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84节

见首辅营救无效,刚刚上任的吏科给事中李沂上疏指出,东厂太监张鲸倚仗恩宠,欺天坏法,胆大心雄,从来未有!张鲸之恶百倍冯保,万倍宋坤,擢其发不足数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师谚语日:‘宁逢虎狼,莫逢张鲸’!

张鲸听了都惊呆了,自己有那么吗?那是自己的志向好么?五年以后这样评价自己,自己会很高兴的。可现在,咱家实在愧不敢当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李沂,甚至连万历也敢讽刺,在弹章中云‘前数日流传,鲸广献金宝,多方请乞,皇上犹豫,未忍决断。中外臣民初闻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岂少金宝;明并日月,岂堕奸诈?威如雷霆,岂徇请乞?’

那意思就是在阴阳怪气的讽刺万历,之所以不处分张鲸,是因为受了太监贿赂之故。

这让万历脸往哪搁啊?那边东厂又揭发李沂是张居正的乡党,这是在为其报复哩。于是万历朱批曰‘李沂欲与张居正、冯保报复私意不遂,故捏污君父’,命将李沂捉拿交北镇抚司,‘好生打着究问’。

几天后,旨意下来,李沂廷杖六十,革职为民!

这下言官炸了锅,纷纷上本提醒万历,你上个月刚跟老天爷保证,任何人都不能再拿张居正说事儿了!怎么要出尔反尔?是要让老天爷再不下雨吗?

陛下要是廷杖李沂,就把我们所有人都廷杖了吧……

万历险些被气疯了。怎么一转眼自己又成了众矢之的?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还是这帮言官还真是属疯狗的?逮谁咬谁,连主人都不放过!

但他确实跟老天爷保证过,不再拿张居正说事儿。跟谁说话不算数都行,但不能跟自己的权力来源老天爷食言啊!

可收回成命是不可能的。这下把万历给整自闭了,他宣布自己头晕的毛病又犯了,关起门来彻底不闻不问也不放人。任你多少人上疏劝谏,他一概不听,爱咋咋地吧!

同样气坏了的还有海瑞,他好容易才调解了君臣矛盾,帮皇帝重新得到了人心。眼看一切都要向好的方向发展了,怎么他妈的又回到原点了?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局面似乎变得更坏了……之前还有言官在当保皇派。现在倒好,言官也变成了攻击皇帝的急先锋,万历这下成了孤家寡人。

海瑞直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巧妙的拨弄着朝局。跟那只远在千万里外,就能翻云覆雨的黑手相比,自己的力量实在不值一提。

虽然他从不畏惧强大的对手,但这种不对称的较量更要讲究策略。海瑞也知道,这次只是小阁老对皇帝的小小报复……甚至连报复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对万历之前意图清算他岳父的小小还击。

然后顺便离间一下皇帝和言官的关系。

这从此次九卿和诸阁臣按兵不动,便可见一斑。

所以皇帝采取鸵鸟战术,在海瑞看来也不失为一种对策,这样可以有效避免事态升级。所以他也没有轻举妄动……

……

还有一个要气炸的,自然是东厂提督张鲸了。

他今年本打算大展宏图的,谁知道竟流年不利,霉运不断。

先是险些被皇上用痰盂开了瓢,又被打了一顿板子。伤还没养好呢,又被言官轮番攻击。要不是他们发力过猛,让皇帝产生了逆反心理,他现在八成已经完蛋了。

这真是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厂公在挨揍啊……

第七十三章 厂公也不能光挨揍

东安门北,东厂胡同。

至少从外头看,东厂衙门已经不见了去岁那场大火的痕迹。

百世流芳的牌坊下,东缉事厂门可罗雀。

守门的锦衣卫却丝毫不敢懈怠,一个个挺胸腆肚,纹丝不动。这阵子厂公心情极度恶劣,谁也不想成为他的出气筒……

“咱家就不明白了!”签押房中,张鲸趴在软榻上,一边晾着腚上的棒疮,一边朝手下几个貂尖声发泄道:“什么怨什么仇?怎么就都瞅准了咱家了?什么时候东厂太监成了谁都想捏一把的软柿子了?!”

