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83节

回衙之后,阁部大臣们又率各自部门上本请罪,纷纷表示说京畿大旱,罪在臣工,不在皇上。京城百官一律在祈雨期间斋戒,以分君父之忧。

一转眼,君臣间行将破裂的关系大为缓解,大明朝廷仿佛一夜间恢复了正常……

祈雨前一天,太常寺禀报一切仪式准备妥当。在武英殿斋戒七日的万历皇帝着青服,到奉先殿预告祖先。

太常寺官员进上祝版,皇帝亲笔将自己的名字‘臣朱翊钧’填上,由太常卿预先放至南郊神库奉安。

次日便是祈雨大祭之日。天不亮,北京城就忙碌开了。顺天府净街,礼部每隔一里设一处祭坛,大队的禁军开出军营,在皇极门通往天坛的道旁列队警戒。

不过因为要体现天子爱民,所以宫中特意颁旨,此番不必‘除道’。

净街除道是天子出巡时的安保措施,所谓‘净街’除了字面意思,把街面打扫干净外,还有将地痞流氓,以及可能当街告御状的刁民,提前全都控制住的含义。

‘除道’则是命沿途全部店铺关门、行人不许上街。此番只净街不除道,实乃皇恩浩荡,为了让百姓有幸一睹天颜。

黎明时分,一切准备妥当。万历驾临皇极门。

宫门缓缓敞开,大汉将军和随扈的太监排成长长方队,引导皇帝步行来到大明门。

在京文武官员几乎一个不落,早已在大明门外整队完毕了。

只见大明门外天街上,左边是两千名文官,右边是两千名武官,都列成单行两相对称,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而且皇帝、太监和文武官员,全都穿着一样的黑缘蓝布袍,腰间的金银玉带也统统代之以牛角带了。

至于卤簿和乐队也统统取消,只余两面龙旗两柄团扇为前导,可谓朴素至极,尽显祈雨赤诚。

更让京城百姓震惊的是,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后,他们发现万历居然是步行的!

所有文武军民都看到了,他们的皇帝陛下,那个圆脸小胖子,正以无比虔诚的神情,庄严的向着天坛一步步走去。

这场面令百姓无不深受感动,纷纷跪地山呼万岁,好多人还呜呜哭起来。

……

其实提前两天,厂卫会同顺天府、大兴二县已经将棋盘街、正阳门大街上的临街店铺,统统都控制住了。

临街观礼跪哭的百姓也都是锦衣卫、三大营的官兵,及其家属扮演。这样就能保证皇帝的绝对安全了。

然而并不能……

天街西侧隔了一条街,就是大栅栏的廊房头条、廊房二条……在这个京城一等一繁华之地,四五层高的酒楼比比皆是。

其中一间五层酒楼的顶楼,趴着几个特科的工作人员……简称特工,正用望远镜隔街眺望正阳门大街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想要从中找出万历皇帝。

今天君臣太监都穿一样衣服,还真他妈难找。

幸好太阳出来后,宦官殷勤的给皇帝打了柄罗伞,才帮助他们锁定了万历皇帝。

看着终于出现在镜头里的圆脸小胡子,其中一人不禁低声道:“原来皇帝长得这么普通,除了胖毫无特点可言,难怪总是觉得画不准。”

话虽如此,他却死死盯着万历的脸,同时迅速用铅笔在纸上素描。和他一起在画的还有另外两名特科的画像师,从不同角度对皇帝进行速写。

特科手里有好几个版本的万历皇帝画像,但竟然一幅画像一个样,请见过皇帝的官员辨认也莫衷一是。

所以他们今天特意赶来看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

另外还有一个狙击小组,负责评估皇帝身边的安保。虽然这方面的情报汗牛充栋,但都比不了亲眼看看来得靠谱。

“怎么样?”领队的组长小声问道。

“安保形同虚设。”狙击手手中充作望远镜的,是一个配备在狙击步枪上的瞄准具。

通常一千支万历式步枪中,会出现一支达到千米精度的顶级步枪。这种枪被称为狙击步枪,只有顶级射手才配拥有。

“现在是两百二十米的距离,无风,保证一枪击杀!”狙击手的瞄准具,牢牢套着万历那张圆脸。

“这个距离闭着眼都能打中他。”副射手淡淡道:“可惜……”

可惜,瞄准具下没有枪……

“可惜个屁!皇帝是去给老百姓求雨的,这时候吃颗子弹?天下人都不答应。”组长哼一声,低声吩咐道:“别大意,好好观察皇帝的安保,这可是第一手的资料!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

