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鹿尘一边调匀思维，试探关窍，一边对耿平表达自己的意思。
长久以来，也许是因每次时间紧急，鹿尘总给耿平寡淡开朗的印象，会说笑话，也做实事，只欠缺了情绪抒发，好像无法那个拜师一月舍身犯险的好男儿联系在一起。
但这句话一出，耿平忽然发现，他是不出声则矣，一出声便要叫惊动天地。
他是看似不对事物发表意见，实际上将许许多多事情埋在心里，在别人愤慨怒极时，已想着如何改变。
他的确是能做出那事的人，因他马上要做更厉害的事。
鹿尘说，“现在还剩下欧阳克、完颜康，咱们杀了他们，趁着金国真正巨大力量未至，不若掀起一场浩浩荡荡南下之事。叫这千千万万敌国之中为人欺辱的汉人宋人，一起回到故土。”
小鲤鱼闭上眼睛，“耿大哥，咱们此番胜了，便席卷周遭城池，召集诸多同族同种，舍命做这桩大事如何？”
东安山大伙，其实皆已习惯了某种模式。每晚耿平都与鹿尘有次夜谈，他觉得在那睡着精神正佳，倒也乐得参与，便干脆在山寨议事大厅内直接合眼。
而众人围拢在周围，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等到夜谈结束，他们纷纷想问。看这突如其来，到现在还未亲口说过一句话，但已传奇得令他们窒息的小道士，又传出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
短短数日，他们历经了多次轰炸。每每自信再不会被鹿尘震时，他均给出更加爆炸性的事迹，叫他们麻木之后复麻木，震之后再震。
大家不出意外，见到了醒来的耿平脸上的若有所思。众人心下好奇，吵吵闹闹，有人催促，有人担保自己不会惊讶，有人猜测。
直到耿平轻声吐出一连串话，最近处几人忽然无声了。外面的人没听见，仍在那纷纷扰扰。然后最近处的那几人往左右后面说了两句，又一群人没声了。
接着这过程不断往复，大厅内这种有声变无声的状况一再发生，不住扩大，直至所有人闭上了嘴。
正如以往，这一次又闹起轩然大波，并且远比此前消息加起来都骇人十倍。
大厅之内，一时寂静无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在知晓要面对金人士兵时，个个兴高采烈，张口便来。仿佛成了游戏中选人界面，每到一个人，便说些中二言语。
此时此刻，却成了哑巴一号，哑巴二号，三号和四号。
耿平理解他们，只是看着这一切，仍然觉得好笑。他看到的是，一个个平日自命英雄的土匪，真正见到了英雄时，既感了不得，又感不得了。
他怀有某种恶作剧念头，故意问，“大伙有什么感想？”
宝石女终于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感想，我说不出话，不是反对，而是同意至不能再同意。只是我忽然感觉，咱们从前说些话，过于浮夸。人家叫无声处听惊雷，咱们叫丢人现眼。”
她抬起双手，左右看看，忽然道，“呵，这也一般浮夸。”将身上、头发上、手指上、脖颈上的珠宝，一颗颗，一粒粒，一串串，全都除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那些个珠宝堆积起来，怕不有三四十件之多。
五鬼忽然往外走去，“我要去祭拜五个哥哥，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他们。这次不带人头了，带什么呢……对，带上酒去，带上酒。得醉一场，不得不醉！”
小狗竭力抬手，抬到比自己高许多的位置，似乎想触摸什么，面色迷茫，“我这般侏儒‘小’人，也可做‘大’事吗？他娘的，老子砍了这么多人腿马腿，今次却要砍断这比铁硬的东西了。”
由他们几人起头，剩下人方才各自有了反应。但那反应再非任何好勇斗狠，其实说杀人，是因害怕被杀，说是不怕，内心里往往怕极了。
他们以往的日子，叫做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死了不怕，是因局面不容他们不死，只能选择怕或不怕。
鹿尘的话忽然点醒了他们，他们或许会死，但有人却可以不死，怕与不怕都不存在了。心中忽然有了别人，仿佛也把别人的力气拿在自己身上。有劲了，也有精神头，和那种刺激的、火辣的、针锋相对的杀意不一般，这次是一种温暖稳定的有力感觉。
大厅内闹哄哄的，却没有了戾气，在聊天，在畅想，在做梦。在这一刻，耿平看在眼中，心中却在想鹿尘。想着想着，凉风吹来，他侧头看窗外。想到了另一个名字，即便在这敌国境内，他也听说过这名字，近来听得尤其多。
