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中文系的教授请来看看。”
天蒙蒙黑的时候,飘起了小雪。
江弦一天没吃东西,又冷又饿,手上也黏糊糊的,全是浆糊和纸屑的残渣。
燕京大学的三角地是他们的最后一站。
回过头,忽望见身后,那黑漆漆的冬夜里,站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学生们。
他们抄手缩身,身上落满雪花,炽热的呼吸与冷空气搅成一团,昏黄的路灯下,一双双眼睛明亮而热切。
“同志,们这杂刊真好!”
“我喜欢那上面的诗词、文章。”
“你们以后还来贴么?!”
“我们还能看着这些作品么?”
“还会往下办么?”
姜世伟苦笑一声,“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们就是普通人,没刊号,也没经费。”
江弦收起东西,将三轮车头调转。
寒夜里,不知谁忽然带头喊了句。
“同志,我这里有些钱,你们收着。”
马上便有学生自发的从口袋里掏钱,一把把零零碎碎的钱往前传递。
“这钱你们拿去用。”
“我这里也有点。”
“同志,你们的刊物一定要办下去!”
“接着办,我还想看你们的作品。”
“我会给你们投稿的!”
赵振开鼻子一酸,深鞠一躬,“承蒙各位喜欢,今儿能出来,是担着被捕的风险,我身为主编,不能老让成员涉险,以后不会再贴了,但咱们这杂志,只要有一个人看,就会办下去,喝西北风也办下去”
雪花纷飞,人群主动错开条缝隙,三人推着三轮车往校园外走,赵振开一路抱拳作揖。
江弦裹着大袄,蹲在车上。
望见有些学生踉跄在三轮后头跟了一程,最后站在路灯下,使劲挥手。
带来的《今天》杂刊已经空了,只剩几本折页、漏印、硌印的。
江弦捧起仅存的几本《今天》杂志。
路灯昏暗,文字颠簸,寒风噼啪想要将那页折上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
他不觉得冷,热腾腾的气在胸腔燃烧。
东四十条一家夜宵摊店,陈皑鸽、于友泽早便在此处候着。
这会儿只有少数餐饮店夜晚营业,专为夜间工作人群服务,司机、售票员、夜班职工.
喝了点酒,吃了碗炸酱面。
散场后,江弦孤自往招待所回。
看见飞雪树影,路灯光晕,翘起的屋檐像船在黑夜中航行。
拍拍冰凉的脸颊。
“系统,合成。”
“已解锁第二条合成路径:”
“【大院子弟】+【离经叛道】=”
“《动物凶猛》”
痞子作家王硕巅峰之作。
姜文将其翻拍为处女作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第28章 你有其他人了?
[在我少年时代,我的感情并不像标有刻度的咳嗽糖浆瓶子那样易于掌握流量,常常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应过分,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摧肝裂胆,其缝隙间不容发。
这也类同于猛兽,只有关在笼子里是安全的可供观赏,一旦放出,顷刻便对一切生命产生威胁.]
《动物凶猛》之于王硕,就像余华之于《在细雨中呼喊》,王小波之于《黄金时代》。
都是他们飞不出的作品。
它以嗡嗡嗡为背景,讲述一群大院子弟离经叛道的青春。
小说的字数比《棋王》多了很多,五万六千余字。
若以青春为题材进行评比,《动物凶猛》一定能在中国拿第一。
即便这篇小说如他原本的作者一般,有着这样、那样的诟病。
“这次可要好好改改.”
这篇小说创作角度是多年以后,人至中年的作者,重新回首荒诞青春。
江弦若想发表,便需将观察者的视角进行调整。
思路止于此,尚未分解的酒精使得脑袋有些混沌。
招待所里很安静,窗外雪簌簌下落压弯树杈,江弦洗漱一番,坐在床边儿开始泡脚,热水驱散了身体的寒冷与醉意。
从抽屉里取出北影厂所赠的收音机,这会儿收音机有一个绰号叫“半导体”,种类繁多,按外形可分袖珍、便携、台式三大类。
江弦的这款算袖珍式,比手机大,比板砖小。
还只有中波AM调幅和短波节目,立体声FM调频广播尚未开始普及。
[三中全会闭幕仅两天.恢复名誉实事求是、有错必纠.]
