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寺售报点。
王硕戴着袖套,一如往常的从这块儿经过。
他去年退伍回京,这会儿在医药公司“大输液”。
啥叫大输液呢?就是做糖盐水和葡萄糖买卖。
每天就是站柜台,站在那儿戴着袖套打算盘,要么一个人出去迈单儿,要么到胜利电影院看电影。
一个月三十六块工资勉强够活,工作压力还挺大,业绩完不成,会被领导丢。
好在他脑袋机灵,会忽悠人。
这套从他后来给作品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一部《空中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番号。
“干点啥呢?”
王硕站在路口,看着路中间自行车车流如织的驶过。
他现在的状态就俩字:迷茫。
78年海军整编,他从一个舰上下来,到仓库当卫生员,后来考大学越来越时髦,他也想考,数理化不行,试着考文科,结果发现其实不光数理化不行,好像只有写作文勉强凑活。
他当然不会指望写作,靠写作谋生活在他看来相当扯蛋。
他想的是跟大院里那帮发小去倒腾东西,他管干这活儿叫
“倒爷”。
没错,汉语言里头“倒爷”这个词就是王硕的独家原创。
王硕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倒腾。
他发小叶京去了趟广州,带回一书包的手表,王硕帮着拿去卖,零售价几十块,进价才五块,哥俩美滋滋拿着“赚”来的钱去涮羊肉。
后来82年上头发布《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俗称“严打”。
王硕在这场严打中“阵亡”,每个月得从36元的工资中扣掉16块钱,直到还清罚款为止。
当然,此时的他还看不到未来的那些波澜。
看了眼手表,距离电影开始还有段儿时间,他走进售报点。
“同志,有啥新杂志?”
营业员看他一眼,掏出几份。
“这个是《读者文摘》、这个是《京城文学》.这个是《十月》,今儿新到的货。”
王硕对什么《读者文摘》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杂志不感兴趣,在其他几本杂志里,对《十月》的兴趣更多一些。
《十月》是双月刊,两个月才出一次,读者们对其的期待也就更大。
“难得碰上刚出来的《十月》,多少钱?”
“一块。”
王硕掏钱买下,瞥了眼封面,迅速看到明晃晃的“江弦”两个字。
江弦的新作?!
王硕没想到《十月》会发表江弦的作品,登时来了兴趣。
“《高山下的花环》。”
念了一遍小说名,并不是转载的其他小说,而是一篇江弦从未发表过的新作。
“牛大发了。”王硕迫不及待的捧着《十月》杂志骑上护路栏杆。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
这册81年《十月》第四期不仅以头条位置刊登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还在同期配发了作者江弦的简介,以及冯沐同志的评论文章《最瑰丽的和最宝贵的》。
王硕也是个文艺青年,当然知道冯沐的名头,知道能让他写一篇文学评论的小说含金量有多重。
他先把这篇评论文章读了一篇,在评论之中,冯沐毫不吝啬自己对《花环》这篇文章的喜爱之情,将其称为:
一部振聋发聩的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史“扛鼎之作”。
“这么夸张?”王硕皱起眉头。
他这人心眼多,喜欢揣度些有的没的。
他长这么大,就没哪部国内作家写的军旅小说能让他服气的。
再说,江弦又没在部队里呆过。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冯沐这番赞美的真实程度。
翻看作者介绍,确认江弦没在部队里呆过以后,王硕心底的质疑更甚。
他都担心江弦写出个军盲笑话,诸如拉个空军过来就会开飞机、拉个海军过来就会游泳这类。
是骡子是马,拉过来遛遛就知道了。
抱着复杂的想法,王硕翻至头条的位置,读起了这篇《高山下的花环》。
《高山下的花环》这篇小说,除去引子,可以分为战前、战中、战后三个部分。
塑造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人物形象,不过主要人物是三个:
连长,梁三喜。
普通排长,靳开来。
指导员,赵蒙生。
战前,养尊处优的“少爷”赵蒙生来到九连,连长梁三喜热情地接待了他,盼望赵蒙生的到来能为他分担一些担子,然而他的真实目的是搞“曲线调动”。
赵蒙生不习惯部队艰苦生活,靳开来看不惯他的作风,梁三喜无奈的从中调和。
这算是三人的战前关系。
王硕接着往下看。
队伍忽然收到调令,赵蒙生的调令也下来了,结果一向忠厚的梁三喜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他。
“祖国是我的,可也是你的!”
