玩意儿。可拿到手一研究,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贵也有贵的道理。

比起糖霜来,这白砂糖晶莹剔透、卖相更好,口感也远胜前者,唐友德还给它起了个雅名叫‘霜成雪’。

霜凝成雪,顾名思义,就像是用糖霜精炼而成的,比糖霜贵一些,自然在情理之中。

以张员外对金陵城那些狗大户追求新颖、喜欢攀比的心理的了解,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可以大卖的。

……

德恒当雅间内。

张员外按住心头的惊讶,指着那包糖问道:“这霜成雪,是从唐记买的吗?”

‘霜成雪?什么东西?’赵守正暗暗嘟囔一句,嘴上却按照赵昊的吩咐道:“不是买的,是自家产的。”

“贤弟休要消遣愚兄。”张员外冷笑道:“愚兄也不算孤陋寡闻,在大明就没见过这西洋糖!”

“真是自己产的。”赵守正老老实实道:“然后卖给了唐友德。”

说着,他将交割文书递给了张员外。

张员外满脸狐疑的接过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文契上写得清清楚楚,赵守正以五百两白银的价格,将三十斤白砂糖卖给唐记,钱货两讫。下头还有唐友德和唐记的印鉴,以及赵守正的画押。

“错不了,是他卖给唐记的了……”朝奉凑在张员外耳边小声道:“海运断绝,就是有西洋糖能进来,也轮不到小小的唐记沾手。小人也问过给唐记供货的几家了,都矢口否认,根本没有这种糖到货!”

“嗯。”张员外微不可察的点点头,深深看着赵守正,沉声问道:“这种糖,有多少我收多少,就按唐记给你的价!”

“就这点了,都卖给唐老板了。”赵守正实话实说,十分自然。

张员外闻言,不禁神情一冷道:“那就是消遣我?”

“我不是说了吗?”赵守正瞪大眼道:“这糖是我家制的,我有制糖的方子啊!”

“真的?”张员外登时双目放光。

“家父将荫官给了兄长,把这方子给了我。之前又不缺钱,就一直压在书箱下。”赵守正一面照本宣科,一面将那信封掏出来道:“这就是我父子翻身立命之本了。”

说着他将那张写满字的方子抽出一半,在张员外面前一晃。

赵守正就是有这点好处,他知道自己想问题总是不周全,因此不会自作主张,一直严格按照赵昊的吩咐去办。

张员外恨不得两眼长钩子,将那方子勾到自己手中。

他情不自禁狠狠咽了下口水道:“真不是谁送给老大人的西洋货?”

赵守正便两手一摊,实诚道:“我家原先有没有这种糖,别人不清楚,世兄还不清楚?”

“那倒是……”赵家的浮财都是德恒当接手的,那羊胡子朝奉带着上百名伙计,犁地一般,将赵府里里外外翻了个底儿朝天,确实没找到过这种白砂糖。

“那这方子,贤弟多少钱肯出手?”张员外试探着问道。

“这是家父传我的,没有他老人家允许,是不敢卖出去的。”赵守正说话间,将方子塞回了信封。

“贤弟干嘛当方子啊?自己制糖岂不大赚?”张员外又撺掇着赵守正,心说你不卖,我跟你合股,也一样能把方子弄到手。

“唉,别提了,只卖了一次糖,就引来贼人觊觎。”赵守正一脸心有余悸道:“若是再制下去,只怕有钱赚没命花。还是等我中了举人,有了依凭再做计较不迟。”

赵昊这套设计,妙就妙在九分真一分假上,既可以让赵守正轻松记住套路不出错,又让对方无法起疑。

……

张员外果然不疑有它,还有闲心和那朝奉相互挤挤眼,显然不相信赵守正能中举。

“唉,举业花销颇大,又要重新置业,还得雇佣下人,将来少不得还要开糖场。几百两银子根本摸不过来。”只听赵守正絮絮叨叨道明了来意道:“所以此番想将其活当于世兄,半年后赎回。”

张员外心中一喜,不动声色的看着赵守正道:“你想当多少?”

赵守正便硬着头皮道:“我要一万两。”

张员外闻言寻思片刻,然后才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道:“贤弟说笑了,就凭这无法验明真伪的一张纸,就想从我这儿拿一万两银子?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这一段,赵昊可没教过赵守正该怎么说,只告诉他底价,其余的便任他自由发挥。

这下可苦了赵二爷,让他这种人去讨价还价,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便听赵守正吭吭哧哧道:“那……八千两总是有的,可是一两银子一两糖啊,这方子至少值两万两的!”

张员外却断然摇头道:“在愚兄这行当里,秘方这种玩意儿,朝奉轻易是不会碰的。”

“不错。”那山羊胡子朝奉也从旁附和道:“秘方秘方,让人看了就不是秘方了,所以根本无法先验。所以就算店里碍着面子,承当一两张,也都是以极低的价格,从有身家店面的老板手里收下的。”

“啊,这样啊……”赵守正失望的站起身,心说儿子,这下你猜错了,人家根本不收这方子。

朝奉见赵守正信了真,心说要弄巧成拙了,忙对张员外道:“东家的意思是?”

“老弟都开了口,我能让他空手回去?”张员外和他配合默契,马上把话头圆了回来。“生意也不外乎人情,懂不懂?”