那厢间,万历皇帝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品尝了啃泥帝的快乐。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这会儿旭日初升,京城百姓人山人海的在仰望他,四千名文武官员在跟随着他,让他终于清晰的感到,自己就是天下的主宰。

万历紧绷着脸,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只觉全身充满力量,竟然一口气走到了距离紫禁城十里外的天坛。

皇帝毕竟年轻,又打了鸡血。文官们却大都体弱,还有上了年纪的。太阳出来后,天又渐渐热了,一个个气喘吁吁跟在后头,队伍越拉越长。皇帝都到了天坛昭亨门前了,后头的队伍还在珠市口呢。

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早已在左棂星门外设立帐篷,恭请皇帝入内休息。

待到随行的文官全都就位,礼部尚书沈鲤奏请皇帝进入天坛。

祈雨仪式在他爷爷当年建造的圜丘举行。为三层蓝色琉璃圆坛,又称祭天坛。

万历便由典赞官引导,在这同心圆的最下一层石阶上跪下,上三次香,向上天叩头四次。

文武百官列队站立在寰丘南墙之外,当皇帝跪拜时,赞礼官在昭亨门传赞,百官便也在赵守正的带领下,依样跪拜如仪。

之后典仪官唱奠帛,行初献礼,皇帝至神御前,献帛,献爵,读祝。皇帝跪,百官传赞后跪,读祝后俯伏、平身……

冗长而庄重的仪式结束后,已经快中午了。

行礼完毕,导引官引皇帝至帐篷休息,万历召集赵守正等阁部大臣前来开会。

这也是大学士和部堂们自元旦以来头一次目睹天颜,不少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君臣以这种方式重新见面,果然一点不尴尬。

在天坛当然不能唠嗑,万历便按照彩排,命司礼太监张宏向众大臣宣读上谕曰:

“天时亢旱,虽由朕不德,亦因天下有司贪赃坏法,剥害小民,不肯爱养百姓,以致上干天和,今后还著该部慎加选用……”云云。

赵守正则代表百官领谕对曰:“皇上为民祈祷,不惮劬劳。一念精神,天心必然感格。此皆臣等奉职无状所致,其天下有司官,诚不能仰体皇上德意。臣等即与该部商量申饬。”

万历便道:“与前日诸般上谕一并行文,与天下知之。”

又命户部蠲免旱灾严重地区钱粮一年,赵守正便带头山呼皇上仁慈,必感上苍降下甘霖!

至此,今日的仪式便全部结束,群臣拜送皇上。

万历对赵守正道:“元辅送朕。”

赵守正受宠若惊,忙应声起身,跟在万历身侧,陪皇帝向帐外走去。

“这阵子元辅受委屈了。”万历目视前方,轻声说道。

“皇上言重了。”赵守正满脸惭愧,欠身道:“臣调燮无状,方致朝纲混乱,应以旱灾,竟连累陛下如此,实在罪该万死,该当引咎……”

“哎,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万历打断他的话头,转头微笑看着赵守正道:“赵先生,你很好,朕离不开你。元辅非你莫属,别无他选,七十岁前休要再提致仕。”

“这,臣无德无能,不敢久居宰辅之位。唯有鞠躬尽瘁,以报陛下!”赵守正心头热热乎乎,眼泪差点都要下来,他感觉老朱家又有延续下去的希望了……

“有先生这样的宰辅,是上苍保佑,朕心里清楚,难以言喻,唯有天地可鉴。”万历笑着点点头,对赵守正笑道:“日后先生慢慢就知道了。”

赵守正再次谢恩,然后请皇帝上御辇回宫。

万历却摆摆手,不顾劝阻,执意要与群臣一其,再步行返回。

部堂大臣们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好家伙,这下他们也得步行回去而来……

现在可是中午头,太阳好毒啊……

第七十二章 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东厂在挨揍

其实没走出多远,万历就后悔了。

小小的罗伞在移动状态下,根本遮不住毒辣的日头。炎热的天气消耗着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后背早就被汗水浸透,两腿磨得火辣辣生疼。

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虽口干舌燥却不能喝水,更不能有失仪之处,只能咬牙死撑。

没办法,谁让他脑袋一热,不肯坐轿呢?现在倒好,自己选的路,累成狗也得走下去。

结果十里返程,他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到后来两条腿都没知觉了,脑袋也彻底当机,全凭着本能走回了大明门。

不待百官拜别,他便径直进去大明门,一头扎进候在城门洞内的御辇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手指都动弹不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朕要是再出宫,我就是个棒槌……

不过皇帝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让他的臣民看到了,他们的陛下并非传说中那样,是个对百姓死活漠不关心的死宅。