岳家军。
也许……他想：或许，我们做成这桩事，也可以加入岳家军。
然后一路想下去我不想再劫掠了，哪怕是劫掠金人的。我想要领着朝廷的俸禄，受着万民的支持，跟随着最正确的将军，去做最伟大的事情。我要当兵。
他忍不住念叨这个词：我要当兵。
当兵啊……哈，当兵。
……
欧阳克并不知道，东安山上许多人已越过了他们，默认他们已被击败，考虑之后的一桩大事。若他知道，会觉得这山里所有人都疯了，同时也将升起万分警惕的心理。
疯子往往比正常人难对付，这岂非是谁也知道的事情。
一路行走，他们已收到了消息。东安山上的确来了外人，鹿尘就在山上无疑。同时，山上也仿佛组织起了防御攻势。欧阳克和完颜康率领三千大军，来到山脚。可面对地形崎岖复杂的东安山，如何出招，却一向是剿匪人的最大疑惑。
身罩黑袍的完颜康对他说，“看着这山，我们仿佛又回到了西山。大军上不得上去，上去了也成不了阵势，起不到效果。”
欧阳克道，“西山的事情不可能重复第二次。鹿尘不是追命，也非丘处机。我们也不再是当时的我们。这次我们不弄那么多花花肠子，直接带着五百精锐攻上山即可，剩下人守在下方，严防死守。”
完颜康忽然笑了，“这么说来，我们仿佛成了李延宗。”
欧阳克也笑，“李延宗武功高，但事也没办成。也许是因他自重身份，不够卑鄙，少了无耻。”
完颜康转头，黑袍下的双眼牢锁欧阳克，“挺卑鄙的。”
欧阳克面色如常，不以为意，“你也十分无耻。”
完颜康当夸奖般颔首，“这么说来，我们岂非是大胜特胜，手到擒来？”
欧阳克顺势道，“胜了之后，我取走九阴真经。”
完颜康道，“我只求折辱鹿尘，我要看他哭，看他痛苦，也要他求饶。这之后嘛……”
欧阳克道，“咱们分道扬镳，各寻归处。也许经年之后，再次相遇，便是敌人。到时候无论你杀了我，或我杀了你，都很有趣。”
完颜康道，“若有可能，我实在不想成为你的对手。”
欧阳克似笑非笑，“哦，此话当真？那我刚才感到的杀意又是……”
完颜康默默看着他，不说话。欧阳克也止住嘴，静静与完颜康对视。
许久之后，两人哈哈大笑。
当即调兵遣将起来。一干手下，都是炼体卓绝人物，带弓夹弩，重甲傍身，一起下了马，上山去。身后的人看着他们背影，一个白衣，一个黑袍，并立而行，相谈甚欢。一眨眼，似乎觉得形体扭曲了，他们不再是他们。
那是什么？
一只狼，一只狈。
狼狈为奸。
(本章完)
第52章 三道关卡（上）
一行人行了上山路。
欧阳克忽然开口，“小王爷，依你所见，这东安山如何？”
完颜康道，“山势奇特，易守难攻。那个叫耿平的能成为方圆百里闻名遐迩的贼寇，自身武艺如何是一回事，这选老巢的功力倒也高明。”
欧阳克道，“他倒是个英雄。”
完颜康点头，“他确实是个英雄。”
欧阳克冷笑，“不过世上大凡英雄，总要遇着一些东西阻碍。闯得过去的，万古流芳；闯不过去的，泯然众人。而就我看来，耿平至少有一样东西没有闯过去。”
完颜康笑道，“你是想说背叛。”
欧阳克简直以一种痛快的态度道，“就是背叛！当英雄的哪能不被背叛！”
完颜康也感慨，“丘处机也是英雄，我也背叛了他。有了我这份背叛，他以后名声大涨，人人皆知。从这角度看来，也许是我的背叛成就了他。”
欧阳克总结道，“所以，英雄生来就是要被背叛的。”
他又紧接着道，“过去三日时间，耿平的手下里，已被咱们买通十三个，其中倒也不全都是叛徒，起码是六个人给了假消息，但剩下七个人的消息一致。咱们给那六个人的，又都是假的进攻消息。但对那七个人，我们也没给出一点真消息。”
完颜康道，“你是又怕鹿尘刻意设计？来个以假乱真，暗渡陈仓？”
欧阳克道，“吃过一次的亏，我不吃第二次。”
完颜康颔首，“我明白了，这一手，只是瞧瞧他的用心是否在这上面。若在这上面没有露出破绽，说明他现在自顾不暇，或者暂时未能解除‘第一毒’。若在这方面露出破绽，反而十分危险。”
欧阳克道，“他毕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完颜康道，“所以，若他表现得像坐以待毙，只能说明他化解了第一毒，功力大涨，意图以一敌二，反而不需要小心翼翼。”
欧阳克点头道，“他今日能解此毒，他日怕敢挑战家叔。万幸之处在于，那些虚假消息传出，正说明了他在这方面的应对与准备。换言之，他并未解除‘第一毒’。”
完颜康道，“这就好。”
他仰头道，“很好。”
欧阳克暗忖：这小王爷遭受了挫折，比从前成熟许多。以前他绝不会承认耿平是英雄，现在却可正视别人的优点缺点了。
