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某意义上来说,宋青书、柳若松才是岳灵珊的同类,他们同样不知所措,面露惊诧,倍加防备,离开数丈。而在他们面前,一向卑微无能的古昶,展露本相,衣袍飘飞,长发乱舞,竟赫然显现出先天高手的气势。
不过,他武功虽高,但面对坐稳先天多年的左冷禅而言,也是不堪一击。只见古昶,或说是“四灵之首”庞文,脸色惊变,渐渐成了个普通中年人模样,平平无奇,毫无特征。
但这就是他,正因无相,反能万相。
庞文反手一击,气劲震荡,酣畅凌厉,远程打击在左冷禅寒冰掌力之上。
轰隆一声,半空中冰粒四散,空气凝结成冰,冰被击打碎裂,化作漫天寒气白雾,打在旁人脸上身上,带着彻骨的冷意。
于是,舞台中央的空白,越扩越大,人人都往外撤离。至少大家都听说过,先天高手的交战,若放手施为,屠灭数百来人,不过顷刻。
可惜之处在于,这场战斗注定无法维持那么长久。左冷禅坐稳先天高手多年,又是一方雄主,连当年丘处机挑战他,亦败在其手下,怎可能是庞文这般江湖流寇可比?
白雾扩散的一瞬,左冷禅身形如电,似乎凝结为一条墨线,扑将上来,射入白雾之中,再也不见了踪影。庞文心中一惊,暗叫不好,一股寒意已经扑面而来,成为了致死杀机。
庞文说不清楚左冷禅的来路,心中慌乱,已然找不出对方的攻势所在。他这才知道,左冷禅武学已经臻至极境,更可怕之处在于,对方还没有显露出其称颂江湖的“剑意之庄”“庄剑”。
难不成,自己一方大豪,面临着这种江湖上的掌门,却是这么不济事?要被人一招擒拿,丢尽脸面?
庞文的内心,感觉到十分的不甘心。他这种隐藏自我的人,大凡有个怪癖,做任何事情,一旦用别人的面目去做,无论怎样的屈辱恶心,都可以甘之如饴,但若被人揭开隐藏,便又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自尊心。
关键时刻,他怒喝一声,只听轰隆一声。内力顷刻间溢体而出,充盈衣袍,一炸而破,蓬勃如雨。点点滴滴,撑开他的表层肌肤血管,朝着四方洒落。
他的盗天机“四灵之首”,正是将自己混身上下,每一根神经、器官、血管都能掌控如意的能力。
这份能力,使得他可以面目千变万化,潜入任何地方,做出任何事情,而不被人所知。但同时,他也失去了自我。多年以来,他亟待一个让天下人知道自己的机会,今天就是这个机会。
现在就是展现那个机会的时候。
剑气已然袭身,庞文骤将自己爆炸。他爆炸的不是自我,而是身体而已。佛家有语,肉身躯壳,不过臭皮囊。至少,他的神在,我在,心在,意在。于是,他没有死。
只不过,是他的身体、脑子、四肢、五脏六腑、种种器官,全都四散而落,遍地都是罢了。
面对这样的人,任何武功都难以一击必杀,一击擒拿。至少,庞文忽然没有了穴道、没有了要害,简直连“自我”都没有了,谁能擒拿住这样一个人?