赵蒙生理亏、愧疚、懊恼,他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离开部队,是对军人称号的最大玷污,不得已,硬着头皮随部队坐上开往边防线的列车。
然而到了前线,赵蒙生心凉了半截。
在这里,连他母亲也无神通可施展了。
思来想去,他把主意打到了有“雷神爷”之称的雷军长那里。
赵蒙生的母亲对雷神爷有救命之恩,她曾冒着枪林弹雨,把雷神爷从死尸堆里一步一步背了出来,而后将其藏在山洞里,日夜照顾,甚至在一个夜晚与饿狼对峙到天色破晓。
“在‘雷神爷’康复归队那天,他紧紧攥着我妈妈的手说:‘有恩不报非君子,我雷神爷走遍天涯海角,也忘不了你这女中豪杰!’”
赵蒙生有了主意,便赶紧给母亲写信,指望她让雷神爷帮个忙,把自己调回。
而就在这段战前训练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原本是普通排长的靳开来在战前忽然升迁,被任命为副连长。
靳开来自嘲的说:“战前封我个送死的官儿。”
突击队往往由副连长带领,冲在最前面。
九连又是执行穿插任务的尖刀连,可想而知,一旦战斗打响,靳开来将率领突击队走在全团、乃至全师的最前面。
即便如此,靳开来和梁三喜说:“放心吧,我会在副连长任上死出个样儿来的!”
赵蒙生并不关心这些,他等待着长袖善舞的母亲,帮他打通雷神爷这层关系。
结果谁都没想到,雷神爷勃然大怒,不仅没管赵蒙生,还在全体军人的面前甩了帽子,不点名地痛斥了这种可耻行径。
“骂娘!我雷某今晚要骂娘!
我的大炮就要万炮轰鸣!
我的装甲车就要隆隆开进!
我的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就要去拼命!就要去流血!
可刚才,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竟有本事从几千里之外,把电话要到我这前沿指挥所!
此刻,我指挥所的电话,分分秒秒,千金难买!
可那贵妇人来电话干啥?
她来电话是让我给她儿子开后门,让我关照关照她儿子!
奶奶的,什么贵妇人,一个贱骨头!
她真是狗胆包天!
走后门竟敢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
我雷某不管她是天老爷的夫人,还是地老爷的太太!
走后门,敢把后门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没二话!
我雷某要让她儿子第个扛上炸药包,去炸碉堡!
去炸碉堡!!!”
“爽!”王硕读到这里猛的一拍大腿,他胸前一起一伏,滚滚的热血在沸腾,耳边仿佛真回荡着雷神爷那撼天动地的骂声。
“狗娘养的东西!”
他参过军,所以无比珍视军人的荣耀。
他至今记得,战时,他们海军自发报名要去战场,可惜后来被上面压了下来,说:还不至于到出动你们的时候。
同为大院子弟,此刻王硕见到赵蒙生这种一心想着调回去的贱种,王硕那叫一个义愤填膺,那叫一个不屑与之同伍。
不过在小说里,经此一事,赵蒙生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蜕变。
面对战士们的议论和指责,他感到极大的羞辱,如毒蛇之齿,撕咬着他的心。
这也激发了他的自尊心和爱国心。
面对全连百余之众,他狂呼:
“从现在起,谁敢再说我赵蒙生贪生怕死,我和他刺刀见红!是英雄还是狗熊,战场上见!”
说罢,猛一口咬破中指,在纸上用鲜血写了三个惊叹号。
战斗打响,王硕准备去看的那场电影也已经开始了。
然而此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电影,直接把眼睛杵进了《花环》这篇小说里。
九连是钢刀之刃、匕首之尖。
上级命令:在战幕拉开的当天,火速行军,于当天下午六时抵达敌364高地前沿,于次日攻占敌364高地,并死死扼守该高地。
然而热带丛林行进艰难,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上级批评九连行进速度慢,靳开来对这种瞎指挥非常不满。
“他们也就知道拿尺子来量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