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9节

正待问问高铁匠有没有门路,他忽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口探头探脑。

“咦?”赵昊不禁有些奇怪,大伯和堂哥怎么来了?

正好也吃饱喝足了,便辞别了高铁匠父子,出来铁匠铺。

“干嘛呢?!”赵昊站在那两人背后,忽然低喝一声。

“妈呀……”吓得赵守业腿一软,险些跪地上,赵显却险些蹦起来。

“你这臭小子,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赵守业回头见是赵昊,不禁哭笑不得。

“这不跟大伯开玩笑么。”赵昊笑嘻嘻的朝大伯拱拱手,又朝堂兄呲牙一笑道:“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当大伯的,难道不该来看看你们?”赵守业今天的态度,却比往日要温和不少。

“那就里边请,地方简陋,大伯别嫌弃就好。”赵昊说着,带领两人进了家门。

赵守业被眼前修修补补、破败不堪的景象给惊呆了。

好半晌才难过道:“你们真的住这儿了?前日你父亲去衙门说,我还不信。”

“这还好多了,若非邻居帮着好生修葺,简直没法住人。”

赵昊一边给大伯和堂兄沏茶,一边随口问道:“听父亲说,大伯没住在官舍?”

赵守业闻言尴尬的咳嗽一声,搪塞道:“唉,有些缘故,暂时住在你兄长的外公家,只是暂住,暂住。”

赵昊便一脸羡慕,道:“那感情好,定要多住些时日,可省好些开销。”

他这话确实有感而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天他都遭遇好几次断炊危机了。

大伯见赵昊并无揶揄之色,才想起他父子原本是打算软饭双吃的,只是双双惨遭退婚,才落到今日的地步。

心中不禁尴尬全无,反而有些感到安慰。

第三十二章 软饭硌牙

赵昊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大伯说着话。赵显默默坐在一旁,不言也不语。

在赵昊印象中,家遭大难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但也不至于一个下午都说不上来三句话。

再看赵守业,自己明明已经告诉他,父亲在国子监坐监,天黑才能到家,他却坚持要等赵守正回来。

若说是兄弟情深,那他为何老心不在焉?

赵昊看着赵守业不断烦躁的扭动着屁股,真担心他把板凳扭断了。

他感觉气氛有些诡异,索性直接开口问道:“大伯有事跟我说也一样的。”

赵守业看看他,嘴唇翕动几下,摇摇头道:“还是等你父亲回来吧。”

“成,那晚饭就在这儿凑合吧。”赵昊看看天色昏黄,便推说去置菜,逃脱了这让他无比煎熬的环境。

离开家,他却先到高铁匠那儿,又闲聊了一会儿,嗑了会儿炒南瓜子。约摸着赵守正快回来了,这才慢吞吞到街上的酒馆,买几样荤菜,再打两斤烧酒,还不忘给高铁匠家捎一份。

他正在和高铁匠推让间,便见赵守正拎着布书袋,趁着天没黑透,急匆匆往巷子里走去。

“父亲。”赵昊借势甩掉了高铁匠,跟上赵守正。

“咦,儿子。”赵守正见他捧着的酒肉大喜,将书袋往腋下一夹,伸手就要去撕根鸡腿充饥。“饿死为父了!”

“别,大伯来了。”赵昊忙侧身让开。

“是吗?算他还有良心,没忘了我这个弟弟。”赵守正闻言大喜,也不顾肚子饿了,兴冲冲跑进院中。

怎么说,兄弟俩一个娘胎里出来,又在一个家里住了三十多年,血浓于水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

赵守业和赵显在院中,左等右等不见赵昊回来。

“父亲,弟弟怕是躲出去了。”赵显神情悒悒道:“不如咱们回去吧。”

“怎么回去?回去有好果子吃吗?”赵守业郁郁的吐出口浊气,站起来揉了揉生疼的屁股。

“大哥,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在家等你!”

这时,赵守正高兴的快步进了院子。

赵守业这才稍稍松口气,讪笑道:“路过,临时起意,空着手就过来了……”

“自家兄弟,客气个什么?快快,赵显帮赵昊把桌子摆好,我跟你父亲要好好喝一杯。”

赵守正在兴头上,也没察觉出大哥的异样。当然,他就是没在兴头上,八成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

屋里点上烛,桌上摆好菜,赵家四人就坐下吃喝起来。

“来来,这也算咱们头一次重聚,两个小子也一起喝一杯吧!”

见这厮非但又破戒,还要拉上自己,赵昊暗暗翻下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赵守正给兄长斟上酒,端起酒杯笑容灿烂。

他越是这样,赵守业就越是神情阴郁,勉强和赵守正喝了几杯,其间数度欲言又止。

赵昊最看不惯大伯这种拖泥带水不干脆的熊样,便替他挑头道:“父亲,大伯等你一下午了,问他什么事儿,也不跟我小孩子家家的说。”

“大哥这就见外了。我家现在是赵昊当家,你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我不做主的。”赵守正喝得脸色粉扑扑,还没拎清楚状况。

“是吗?”赵守业吃惊的看一眼赵昊,又羡慕的看看自家兄弟。之前他总觉着赵守正没心没肺、就知道坐吃现成,十分荒唐可笑,现在却反而羡慕起他来。

“唉,兄弟,那我就直说了……”

好一会儿,赵守业才收拾好心情,长长一叹道:“我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件事说出来你不要怪我。”

“大哥不是说直说吗?怎么又绕起来了?”赵守正终于感到大哥的沉重,皱眉看着他。

“唉,实在是难以启齿,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赵守业却不敢跟兄弟对视,声如蚊蚋道:“你嫂子那货,你也是知道的。她竟要我将前番给你的银子讨要回去。我不答应,她已经吵了好几场,说今天再不把钱拿回去,她就去找岳丈评理。”

“弟弟啊,寄人篱下本就直不起腰来,我总不能在丈人面前,把老赵家的脸丢尽吧?”赵守业满脸羞赧的看向弟弟道:“我知道你比我还难,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想找你开口,可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一圈,只借到十来两银子。”

“咦?”赵昊忍不住轻咦一声。

“父亲还给爷爷偷偷塞了二十两。”一旁的赵显眼里含着泪,哽咽道:“我娘她也一并要讨回去。”

“不可理喻,岂有此理?!”赵守正闻言大怒,将酒杯掷于地上,狠狠啐道:“大嫂怎么好这般让哥哥难做?问我要钱也就罢了,居然连给老爷子的钱也不放过?!”

