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弦同志,你怎么也来了?”王瑶呼哧呼哧吹着烟斗,颇感诧异。
陈建功插话进来,“王教授,你有所不知,今天演出的这出话剧,幕后功臣可就是我们的江弦同志。”
“幕后功臣.”
王瑶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笑道:“看来作家的身份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已经要朝着剧作家的方向迈进了。”
“哪里哪里。”江弦谦逊的挠挠头,“我这个人,只是比较追求进步。”
“哈哈哈。”
时间流逝很快,江弦和王瑶简单聊了一会儿,礼堂内的灯光便黯淡下去。
所有人聚精会神的看向大幕,盘旋在礼堂上空的嘈杂声也一点点静了下去。
“第一幕。”
“时间:1917年初夏的一个夜晚。”
“地点:京城前门外肉市口,“福聚德”烤鸭店。”
“清朝的最末一个皇帝,在子民们‘帝制非为不可,百姓思要旧主’的呼声下,由张勋保驾,又坐了‘大宝’。
紫禁城内外的遗老、遗少们兴奋起来,翻腾出箱底里的朝衣,续上真真假假的辫子,满大街跑的都是‘祖宗’。
按照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表示心情愉快的惟一形式就是‘吃’,所以,前门肉市口里回光返照般地闹腾起来。”
伴随着旁白念词,幕布启。
“三座儿的鸭子出炉啦!”
幕启时,正当饭口,肉市口里热闹非凡。
饭庄子的厨灶煎炒烹炸,跑堂儿的招呼着客人,食客们磕杯碰盏。
门脸儿正中门楣上并排挂着三块匾,“福聚德”居中,“鸡鸭店”在右,“老炉铺”在左。
对应着这会儿福聚德身兼的三职:烧鸭子、生鸡鸭、苏盒子。
前厅左边摆着两只大木盆,旁边坐满了人,手脚麻利地拔着鸭毛。
沿墙根,一排木架子挂着开好生的鸭胚子,鸭子都吹好了气,抹上了糖色,肥嫩白生。
前厅右边是福聚德的百年烤炉,红砖落地,炉火常燃。炉口有一副对联:
金炉不断千年火,银钩常吊百味鲜。
横批:一炉之主。
舞美基本都是学生们自个儿弄得,好几身衣服是前几出话剧穿过的,这会儿又套身上,质量要是给京城人艺的专业话剧演员看着,一定会给出一句“惨不忍睹”的评价。
不过外行看热闹,给燕大这群学生们看着,就还挺像那么回事,加上视野和光线的遮盖,好些个瑕疵都被遮掩了过去。
“三座儿走鸭子!”
“来嘞!”
“王掌柜,今儿晚上上座不错,我看这荷叶饼烧饼不够。”
“哦?”
“咱们还是准备着点儿。”
“.”
幕启显然费了心思,每一声京腔京语,都是反复打磨过的细节,所以一上来就呈现出一幅市井烟火画,台下的观众们很快沉浸其中。
“福聚德?”
王瑶想了想,回过头来看向江弦,“没猜错的话,原型应该是全聚德吧。”
江弦点点头,“确实是用了全聚德的店史。”
“烤鸭子店,这个叫法对了。”王瑶赞许说。
他是解放前生人,话剧所演的时代,他也差不多在儿时亲眼所见过。
舞台上交织出的鲜活场景,又把他的记忆勾回了那段厚重的历史当中,他又仿佛身处于那参差错落、动荡不安的旧京城之中。
“这个你也弄对了。”
王瑶又看到一个小细节,眼前一亮,赞赏说:“过去的肉市口,食客不急着走,有眼力见的堂子立马就擦桌子、给爷递擦手巾、把喝剩的茶水倒掉。
食客看着,自然就不好意思的走了,这就是送客,没冒犯着人家,也不耽误自己接着做下一桩生意。”
他解释一通,又看向江弦,呼哧呼哧吹了两下烟斗,“江弦,你说对么?”
“很对,您说的很对。”江弦赶忙点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文讲所上课的时候。
台上演员生龙活虎的演着第一幕内容。
辫儿帅张勋又拉着溥仪登基,肉市口各色人物粉墨登场,福聚德烤鸭子店掌柜年迈,唐家两少爷又不争气,老大整日泡在戏园子里,热衷于捧名角赶场子,老二终日舞枪弄棍,习武学艺。
老掌柜知道,靠这俩儿子振兴家业无望,加上像克五爷那样的八旗子弟白吃白拿,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福聚德对面的全赢德烤鸭子店也开张营业,内忧外患,多年家业行将崩溃。
眼见福聚德这个老字号面临倒闭,二掌柜王子西找来师兄卢孟实帮忙,卢孟实看出福聚德是泥潭,并不愿接手。
最后老掌柜临终前呼喊着“卢孟实”的名字,卢孟实终于接手福聚德,担起一店之兴衰。
大幕拉上,第一幕完。
台下观众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有几个面露焦急之色。
“怎么停了?”
