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8节

“不打紧,剩下的钱先存着。”赵昊见自己有些吓到人家了,忙摆摆手,和气道:“大叔,我是吃饭的街坊,有什么随便上,不挑的。”

说话间,一旁吃粥的老汉,也开口道:“是啊,方德,这就是救了高铁匠的那位公子。那天高武给他当街磕头,我看见了。”

“是这样啊……”摊主这才松了口气,这才去给赵昊张罗吃食。

赵昊朝那老汉拱拱手,感谢他替自己解释。

“公子这样的高人住在蔡家巷,是街坊们的福气。”两个老汉都对他十分客气。所谓人老怕死,他们显然是冲着他高明的医术去的。

若是让他们知道,赵昊的医术就是一锤子买卖,实不知会作何感想?

“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高人二字当不起。”赵昊忙给自己减轻压力道:“我可不会看病的。”

“公子太谦虚了,现在像公子这样谦虚的少年郎,不多了。”

“是啊,满壶水不响,半壶水咣当。本事越大,就越是谦虚哇!”

谁知两个老头却愈发认了死理,都要把他脑补成虚怀若谷的少年神医了。

赵昊被夸得,那叫一个如坐针毡啊。幸好巧巧端上来早点,这才帮他解了围。

“南煎丸子,小笼包子,还有你念念不忘的油端子,油果子。吃不光不许走啊。”

巧巧虽然嘴上厉害,可她那面团子似的小模样,实在没有任何威慑力。

赵昊笑道:“谁说我一个人吃来着?”

说着,他将一半的吃食分出来,对巧巧道:“送给两位老伯。”

“用不着,已经吃饱了。”

“是啊,上了年纪,吃不了太油的。”

“打包带回去,给孩子吃嘛。”赵昊笑着一摆手道:“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二位老伯往后还要多多照拂寒家。”

“放心放心,有老朽这个甲长在,蔡家巷没人敢欺负你家的。”替他说话的老者,开心的打包了小笼包。

另一个老者打包了油果子,也笑道:“甲长都发话了,小哥往后有什么用人的事儿,尽管开口就成,这蔡家巷别的没有,精壮的汉子满地跑。”

赵昊没想到,自己随便送点人情,还能结识上此地的甲长。他科班出身,自然知道大明有保甲制度,居民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保甲连坐守望,稳定最基层的民众秩序。

甲长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村民组长了。

不过他搬来这么久,也没人让他父子去见甲长,签互保书,可见大明两百年下来,这套秩序已经名存实亡,形同虚设了。

赵昊优哉游哉的吃完饭,这才掏出布帕擦擦嘴,施施然走了。

那摊主夫妇看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道:“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来路边摊子摆阔的呢……”

“他哪有什么钱?”巧巧却不以为然道:“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不过倒是个场面人,看来应该也是大户落魄的。”摊主闻言同情一叹,居然有些自怨自怜。

第三十章 可不能让他跑了

吃过早饭,见天色还早,赵昊便去街上的土产铺子里,买了松萝茶、梅花糕、盐水鸭和大曲。

然后提着这南京人拜客时,常备的四样厚礼,来到铁匠铺向高武道歉。

高武正在铺子里冲洗地面,看到赵昊进来,登时局促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张嘴闭嘴愈发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铁匠踢了他一脚,骂道:“这孽障就是狗脾气,好心当成驴肝肺!”

高武这才尴尬的说出话来:“昨日太冒失了,公子不怪罪就好。东西万万不能收。”

“又不是给你的!”赵昊翻翻白眼,将东西搁在桌上道:“给老伯补补身子的,与你无关。”说着把脸一拉道:“要想日后不来往,你尽管再拒绝。”

高武这才无奈的收下。

高铁匠对这个救过自己的年轻人,有着天生的好感,拉着赵昊进屋,非要请他喝茶。

赵守正天黑才能放学,赵昊左右无事,便也欣然同意。

高武在铺子里支开了茶桌,给父亲和赵昊沏上茶,就继续忙活去了。

聊天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参与的。

不过赵昊和高铁匠聊得也十分投机。通过攀谈,他得知高铁匠原是义乌矿上的铁匠。前些年倭寇横行,朝廷征集铁匠为抗倭军队造枪造炮,高铁匠便来了南京,成为南京神机营的匠工。

在神机营干了七八年,高铁匠年纪渐渐大了,干不了精细活了,便告老离开了军营。但因为他掌握了造枪造炮的技术,按照规定,不可以离开南京,必须要在军营附近居住。便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蔡家巷开了个铁匠铺,给人打打农具、菜刀之类勉强糊口。

赵昊想到家中那柄寒光闪闪,差点把自己指头剁掉的菜刀,不禁对高铁匠的手艺肃然起敬。

吹捧了老汉一番,他这才瞥一眼撅着屁股在后头干活的高武,问道:“那高大哥,是怎么加入戚家军的?”