“厂公,咱们报复回来!”一个大便大声道:“就算那些言官的把柄不好抓,还可以栽赃、陷害、攀扯嘛!”

“快歇歇吧。”张鲸白他一眼道:“皇上都给整自闭了,不看奏疏,也不见咱家。这不摆明了不想再折腾吗?咱们是皇上的人,这时候还能给他添堵?”

“唉,还是厂公考虑的周全。”那大缩缩脖子,发言完毕。

“呵呵,厂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个身穿儒袍,头戴网巾的中年书生,轻摇折扇道:

“厂公好好想一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撞鬼的?”

“那还用说……”张鲸摸一下脑门上的疤,愤然道:“自打被皇上拿痰盂砸了头,就晦气不断了。”

“皇上为什么要用痰盂丢你?”书生追问道。

签押房中鸦雀无声,张鲸的脸色铁青,这是厂公不能提的禁忌。

但一来对方是他倚重的智囊,二来张鲸也迫切想知道答案,便黑着脸答道:“就说咱家背时嘛,王锡爵那夯货上的那道疏,是咱家进呈御前的。”

“那王锡爵为什么要上这道疏啊?”书生摇着折扇道。

“什么三不能八不平呗……”张鲸闷声道:“哎呀我的沈先生,咱家都这鸟样子了,你还跟咱家这儿卖什么关子?!”

“好好好,学生直说。”那沈先生笑着安抚下张鲸道:“王锡爵上那道疏,真正的原因是他乃江南集团的人。”

“哦?”张鲸吃一惊道:“是吗?”

“厂公随便差人到江南打听一下,”沈先生道:“就会知道,王锡爵的父亲王梦祥,乃江南集团的创始股东。他老退之后,王锡爵的弟弟,同为榜眼的王鼎爵,放弃了当时正四品的官职,加入江南集团接班。当时在江南引起很大的震动。”

“……”张鲸抬抬手,他干儿子赶紧奉上旱烟袋,给干爹点上。

当特务他们是新手,但伺候人可是从小的本事。

“而且王锡爵本人也跟那赵昊过从甚密,在香山书院当了好多年的客座教授,他的一双儿女也都拜在赵某人的门下。”沈先生接着道:“这下厂公相信他们穿一条裤子了吧?”

张鲸撑起身子,一脸震惊道:“先生的意思是,赵昊指使的王锡爵上本?”

“何止是这一件事。”沈先生冷笑道:“还有那火速告破的伪书案,背后也有他的影子!”

“唔。”张鲸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寻思好一会儿,点头道:“有道理。咱家这边刚把《病榻遗言》呈上,那边高拱的儿子就从河南跑到南京去告戚伯坚。南刑部立马受理,接着就派人到苏州抓人!甚至都来不及回南京审理,就在苏州办成了铁案,然后将人犯和案卷走海路送到了北京刑部!”

“前后一个月不到,实在太他妈快了!”张鲸紧紧攥着旱烟袋,像要把烟袋杆捏断一般道:“不是有人在后面拿鞭子抽着,南京那帮莳花遛鸟的懒散货,一年都不一定能审完!”

“对吧。”沈先生笑着点点头道:“而且海路也在江南集团的控制下。”

“这么说,咱家吃得这顿板子,也得记在小阁老的账上了?!”张鲸咬牙切齿道。

“跑不了的。”沈先生又笑道:“还有这次厂公被言官围攻,八成也是他的手笔。”

“这是要置咱家于死地吗?”张鲸脸色微微发白,被小阁老惦记上,厂公也肝儿颤。“什么仇什么怨啊?”

“什么仇什么怨都没有,就是东厂的人必须死。”沈先生淡淡道:“厂公还记得去年那场大火吗?”