“人家换场呢。”
“这话剧真好看,比前三天的都好看,我都看进去了。”
学生们小声议论着,英达身旁的话剧队学生同样在小声的议论:“这剧真不错啊,太有水平了。”
“他们排演的时候我就看了,特好。”
“你觉着怎么样?英达。”有人忽然问了一句。
英达这会儿那叫个神色复杂,眼神中带着几丝不甘,张开嘴,像是失语了一样,好一会才有了声音:“还行吧,挺有时代气息。”
五分钟很快结束,话剧的第二幕和第三幕接连上演。
三年后,卢孟实成为了福聚德的二掌柜,与红颜知己玉雏儿日夜操劳,终使福聚德日渐兴隆。
怎奈在内外压力下,福聚德仍是由盛转衰,卢孟实被辞退,一夜白头,刘金锭投河自尽。
到了尾声,台下满座观众叹息握拳,唏嘘感慨,全剧也迎来最终的高潮。
江弦打起精神,最后那幅对联怎么在舞台上表现,还是他出的主意。
玉雏儿:“孟实说,他这辈子该干的都干了,就差门口这副对子,临走打好了,请给挂上。”
唐茂昌看一眼,念道:“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风。”
脚夫们把对联挂好。
修鼎新看过以后,心领神知,道:“差个横批:没有不散的宴席。”
唐茂昌感到有点不大对劲儿,刚要说什么,幕后的尾声曲起。
大幕徐徐落下,把一切关在幕内,只剩那副对联在外。
气派非常!
陈建功整个身体都绷紧了,浑身上下起码了鸡皮疙瘩。
“妙啊!太妙了!居然会这样摆这幅对联!这是谁的主意?”
他话才刚说出口,便迅速被淹没在雷鸣般的掌声当中。
这掌声一开始只是零星一点,很快便有其他观众响应,掌声汇聚在一起,排山倒海般,响彻整座礼堂。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点的真好!”
“精彩!精彩!”
“这话剧哪是咱们学生的演出啊?这档次,上京城人艺去演都没问题!”
台下观众们一边鼓掌,一边忍不住的为《天下第一楼》叫好。
许多学生眼中都还闪烁着泪光,已然被《天下第一楼》跌宕起伏、感人至深的情节所打动,使劲的拍着双掌,完全不顾及手的疼痛。
“江弦这小子,连话剧也平躺了!”王瑶吹着烟斗赞叹一句。
尽管学生们演的瑕疵不少,但王瑶完全能看出这部《天下第一楼》本子的宏大与复杂。
这绝对是好本子!
演员们来到台前谢幕。
望着满座的叫好声,几个男同志激动的握紧了双拳。
《天下第一楼》的演出,成功了!
几个女同志抱在一起,流下了兴奋而激动的泪水,尤其是王小平。
这滋味比吃上了真烤鸭子还高兴。
观众们的掌声在礼堂内盘旋许久,一直到演员谢幕结束以后,还有淅淅沥沥的掌声时时在角落响起。
工作人员也开始有序安排观众离场。
观众离场时,皆是一步三回头,意犹未尽的再度看向那幅大幕外的对联。
“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
“只三间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风。”
很多人都无法忘记大幕落下以后,这一副对联带给他们的那种感受。
悠远不尽,画龙点睛。
第253章 被打断的稿子
礼堂内光线黯淡,英达神情复杂。
相比于其他人此时的亢奋,英达则有些失落,望着台上的对联,脸上带着些不甘,却又不得不去承认现实。
“这个话剧居然这么好?”
从第一幕开始,他便初见端倪,那扑面而来的市井气息,以及鲜活生动的人物塑造,无一不透露出这部话剧有多么卓越。
相比于前三天的演出,今天这一场《天下第一楼》的质量明显和他们那三场不是一个层次。
英达从小就在京城人艺里看话剧表演了,这本子要是换成京城人艺那些台柱子来演,他甚至觉得那精彩程度直追《茶馆》了。
“英达,你怎么还在这儿呢?”梁左瞥见呆滞在座位上的英达,招呼一声,“走吧,江老师请我们吃烤鸭子,一起去。”
“不去了。”英达声音低沉,带着些沮丧的滋味。
“.”梁左努了努嘴,又闭上,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前三天的演出当中,英达那部《我们九个人》在燕大最受好评,甚至还受到戏剧系老师的表扬,这本是值得炫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