“这小子原本也跟我来了南京,可他天生是个待不住的货,受不了整天敲敲打打的烦躁。”高铁匠狠狠瞪一眼儿子,为自己的手艺要失传而愤愤道:“把铁坯千锤百炼,淬火敲打成寒光闪闪的兵刃,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啊!”

“是啊。”赵昊忙别有用心的吹捧道:“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好哇,好!好诗!”高铁匠虽然不甚了了,却也能听懂大概是在称赞铸剑师傅。激动的老汉使劲拍着赵昊的大腿,恨不得亲他一口。

那可是用来打铁的手臂啊,赵昊的小身板哪禁得起这份蹂躏?疼得他一阵呲牙咧嘴。

高铁匠赶忙抬手致歉。“老汉得意忘形了,公子没事吧?”

“没事。”赵昊揉着生疼的大腿,强笑道:“老伯继续。”

“说到哪了?”高铁匠挠挠头回忆一番,才一拍脑门道:“对了,说他不愿子承父业,整天耍刀弄棍,嚷嚷着要去杀倭寇。后来戚家军经过南京时,他就背着老汉偷偷投了军,这一去就是七八年。”

“八年。”高武忽然插嘴道。

“哦?”赵昊望向高武,知道他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便听高武缓缓说道:“咱虽不是最早参加的戚家军,可跟着大帅南征北战,从浙江一直打到广东,一仗都没落下过!”

赵昊对戚家军自有一份天生的崇拜,十分感兴趣道:“快讲讲,你们是如何杀倭寇的!”

高武便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向赵昊述说着十三战十三捷,斩杀倭寇三千余,烧杀溺毙无算的台州大捷;斩倭寇五千余级的福建之役;剿灭海盗三万余人,将匪首逐于海上的广东剿匪战……

讲起过往的战绩,高武神采奕奕,竟完全无需再组织语言,显然,那一场场的浴血奋战,都已经镌刻进了他的骨髓里,时时都浮现在他眼前。

只见他用茶盏在桌上摆起了地图,向赵昊详细讲解横屿之战道:“此役,我戚家军先以火炮击沉倭寇战船,并轰击倭寇大营。再以僧兵队强行登岸突破倭寇本阵,斩杀倭寇头领,打出了一场精彩的歼灭战……”

“好一个步炮协同啊!”赵昊击掌赞叹,恨不能亲眼目睹戚家军大发神威的一幕。

高武看着赵昊,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步炮协同,总结得好……”

这时,高铁匠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到了近前。

赵昊才猛然醒悟,两人光顾着摆龙门阵,连高铁匠什么时候离开去做饭,都没察觉到。

高武赶忙起身帮父亲布菜,高铁匠看着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的儿子,叹了口气,才转头对赵昊笑道:

“粗茶淡饭,公子将就用一点。”

说着又掏出一串钱,递给高武道:“到对过老马家,割点卤菜回来。”

赵昊马上拦住高武道:“这样以后,可不敢来蹭饭了。”

高铁匠也不再坚持,叫住儿子道:“算了吧。公子洒脱之人,太过客气了反而不喜。”

“如此甚好。”赵昊端起碗,夹一块酱瓜送入口中,感觉颇为清爽。其实他早饭吃的太晚太多,喝点粥吃点酱瓜刚刚好,还真不适合碰荤腥。

三人便边吃边聊,见赵昊是真的随和,高铁匠才试探着问道:“有件事,老汉一直弄不清楚。”

“老伯有话直说就是。”赵昊喝一口碎茬粥,笑眯眯道。

“那老汉就有啥说啥了。”高铁匠看看唇红齿白的赵昊,奇怪问道:“我观公子行事利落、为人义气,按说应该大富大贵的人家才是,怎么会跟令尊落到这般田地?”

赵昊闻言苦笑道:“实不相瞒,家祖乃原南京户部右侍郎,今年京察犯了事,丢官回乡不说,还把若干家业全都败掉。我父子只好流落此地,勉强挣扎度日。”

“原来如此。”高铁匠唏嘘一番,便笑道:“公子绝非池中之物,相信很快就会时来运转,重见云天的!”

说着他一拍胸脯道:“别看老汉父子这样,还是有些积蓄的,公子若是需要周转,尽管开口就是!”