左冷禅的一掌自然空了,白雾之中,一道霜痕划空。
掌力一空,白雾散去,他的形迹便已暴露无遗,出现在舞台中央,看着满地血水零碎,面露讶异。左冷禅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用的根本不是武功,而是开发自九空无界所得的神通。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大喝。
如同霹雳顿开,好似雷霆横空,好一声大喝,直把天地震清灵。左冷禅面前那些零碎血肉,倏然一合,重新化作一个人的存在。正是庞文,已来到了左冷禅的死角,抬手一掌,对左冷禅要害轰击而来。
在那聚合而成的瞬息,左冷禅方才觉察,原来那些散落四方的血肉,看似彼此分离、互不联系,实际上都有一根小小的血管经脉,互相勾连,并未彻底断绝。
换言之,在倏然之间,庞文将自己“四分五裂”,又在忽然之间,他又“合而为一”。他就是借着这疏忽之间的变化,躲过了左冷禅的寒冰掌力,并在一个有利地方,将自己重聚出来,对左冷禅下手。
左冷禅眨眼之间,已想通了此事。庞文自然知道,瞒不过高明之士。是以,他胜负一招,都在此刻。于是他聚拢而合的角度、位置、时机,皆是寒冰掌力无法出招的时候。
这便是“毕其功于一役”。
关键时刻,左冷禅合眸抬手,剑已出鞘入手中。
他的寒冰掌力,享誉江湖,人人皆知,但五岳剑派,到底是剑派,嵩山剑派,毕竟是剑派,他左冷禅到底毕竟以剑闻名他是剑掌双修,剑掌双成,剑掌皆有威名。
剑光闪烁,寒光灿烂。
庞文终于见到了“庄剑”,剑是很普通的样式,剑法庄严,剑气庄重。庞文的偷袭,已然失效。剑锋倏然而出,便格在他的掌前。剑的厚重,恰要胜过掌力的厚重,使得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突破。
庞文连连变势,身形起落,从数个角度,发起攻势。他招意隽永,宛若龙之变化,时大时小,时升时潜。可令他绝望在于,无论自己如何变化,总是难以突破左冷禅的防守。
那一柄剑永远防御在面前,成为他不可逾越的屏障。
左冷禅一边防御,一边闭眸道,“嵩山庄重,不可动摇。庞文,你是区区江湖上的流寇,哪里能动摇名门正宗?这门剑法正是可以觉察所有偷袭,所有死角,天下一绝的守势剑法。”
他一只手一柄剑防御庞文的攻势,整个人甚至没有睁开眼,也没有移动步伐。若看他的动作,只是轻轻巧巧,简简单单,左边比划,右边挥洒,却令旁人怎么也看不懂的,成为庞文难关。
这番话后,已过十招。话音未落,左冷禅一掌递出,轻轻一拍,庞文脸色一变,退后五六丈,原地地面,已被冻结,满是霜痕。
左冷禅再看向庞文,面色平静,“你刚才那一招,已被我想出破解之法,待你分光化形时,我的剑法将要割裂你的血管,彻底切断联系。你可准备好了。”
庞文语气森然,“左冷禅,好,我这次才算知道,你果然有手段……啊!”
话音未落,左冷禅五指一擒,凌空气劲勃发,抓捏住了他的咽喉,将他制服下来。庞文惨叫一声,面色痛苦狰狞,被拉扯跪倒,再被点中了穴道,跪在众人面前,终于动弹不得。
左冷禅冷哼一声,“可惜,你还是不知道我的手段,我是以此法打击你的自信,然后趁机活捉。以刚才那办法,也只能杀你性命而已,只有如今情况,才能将你活捉,供出幕后!”
这须臾之间的变化,真看得旁人眼花缭乱,直到此时此刻,才有人惊呼出来。有的人惊呼,是因庞文骤然之间的分化,也有人惊呼,是因庞文忽然之间的合拢,还有是因左冷禅的庄剑出鞘……
总之,这场战斗虽短,却跌宕起伏,真是太多太多令人惊叹的波折。
不过,到底是左冷禅拿下了庞文。他轻轻一勾手,让手下十三太保,去扶住已丧失身体掌控能力的庞文,将其控制在了手中。
又转过头,看向惴惴不安的柳若松、宋青书两人,“两位,今次一事,看来仍有许多内情。华山派之难,武林同道闻之,无不为其愤慨。但幕后者兴许便深谙此事,才嫁祸我嵩山派,我深知武当派亦是受人蒙蔽,对么?”
他话语客气,但语气可谓难以明辨。柳若松宋青书平素哪里见过这般手段的人,只觉得他现在说话,转瞬间即要翻脸动手,心中害怕无比,彼此都不敢对视一眼,于是连连点头。
两人之中,以宋青书身份更加尊贵,但在这种关头,还得柳若松上前说话,诺诺道,“这事儿,还需得细查一二……”
接着,左冷禅又环顾四周,看向那些个衡山、恒山、泰山的掌门、师太、道长,换了一副面孔,竟然面露微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几位多年未见,今日遇着些误会,上我嵩山,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岂非天意?”
没等几个面露尴尬的掌门怎么说话,又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自顾自道,“啊,我听闻近几年来,五岳并派的消息,愈加闹得大了起来。想我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亦已多历年所,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不易抵挡。”
他这般吟唱起来,居然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眼看将华山派的事情顶过去,便要转头重提五岳剑派合并一事。而以他今日所展现出来的神威神功,谁能够与他相争?