“当然记得……”张鲸想到自己前任的结局,不禁打个寒噤道:“当时皇上已经下旨捉拿徐爵了。但就在准备拿人的前夜,徐爵预先得到消息,召集手下亲信头目,在东厂后堂中开席喝散伙酒。”

“谁知那厮却在酒中下药,迷晕了一干手下,然后举火自焚。整个东厂衙门都被烧成白地,一干掌班领班、各房档头,也全都葬身火海,无一幸免……”张鲸说着看看眼前几个不成器的东西道:

“不是元气大伤,东厂也不至于拉胯成这样。”

“徐爵在哪里自焚的?”沈先生沉声追问道。

“架阁库……”张鲸一下子跪坐起来,猛然醒悟道:“你是说小阁老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本掌握在东厂手中!”

架阁库就是存储文档卷宗的档案房!

“肯定的。”沈先生一脸笃定道:“学生游遍了江浙闽粤,所见江南集团势力之大,完全超乎想象,缙绅百姓着了魔一样跟随他们。官府也必须与他们合作,甚至听他们调遣,府尊县老爷们才能保住乌纱。”

“太夸张了吧?”一个胖胖的大忍不住道:“照先生这么说,东南现在都要改姓赵喽。”

几个太监一声哂笑,沈先生却幽幽道:“一点没错。只是那赵某人所图,可不只是东南一隅,所以才效仿太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罢了。”

“越说越离谱了。”张鲸的干儿张华哂道:“自来小阁老靠的是阁老,没了之前张居正,现在赵首辅的庇护,他屁也不是。”

沈先生冷漠的看他一眼,似乎懒得搭理这种白痴。

“你们都闭嘴,少搁这儿不懂装懂。”张鲸却阴声喝道。

“是。”太监们顿时化身扎嘴葫芦。

张鲸沉声看着沈先生道:“先生不是那种因为私仇,就大放厥词的人!”

“厂公大可放心。”沈先生点点头,一脸坦然道:“当年学生先岳樗朽先生,也曾与那赵某人称兄道弟,还曾经受他蒙蔽,替那张居正在高新郑面前说过话。结果高新郑一倒台,先岳便惨遭荆人毒手。那赵昊虽然见死不救,却也没有亲自参与,所以我对他有怨无仇,单纯只是心忧社稷罢了!”

原来沈先生就是邵大侠的女婿沈应奎,他虽然也习武,却是个很有才华的读书人,还曾在内阁给高拱当过中书舍人。

邵大侠遇害后,沈应奎起先并没受牵连。但张居正还授意应天巡抚张佳胤软禁了邵大侠的遗属,其中有邵芳三岁的独子邵仪。

沈应奎念及倘若邵仪也被处死,岳父将绝后,于是铤而走险,逾墙入邵府,救走了邵芳的儿子,带他远走天涯。

去岁张居正一死,他便带着邵仪回乡认祖归宗。然后便只身进京,投奔张鲸门下,为其出谋划策,扳倒了冯保,又撺掇他倒张。结果却害得张鲸丢了半条命……

他很清楚,张鲸这是被整蒙了,一时没回过味儿来,才没跟自己算账。所以得来个耸人听闻的大新闻,才能顺利渡过自己的信任危机。

张鲸寻思半晌,方缓缓点头道:“咱家信你。”

“可光咱家信你没用。”他又话锋一转道:“关口是陛下不会信,咱家要是把你这番话说给皇上,非得给活活打死不成。”

“是,皇上会认为,厂公为了自保,故意危言耸听。”沈应奎沉声道:“可是,厂公咱们必须得做点什么了!皇上此番虽未处分厂公,恐怕只是出于对言官的逆反心理。但只要仔细一想厂公这阵子的遭遇,就知道圣眷岌岌可危了!”

“是啊,咱家愁得不就是这事儿吗?”张鲸抽两口闷烟道:“你是想让咱家把江南集团的事件打清楚?”