“是是是,东家教训的是。”朝奉先是一阵受教,然后拉着赵守正道:“赵二爷好福气,有我东家这样慷慨解难的朋友,真让小人羡慕。”

“那是那是。”赵守正又心说,我儿真是神机妙算,他们果然拦我了。

这下他心下大定,愈发发挥自如道:“那世兄肯出多少钱?”

张员外再度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第四十二章 一报还一报

两根两根,又见两根!

“又是二十两?”赵守正登时跳起脚来,怒道:“就是两百两也不成!”

拿不回两千两,他一年都没零花钱,这叫人怎么活呀?

“我是说两千两银子。”张员外无奈的叹口气,一脸肉疼道:“愚兄够意思吧?”

“啊!”赵守正闻言大吃一惊,心里却见了鬼一样,这方子是赵昊胡乱凑出,他胡乱抄来的,居然真的就当出了两千两?

‘我儿真是沈万三再世啊……’赵守正暗暗惊叹不已。

见他一脸便秘状,张员外只以为是嫌钱少。便忍着心痛,稍稍让步道:“看在世伯的份上,愚兄再加五百两。”

“啊……”赵守正惊呆了,没想到这张扒皮居然还主动价起钱来了。

“最多两千五百两全都给你,不扣首月的利钱了。”见他态度有些松动,张员外两眼一闭,给出最后的让步道。

按照当铺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名义上借出两千五百两,实则只会付两千两百五十两。扣下一成作为当月的利息,便是所谓的砍头息。

是以在张员外心中,这里外里,自己饶出去足足七百五十两,比那玉佩的价钱都高了!

他心中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实在是因为那糖方子太诱人呐……

“呃,好……”赵守正听说有这好事儿,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张员外咂咂嘴,好半晌没缓过劲儿来,他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但为免再节外生枝,他马上命朝奉草拟两张当票。那朝奉欺负赵守正不懂行,自然故技重施,将‘当期半年’,又写成了‘当期六月’。

那‘月’字依然生着一对可爱的小短腿……

赵守正接过来一看,又是吃了一惊,心说我儿难道是诸葛再世不成,怎么料到他们会将半年改成六月的?

这下他愈发坚定了对赵昊的信心,一丝不苟道:“不是说当期半年吗?怎么写成当期六月了?”

“有区别吗?”朝奉看着张员外。

“说半年就是半年,怎么能改成六个月呢?”赵守正瞪大两眼道:“今天是二月最后一天,莫非也要算一个月不成?”

“改改,快改……”一句话说得张员外无言以对。他这时候最担心的,就是赵守正变卦。马上命朝奉改过来。

朝奉讨了个没趣,乖乖重新开出当票,唯恐书呆子再挑刺,这次连字都写工整了。

“咦,原来这位朝奉,还是会写字的嘛。”赵守正端详着当票,啧啧称奇。

羊胡子朝奉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下可以签字了吧?”张员外亲自将毛笔递给赵守正。

赵守正刚要接毛笔,却猛然想起儿子最后一句嘱咐:

‘若是对方仍旧同意,你就放心继续拿乔!’

他便将手一偏,伸向一旁的茶盏,端起来慢条斯理品几口,才在两人焦灼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道:

“实在抱歉张世兄,愚弟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放心。这方子是我老赵家翻身的希望,万一被你……们偷看去就麻烦了。”

说完他便开始收拾东西,作势走人。

心中却难免惴惴狂喊:‘快拦住我,别让我下不来台……’

“贤弟,你这样就不对了!”张员外虽然没伸手拦住他,却也马上就故作气愤道:“陪你折腾了半天,却又打起退堂鼓,莫非是消遣哥哥不成?!”

“我不是,不是我……”赵守正被说得颇为羞臊,暗道可不就是在消遣你吗?

“干我们这行,最重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坏了行规,自按十倍赔偿!”见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张员外这才一拍桌子道:“加上这句,你总放心了吧?”

“可我怎么知道,你们看没看,看一眼又不会少一个字。”赵守正却依然不松口。

张员外被这纠缠不清的书呆子,闹得烦躁不已,真想让人把他轰出去了。

可谁让他馋人家的方子呢?

这糖方子他是势在必得的,但赵守正怎么说也是前任侍郎的儿子。明抢的话显然会给南户部的大人们,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也难免会有官员兔死狐悲,会替赵老大人的儿子出气。

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做生意嘛,耐心很重要。只要跟这书呆子搞好关系,早晚能把糖方子弄到手。犯不着非要急在一时。

想到这,张员外便按住火气,对赵守正强笑道:“老弟只管放心,德恒当的年岁比你我还长十几年,能没有法子防范吗?”

说着他摆摆手,让那朝奉从柜台后取来几样物事,其中有一个小木匣子、一大张厚厚的宣纸,还有锁钥、浆糊、封条、印章之类。

张员外对赵守正道:“待会儿将配方放进盒中上锁,钥匙归你保存。然后在整张宣纸上刷满浆糊,将木盒层层包裹住。最后再贴上封条,盖上骑缝章,你也可以随处签名,想怎么做记号都行,这下总成了吧?”

“这……”赵守正听得佩服至极,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行家来着,我不担心了!”

张员外和朝奉如蒙大赦,马上让赵守正给他们验过两行配方。确认无误后,双方便共同将那配方放进匣中,上锁,刷浆,团团包裹。最后贴好封条,写上两人的名字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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