“钱家富得流油,她真在乎这十几二十两吗?”赵守业苦涩的喝一口闷酒道:“还不是当年那些烂事儿,让她一直怀恨在心?老爷子这些年没少排揎她,她如今可逮着出气的机会了……”

“当年明明是她钱家耍诈在先,非但坑了兄长,还连累父亲仕途不顺!”赵守正面红脖子粗,大有要去跟钱氏理论的架势。

当然,他也不会真去。秀才遇到兵,尚且有理说不清。更别说遇上泼妇了……

“唉……”赵守业长长一叹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都快忘记了,没想到她还一直记仇呢。”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这女人啊,就娶不得!”赵守正重重一拍桌子,对赵昊道:“儿啊,再给为父换个酒杯。”

赵昊暗暗翻个白眼,统共就这四个酒杯,上哪再给你找个去?

便将自己那杯一滴没喝过的酒杯,推到了父亲面前。

赵守正又跟兄长喝了几盅闷酒,方感同身受道:“前阵子我也饱餐了闭门羹。没想到,大哥竟跟我一样。”

赵昊闻言,忍不住撇撇嘴,暗道赵二爷不打自招了……

不过就算他也没想到,大伯一个六品官,虽然是没什么地位的荫官,居然会混得这么惨。

他父子搬离了南城,便远离了南京城的是非圈,已经感受不到老爷子罢官带来的影响。

但赵守业还在做官,身处漩涡之中,这些天饱受上司同僚的冷眼,自有切肤之痛。

“唉,咱们老赵家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原先的踩过的人,现在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赵守业仰脖喝了口闷酒,抹一把辛酸泪道:“原先帮过的人,却全都躲着我走了。”

“大哥休要丧气!”赵守正夺过兄长手中的酒壶,怒其不争道:“你可是咱们老赵家的希望啊!想当年父亲不也是穷书生一个?如今你还是六品官呢,怎么就这般没志气了?”

赵守业却一个劲儿直摇头。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可没你这份志气了,如今只是厚着脸皮混日子罢了……”

见兄长霜打茄子一般,蔫得没边了,赵守正也跟着眼圈通红,陪着掉起泪来。

赵昊是看不得赵守正这样的,心中暗叹一声,起身给父亲递了个眼色。

第三十三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赵守正跟着进了屋,还没开口说话,赵昊便将四锭共二十两元宝递到了他手中。

欣慰的拍了拍赵昊的肩膀,赵守正便默默转身出去,将四锭银子放在兄长面前。

赵守业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推还三锭道:“我只要五两就够了,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能凑齐的。”

赵守正摇摇头,将银子塞到大哥中,不胜感慨道:“钱是英雄胆,囊中羞涩如何做得大丈夫?大哥只管收着,不够……”

他看看屋里的赵昊,没敢说下文。

赵守业羞愧难当,坐立不安,抹掉了泪便起身告辞。

赵守正挽留不住,便和儿子将两人送到桥头,挥手依依不舍道:“大哥常来啊。”

赵守业朝兄弟摆了摆手,心中百味杂陈。

一旁赵显小声嘟囔道:“哪还有脸再来?”

“唉,走吧……”赵守业深以为然,颓然而去。

……

赵昊父子站在桥头。

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赵昊叹了口气:“没想到大伯如此颓丧了。”

“是啊……”赵守正替兄长难过一阵,又心有余悸道:“唉,没想到,这口软饭竟这么难吃?”

赵昊深以为然:“唉,是啊。”

两人不禁心有戚戚的想道,当初若是真能软饭双吃,今日会不会有大伯的双倍颓丧呢?

唏嘘了好一阵,父子俩才转身往家走去。

路上,赵昊好奇的问起,赵守业的婆娘,怎么和爷爷有那么大仇?

“唉,那是笔扯不清的烂账,总之你知道她是自作自受就行了。”

赵守正却不愿提及往事,只简单告诉儿子,当年在大哥的婚事上,钱家耍过手段,让老爷子吃了大亏……

赵昊也只是随口问问,现在家都分了,两不相见,自然也谈不上两相厌。

赵守正心情郁郁,回家倒床便睡了。赵昊收拾好碗筷,又把堂屋打扫出来,便也洗刷洗刷上床睡觉去了。

谁知躺下后翻来覆去,却毫无睡意,正奇怪间,便听到远处钟鼓楼传来更鼓声。

赵昊凝神细听,才是一更鼓响。

‘一更天是戌初一刻,南京要加一刻,便是戌初二刻。’赵昊心中默默换算一下,不禁恍然大悟道:“才七点二十四分,怪不得睡不着!”

今天他日上三竿才醒,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会儿当然不困了。

往常要么忙个通宵没得睡,要么为了省顿晚饭,天不黑就睡觉,赵昊还一直没意识到,这长夜漫漫有多难熬呢。

‘看来得找点事情打发下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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