东厂番子伺察监控记录下秘密就是‘事件’,在东厂的黑话中,这个过程叫‘打事件’。

“是。”沈应奎颔首道:“这阵子学生问过厂里,也问过北司,想看看有没有知情者,或者打事件的卷宗留下来。结果当时参与对江南集团监控的人,全都死了。就是没有被烧死的,也在一年内陆续出意外,得急病死光了。”

“都死光了……”张鲸和手下太监一阵头皮发麻。堂堂东厂特务,竟然被另一帮特务吓尿了。

“这恰恰说明了,江南集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沈应奎却一脸兴奋道:“而且是能把他们所有人都抄九族的那种!”

“他们真要谋反吗?”张鲸艰难道。

“这要调查过才能得到让人信服的结论。”沈应奎幽幽道:“对厂公来说,首辅家要谋反,不正是求之不得的吗?”

“那倒是。”张鲸点点头。宦官职场经验一,对皇帝有用,就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成为皇上不可或缺的那个,那就可以战胜任何人!

“不过,恐怕没那么容易往江南打桩吧?”不过他还是很怵头。

第七十四章 究极无间

‘打桩’也是东厂的黑话。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特务组织,东厂早就形成一套专业高效的‘打消息’手段。

主要分为‘坐记’和‘打桩’两种。

前者可以理解为东厂公开派驻番子监视各衙门和京城各城门,各衙各城门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必须及时禀明东厂特派员。

但东厂人手有限,真正干活的只有一千多番子,光盯着京城都人手不足,更无法直接监控京外了。虽然可以靠锦衣卫派驻各省各府的千户所、百户所打探消息。但锦衣卫毕竟不是自己人,而且两者在皇帝还是竞争关系,所以东厂还是希望靠自己拿到一手消息。

不得不承认,特务这个职业有着远超出社会平均水平的创新思维和组织能力。那个谁默默点了个赞……

他们采用在各地‘打桩’的方式来弥补人手的不足。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在各州县广泛发展线人,利用这些兼职特工来监控地方上的风吹草动。

东厂发现老实人是不乐意也干不好这活儿的。反而那些游手好闲、四处浪荡的乞丐地痞流氓,天生就是打探消息的好手。而且这些不三不四之辈,也乐于为东厂服务,好打着东厂的旗号招摇撞骗、横行霸道。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东厂便靠着这种手段,在全国各地打下了无数暗桩。非但不花费什么成本,反而还能靠着狼狈为奸、敲诈勒索大大的生发。

……

不过据张鲸所知,这些年东厂在江南很难寻到合适的暗桩。从前打下的那些桩,也基本都被刨了……更别说把暗桩打入江南集团了。

“确实。”沈应奎点点头道:“江南集团或者说赵昊十分反感游惰之民。在他们的授意下,江南官府不光每年都要大规模的‘除恶棍’,消灭境内帮会道门打行。平日还要不断‘扫游惰’,就是清扫街面上的乞丐混混,见一个抓一个。”

“这,官府能抓的过来吗?”大们纷纷咋舌道:“再说了,那些恶棍地痞不都跟皂隶衙役是一伙儿的吗?还有自己打自己的吗?”

“这就是江南集团可怕的地方了。”沈应奎沉声道:“他们扫黑除恶根本不靠官差,靠的是民兵、工人自卫队!”

“民兵,工人护卫队,那是什么东西?”这帮大都是深宫里的太监,刚刚来东厂,两眼一抹黑,京城那点事儿还没整明白呢,哪知道江南整出的新花样?

“类似那种保卫乡里、缉防盗贼的民团。”沈应奎解释道:“江南集团也是藉由当年朝廷备倭办团练的旨意,堂而皇之在农村办起了民兵,在城里办起了工人护卫队。”

“但不同的是,民团应该是受县太爷节制,民兵和工人护卫队却只听江南集团的,因为他们都来自于江南集团的农场和工厂。”沈应奎苦笑道:“而且据我观之,他们虽说是民团,可无论武装训练还是军纪,都远超朝廷官军,怕是只有戚李麻刘邓这些名将的亲兵,才能与之一战吧?”

“言过其实了吧?一群泥腿子训练训练,就能比官军还能打了?”大们又不信了。

沈应奎又露出了鸡同鸭讲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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