也许，他就是天生的狈，自小就能混迹于无比复杂的环境中，既让丘处机认可，又能在包惜弱面前两面三刀，还能使得梅超风心里欢喜，更让完颜洪烈愿意将他视作亲身孩子。
完颜康也沉思：这个西毒侄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耐心，坚韧，什么都能叫他钻了空子。
他这性子，既像毒蛇，也像一匹猎食的狼。他见过了世上最顶级的宗师，认得清什么时候腾飞，什么时候蛰伏。当丘处机、追命、李延宗等先天高手占据舞台时，他默默无闻，与旁人并无区别，但当舞台让渡给他，他立即展现出自己的风采。
当然也只有在这时候展现风采，他才不会夭折。所以从后看来，这是无比正确的选择。也让完颜康学会了一个道理：看到当下局势如何，不到你出头时，千万不要出头。
但忽然，他心生疑惑：那鹿尘呢？
迄今为止，完颜康对鹿尘已有许多印象。有时候，他是个胆大包天却不值一提的小卒；有时候，他是机关算尽令人头疼的大敌；又有时候，他成了处处经历与完颜康相似，却又处处将完颜康踩在脚下的克星。
这一次，他同样成了个例外中的例外。欧阳克从欧阳锋处学来的道理，似乎在他身上全然失效。
这小子总在不该出头的时候强出头，却偏偏能不死，并且在下一次义无反顾，继续做出类似选择。
完颜康忽然很想问问鹿尘，你到底哪里来的把握，你知不知道稍有不慎就是死，你到底怕不怕死，又为什么不怕死。
他并不知道的一点在于，这样的想法，欧阳克也有。欧阳克实在很好奇鹿尘如何躲过了第一毒，若能活捉鹿尘，送回白驼山，欧阳锋该兴奋万分，从这人体之中，又能挖掘出许多武功奥妙上的收获。
不！能！这！样！想！
但同时，他们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句话：千万不能抱着活捉鹿尘的想法。一旦找到这小子，立刻将他杀死，绞灭，碾碎。
只有这样，才能够安心，才足够尊重。
……
一行人一路行走，遇着一处，是个叫虎不过峡谷的地方。这地方自古以来，都是两边高耸，中间低陷，两边崖顶之宽，一只老虎也跳不过去，因而得名。
左边有条小路，歪歪曲曲，扭了上去，直通崖顶，有一方立足之地，却被个极狭小的庙宇占据，庙宇里供奉着个不知名姓的天尊。
但现在，这地方给毁了，也给破开了。
有大量火药的痕迹，让石块滚滚而落，堆积成了一片巨大的废墟，堵塞了前路。焦黑色停留在石块上，像是其垂死的一声呜咽，大量的木头应当掺杂其中，但剩下的只有烧毁后的残骸与灰烬。
就连那座庙宇，亦垮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供奉着那道家天尊，抬头可看见它的脚底心，几乎摇摇欲坠。
若常人见了这路，只怕立即大惊失色，知道这路上不去了。
完颜康却大喜，“好，好，好。这处却是准的！”
这是“真消息”所带来的，说是鹿尘炼神大成，能够拉人入梦，于是和耿平商量，两人步下了三处防守，三道关卡。
其中第一道，就是炸毁了这条虎不跳峡谷，令上山之路断绝。料定就算完颜康和欧阳克人多势众，要挖通此处，也需要好几日时间。
但现在，欧阳克和完颜康对视一眼，一挥手，“众军听令，拿出你们早有准备的工具吧。”
士兵们一一应声，从身上掏出自带的铲土用具，上前一一挖取。他们俱是炼体有成的精英，若是徒手挖掘，自然也无法可依，但有了工具便就好上许多。
更遑论，有些难度着实太高的大石，也有欧阳克和完颜康两人料理，一时间居然也相得益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上挖掘。时值清晨，待到午后一两盏茶时间，就将这处废墟给挖得贯通出一人份的通道。
欧阳克并未急于行军，而是唤了一声，“小王爷，不必着急，你我须得休憩一下。”
到达他们这样的境界，与人激战二三个时辰，并不困难，但机械性作业持续两三个时辰，却是另一个概念。用他们不知道而鹿尘知晓的一个概念，便是游戏与工作之间的关系，游戏中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武道与游戏又有什么区别呢？
完颜康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他们下令就地休息，埋锅造饭，却也不怕山上知晓，明目张胆的升起袅袅炊烟。就算这些人要逃跑，下方大军之多，可比上山的部分麻烦十倍，他们又怎么跑得掉？
直至烈日又在苍穹上移几分，方才收拾动作，继续向上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