尤其是皇帝返程时,明明累成狗却还要坚持步行的表现,更是让天下人深受感动。困顿中的百姓默默减少了怨言。大臣们却像被打上了鸡血,朝中终于开始恢复运转,一道道政令颁行下去,指导华北地区的抗旱工作。

二十天后,阴云布满了华北的天空,一场暴雨从天而降,连下了两天两夜。断流已久的永定河、潮白河、护城河终于重新河水奔腾,干涸的田地总算得到了滋润……

其实此时距离那场天坛祈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但没有人敢说这不是皇帝感动上苍的结果。万历自己也当仁不让,兴高采烈地感谢了上苍的恩典。当然这次他没再亲自去天坛,而是让定国公代为致祭。

陛下上次徒步时脚上起的泡,到现在还没消呢……是的,那次回宫之后,万历又继续名正言顺的泡起了病号。

不过大明就是这样子,只要皇帝不折腾,让文官们自己看着办,国家机器反而会顺畅运转。

何况内阁首辅赵守正以宽大的胸怀,原谅了那些弹劾他的言官,并保护他们不被愤怒的大臣报复。这样言官们感激涕零,纷纷表示再也不跟元辅唱反调了。

百官也各安其位,耽误的各项政务陆续恢复,政府上下难得的一团和气。

……

但远在南洋的小阁老说,不行!哪能皇帝说停就停?那赵某岂不很没面子?

小阁老又说,言官们不能总闲着啊,不然年底怎么写总结?

于是,曾经参与倒张的徽州籍御史江东之,便有意无意透露,东厂太监张鲸是倒张的总后台。他还指使东厂番子搜寻张党的罪证,甚至不惜捏造证据。还在背后撺掇李植等人倒张……

这下言官们可算找到罪魁祸首了!好哇,怪不得李植、羊可立那帮浓眉大眼的言官,会发了失心疯似的见人就咬,连人人都爱的赵首辅都不放过。原来都是死太监在捣鬼啊!

他们便将矛头对准了东厂太监张鲸,群起而攻之。

张鲸确实是清算冯保张居正的始作俑者,但谁不知道他只是皇帝的狗?

其实他招致这么多攻击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文臣与厂卫特务天然的利害冲突。

厂卫的存在造成文官集团极大的不安全感。不管什么时候,文官集团要想过得安稳,都得把特务的气焰死死压下去才行。

之前几十年,文官集团以言官为先锋,以内阁为后台,一直保持着对厂卫的相对优势。哪怕冯保权势滔天时,因为有张居正的钳制,厂卫与文官集团也一直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但张鲸提督东厂后,这位野心勃勃的公公不满足于堂堂东厂只能敲诈勒索土老财,搞俩小钱花差的状态了。他开始积极将矛头对准了文官。明显是要把东厂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已经跟厂卫斗了快两百年的文官集团,哪能坐视东厂复兴?一定要将其野心再度扼杀于萌芽中!

而且东厂这起子人,屁股底下有多不干净?简直是打生下来就没擦过腚那种。从前大家两相安,言官们睁一眼闭一眼,可以全当没看见。

但既然现在东厂先越界,那就不好意思了!言官们一本接一本的弹劾起来,也不提之前倒张那一节,只见东厂残害百姓、鱼肉乡绅的案子,一个接一个的揭发出来。

万历皇帝才刚消停才没两天,实在没心情再折腾。不过张鲸毕竟是皇帝用来替代冯保的人,就这样被言官弹劾下去,皇帝脸上实在挂不住。

张宏、张诚等人也在哭哭啼啼替张鲸求情,说什么小鲸子这人是个急脾气老粗,但忠心无二、实心用事,其实是在替所有中官受过。万历是不想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的,所以也迟迟没有下旨把张鲸免职。

却又引起了御史马象乾的不满,上本希望万历早做决断,以免再出一个刘瑾或冯保。

一旦立场相左,万历终于感受到了言官咄咄逼人的压力。为了避免他们过分搞事,他竟下令将马象乾押入诏狱审问。

这下文官集团又坐不住了,首辅赵守正上本申救,请皇帝将大臣交由法司审问,不要轻易动用厂卫。

好家伙,这才过去多久,立场全都翻转了。

万历气愤向他的首辅表示,朕刚刚晓谕科道,今后谏官言事,当顾国家大体,毋以私灭公,犯者必罪!他们就又不成体统的扑上来了!这不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赵守正知道,这八成是赵昊在背后捣鬼。宠爹狂魔小阁老,岂能容忍皇帝欺负了老爹,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起码也得让万历尝尝被言官群起攻之的滋味。

但万历并不知道,所以没理会首辅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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