赵昊闻言,有些吃惊的看一眼高武,高武微微摇头,显然并未将他刚赚到五百两银子的事情,告诉自己的父亲。

赵昊心中又是一喜,暗道嘴巴这么紧,实在是难得,可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第三十一章 秀才的体面

初春正午的阳光温柔和煦,照得铁匠铺中一片暖洋洋。

赵昊与高家父子一边吃着便饭,一边聊着家常。

得知了赵昊家遭难的情形后,高铁匠主动提出,可以周济他们一二。

看他父子的吃穿,看这寒酸的铁匠铺,高铁匠能有几个钱?却愿意急人所难。

虽然有报恩的意思在里头,却也让赵昊颇为感动。

“不瞒老伯说,昨日高大哥帮着我狠狠赚了一笔,已经解了燃眉之急。”

“那太好了。”高铁匠替赵昊高兴一阵,又关切道:“那也得有个长久的营生啊,令尊可有什么打算?”

赵昊知道,他是委婉的问,赵守正为啥一把年纪,还游手好闲?

便笑道:“家父在国子监读书,要参加今年秋闱的。”

“啊,令尊原来是位相公,真是失敬。”高铁匠颇为意外,仔细回想一下赵守正的装束行止,不由摇头道:“老汉是一点没看出来。”

“哦?”赵昊好奇问道:“相公二字又没写在脸上,老伯看不出,也是正常吧?”

“那怎么会?”高铁匠大摇其头道:“官人有官人的体统,相公有相公的体面,那是一看就没差的。”

“咦,还有这回事儿?”赵昊只知道,当了官有官体,却不知连个秀才监生也要有相应的体面……而且连个老铁匠都知道,显然已经成了整个社会都默认的规矩。

“公子竟不知道?”高铁匠吃惊的瞪大眼,想一会儿才醒悟道:“公子官宦之家,钟鸣鼎食,平日衣食住行,已经远超寻常举人,更别说秀才、监生之类的相公了。”

高铁匠自行脑补,倒省了赵昊一番口舌去解释,他便搁下饭碗,拱拱手道:“还请老伯赐教。”

“公子哪里话,老汉也不过道听途说,哪知道真正的体统?”高铁匠连忙摆手,实在推脱不过,这才字斟句酌道:“那老汉就把这些年在南京城看到,大概讲给公子听,权当一乐呵。”

“老伯请讲。”赵昊忙做洗耳恭听状。

“还当官的就不说了,公子肯定比老汉清楚。”高铁匠先排除了在任官员。

我还真不清楚……赵昊心中默默说一句,但为了维持落难官宦子弟的人设,他也只好强笑道:“好的。”

“单说那些不当官的吧。老汉看那些致仕的、丁忧在家的两榜乡绅,进进出出都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子,轿夫之外,还有专门打罗伞的伞夫,这五人都穿着红背心,带着红斗笠,还有门下皂隶长随跟着,十来人前呼后拥,跟任上的那些官老爷没什么区别。当然,跟正印官还是没法比。”

赵昊听得两眼发直,心说这也太爽了点吧。便又问道:“那举人呢?”

“举人老爷也坐轿,但只能坐两人抬的布轿,轿夫也不能穿红,倒也有书童长随跟着打伞,加起来也得养四五个人。”高铁匠拢着胡须道:“举人老爷都是新贵,最讲究体统不过,听说乡下的老爷们都坐四人大轿,还有举‘孝廉’、‘乡魁’回避牌的,却也只能糊糊老乡亲。但进城是不敢的,还得改回两人小轿,不然要被戳脊梁骨的。”

“这样啊。”赵昊听到这层,愈发坚定了要让赵二爷考中举人的信念。却又忽然心中一紧,有些艰难地问道:“举人有钱,可穷秀才怎么维持体面?”

大明朝的贡生、监生、秀才,基本算是一个阶层。赵昊不便问‘穷监生’,便改问‘穷秀才’,也是一样。

“相公是可以坐肩舆的,不过他们没正经进项,读书开销又大,若非家里有,日子大都不好过,因此平日里安步当车也没人笑话。可若是拜见师长、见官参衙时,若不租上一抬肩舆坐一坐,还是会被笑话的。”

“但相公再省,一个书童是不能省的。”高铁匠看看赵昊,小声道:“三月份开始,下雨天就多了,赵相公若是自己打伞,非但旁人笑话,心里也会不好过的。”

“原来秀才不能自己打伞?”赵昊忽然想起,赵守正每日出门,自己让他带伞,他都推脱不带。本来只以为是赵二爷懒病发作,没想到居然还另有原委。

“那是自然,而且相公们的伞,都是锡顶的,跟咱们平头百姓是不一样的。”高铁匠不无羡慕道:“雨天暑日,书童张开,银光闪闪,一看就知道是秀才相公来了。”

赵昊不由自主缓缓点头,心里已经盘算起,到底从哪里雇书童的问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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