江弦一滩烂泥似得躺在床上,脚还插在热水里。
“这盆真大。”
他意思是缺个妹妹和他一起泡脚。
记得后世上大学那会儿,他也曾懵懂恋爱,和女朋友一块在校外租房,两人一起泡脚,大脚裹小脚.
后来俩人全得了脚气。
江弦觉得应该是他女朋友的问题。
因为他同时也得了嘴气。
闭上眼睛,裹着被子,想着《动物凶猛》的修改思路,又想着朱琳此刻在干嘛,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翌日,江弦早早爬了起来。
天色明媚,雪已经停了,门卫大哥扛着铁锹铲着地面的积雪,江弦索性加入帮忙,刷了波大哥好感。
“江弦!”
章德宁面带笑容走过来,脑袋上还戴了顶“真由美”同款帽子。
“德宁老师,你今儿真时髦呐。”江弦指指她的帽子。
章德宁意会一笑,“你也看《追捕》了?”
《追捕》是小日子的电影,作为内参片引进。
内参片即内部参考片,专供首长观看,用以了解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动态。
在众多的电影厂中,以沪海电影译制厂的译制任务最多,在这会儿,谁能有幸看上一部内参片,足够跟街坊邻居吹上一整年。
这也是恰逢中日友好,《追捕》才被批准公映,银屏一经放送,立马风靡全国,被誉为中国观众人数最多的日方电影。
余华曾回忆,《追捕》他足足看了三次。
国内刮起《追捕》热的同时,高仓健的立领米色风衣、“真由美”的帽子也火的一塌糊涂。
“德宁老师,你找我有事儿?”
章德宁露出兴奋之色,“的《棋王》和张洁老师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全都入选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了!”
“这么顺利.”
江弦没太意外。
张洁原本就在入选名单中,他此次入选也算是意料中的事。
“根据评选规则,在获奖名单最终确定前,入选的所有作品还需要开场座谈会进行讨论。”
“座谈会?我需要出席吗?”
“你身为作者当然要去了,你还得准备一些材料,届时会上还需要你发言。”
“这”江弦眉头一皱。
他这段时间,想尽快厘清《动物凶猛》的修改思路,不想分心在别的地方。
“我能不去么?”他试探着问。
章德宁误会了他的意思。
“你放心,此次召开座谈会,是讨论你们这些没有定性的作品,至于刘鑫武的《班主任》,早前已和《伤痕》、《神圣的使命》这些作品开过一次座谈会了,这回他不会出席。
江弦,不必把别人的中伤放在心上,静下心好好创作自己的作品,是非成败自有后人评说。”
“德宁老师,我不是怕见到刘鑫武。”江弦解释,“我计划创作一本中篇小说,最近已经有思路了,想抓紧时间把这篇稿子撰写出来。”
“你有思路了?!”章德宁溢于言表的兴奋,“什么题材?还是会递稿给我们《京城文艺》的吧。”
“.”江弦沉默,不知该如何给章德宁介绍《动物凶猛》这篇小说。
“你不会在外面有别的编辑了吧?”
章德宁急了。
“人民文学?”
“那里都是些老学究,而且作者那么多,对待作品肯定没我们京城文艺这么用心。”
“不会是十月吧?”
“刘鑫武可就在那当编辑,在他身边儿写文章,多晦气啊!”
江弦扒拉开她的手,“德宁老师,我这篇小说还是会先投给《京城文艺》,就是可能会被退稿.”
章德宁立马意会。
以江弦的自信和底蕴,自然不必担忧文学质量不足被退稿。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