这个关节,正是人人害怕,几个掌门愁眉苦脸,恰如孙猴子碰上了紧箍咒,没有一个愿意听下去,却也没有一个可以不听下去。
莫大先生神色如常,“左掌门所说,倒也有理。只是五岳五岳,自然是泰山、嵩山、衡山、恒山、华山,缺一不可。但华山派遭劫遇难,这时候再遇上合并大事,真是于理不合。”
左冷禅正待继续讲下去,忽然有个声音,一下子冒了出来。
那人语气尖锐,声传数里,每说一句话,皆有回响,似乎已然达到了某种内功极高境界。
却听他接着左冷禅的话,冒出来道,“莫师兄,我华山派并未真正全灭,在下听闻左师兄所言,也深感赞同。”
“华山派?”
“谁?”
“是谁?”
“谁能代表华山派?”
“他称呼莫大先生和左盟主,均为师兄,整个华山派上下,能有此称呼的只有一人……”
“你是说君子剑岳不群先生?可我见过其人,这好像并非君子剑的声音?”
话语骚动,不绝于耳,左冷禅越听下去,脸色越怪。而另一方面,一个白衣潇洒的中年身影,倏然带着五人一跃而出,也来到了舞台上。那中年身影,脸上平平无奇,但伸手一揭,便是张人皮面具。
其下露出一张面孔,中年上下,清秀隽永,正是大明江湖上人人皆知,传闻已被徒弟魔剑令狐冲所灭,又据悉是嵩山派指示所害,还有人说是日月神教阴谋诡计所致的君子剑,岳不群。
但见他神色如常,站在台上,似乎天然带有某种聚光的能力,使得人人目光,朝着他身上汇聚过去,而非对着左冷禅人心所望。
左冷禅目光一凝,不咸不淡道,“哦,原来是岳不群岳掌门……岳不群岳掌门居然有幸逃过这场悲剧,真叫人庆幸,庆幸。”他口中说着庆幸,但目光却在明灭闪烁,忽然看了看岳不群,又看了看旁边的古昶。
左冷禅面露冷笑道,“原来、原来如此……难怪此番这事儿,使得江湖上各路英雄,来势汹汹,原来有你这位高明之辈,君子侠客,在背后推波助澜。”
岳不群淡淡道,“在下不懂左师兄说的什么。”
左冷禅一抬手道,“便让这位名为古昶,又叫四灵之首庞文,好像与岳兄私交密切的家伙,讲一讲吧。”
岳不群似乎毫不在意,“请。”
庞文身上的穴道被解开了,他正要开口说话,面前的气劲一乱,有破空声,好像有什么透明气劲,在面前连续碰撞,啵啵啵啵啵。他本想要说什么,但紧跟着脸色一变,吞了口唾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一刻,有很多人想杀他。也有很多人想救他。双方在暗中交手,碰了一碰。
那种变化,实在是外人不能得知的,就在一瞬之间,即有所变。
庞文一时之间,也不敢说话了,因为乱说话,可能就要付出代价。
到这时,岳不群才面露意外,但也只不过是意外,“哦……”转头看向左冷禅旁边两位,“不愧是嵩阳铁剑,天衣有缝。看来有你们护着他,我到底是不能够杀人灭口了。”
人们虽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听他说话也懂得了,刚才是岳不群的人杀人灭口,而被左冷禅的人救了下来而岳不群居然对此毫不避讳?
左冷禅也不由意外,“哦,你竟要自曝其短,看来从此以后,江湖上再没有了君子剑。”
岳不群淡淡道,“不,君子剑仍是君子剑,而且不只是君子剑,还会是五岳剑派的盟主。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绝不会外传出去,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死。”(本章完)
第127章 并派(上)
岳不群的话,使得在场众人,无不惊骇,人声鼎沸,破口大骂,不绝于耳。
连隐藏在暗处的鹿尘,也不由得感慨起来,岳不群有了靠山之后,行事之霸道,可能还更胜过了左冷禅。当他大势已成,便左右不管,前后不顾,什么人挡了他的路,他就直接动手杀了。
不过令鹿尘宽慰一点,在于令狐冲听到这般变化,居然并未有任何神色上的变化。由此可见,他早已摒弃心中许许多多的幻想,开始终于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现实就是他必须得杀死岳不群。
但也许世上永远有一个令狐冲,令狐冲面色如常,能接受这结果,旁边的岳灵珊却无法接受。她瞪大了眼睛,双唇颤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岳不群上台的时候,也许还抱有十足的期待,幻想着父亲成为拯救的英雄,心中有十足的期待,旁边的三人都有觉察。但倏然之间,一切的希望破灭了,她心中只剩下不敢相信。
这和从前的令狐冲一样,令狐冲只是平静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却并未说什么话。也许正是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种事情根本无法宽慰,任何人的理解之言,都等同于空口白说。
于是,他单臂拍了拍鹿尘和张无忌,“我上去了。”
鹿尘和张无忌一起点了点头,“这是你要做的事情,也是只有你能面对的事情。去吧。”
他们说出这话,轻盈得像是一股风。
风吹过岳灵珊的面颊,她抬起头来,却发现身旁那大汉已经消失了。他越过了自己迈步而去,走着拔出剑,一步一步,吊儿郎当,多么熟悉的吊儿郎当。
多么熟悉呵。
……
舞台上,岳不群志得意满,满脸平静。
尽管他已尽力想要装作风轻云淡,似乎轻轻一吹就能将一整座嵩山吹得山崩地裂的样子,但他眼中的得意,抑制不住的嘴角,还是暴露出他的真实想法。
他,就,要,赢,了。
赢这个字眼,对江湖人而言,多么珍贵啊。有多少江湖中人、武林人士,一辈子追求一个赢,却终究还是求胜无门的?
别说赢了,他岳不群若非种种机缘,连入局的机会也没有。论势力,华山派小猫三两只,敬陪五岳末尾,论武功,他至多与恒山派三定、泰山派天门道人相提并论,还逊色莫大一筹,更远不及左冷禅。
这一切若放在一年之前,左冷禅根本不会将岳不群当做对手。可现在,左冷禅就要死在自己手中,这种天翻地覆的经历,试问世上谁能拥有?谁能感受?
他妈的若能感受到,又有谁知道这一点有多爽?
场中越是骚乱,岳不群越是感到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他前半生的愤懑郁结,将许许多多飞扬跋扈隐介藏形,却只是隐了、藏了,而非灭了、无了。那积蓄的一切,似在这一刻有喷薄而出的势态。
是以,他再看向左冷禅,也是俯瞰的眼神,却还面带微笑,彬彬有礼,似乎正等着对方出招。
左冷禅只觉得他面上微笑,十分刺眼,看得令人心头火气。
当下冷哼一声,“岳不群,你好大胆,你可知道在场诸位兄弟朋友,乃是江湖上各大势力代表,背后盘根接错,以阁下的功夫,倒未必能够接得过哪一位三招两式。还妄称什么杀死所有人,真是贻笑大方!”
岳不群微笑道,“你说得这般仔细,好似也认真考虑过这个想法,只是没有实施。莫非,左师兄前几日被江湖大势逼迫,以至于焦头烂额时,也想过杀死在场众人。只不过,你只是想而不敢做,而我敢做。”
左冷禅心中一惊,他的确是想过,要不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些个看热闹的混球,只是毕竟不切实际。岳不群现在讲来,竟好似看着他这几日的心理活动,说得一分不差。
他心中惊动,脸上却不动神色,“真是血口喷人,看来华山派上下众多弟子的牺牲,也只不过是你发难的借口。岳不群,你真是狼子野心,五岳派如何容得下你!?”
岳不群哈哈大笑,“天哪,我们两真是像极了,若某一日我弄不清楚你的底牌,一定也是你对我行使霸道,而我对你假借仁义。不过,今时今日,占据主位的是我,胜利者也只会是我。”
他收敛笑容,抬手一挥,“给我安静下来!”
在他身后,数个头戴斗笠、身形各异的青衣人跳跃而出,朝着四方笼罩过去。看他们的声势,居然无不是先天高手。江湖中人,自然无不是刀口舔血之徒,看得懂情势,于是不用这些人物动手,自己便安静下来。
岳不群等到大家安静了下来,满意的点点头,忽然又仰天大笑道,“安静了也要杀死你们,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