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江弦写的那部《天下第一楼》。
那叫一个厚重,写的实实在在。
洗尽铅华,从最底层一层层建造高楼,起初是生活,再提高到文化,再从文化升华到治国,最后归结到人生的苍凉。
这境界,高耸入云、直插云霄!
想到这,他看了眼自己那儿子,忍不住叹一口气。
分明差不多年纪的俩人,怎么会相差那么大?
3月。
天际又盘旋着一阵阵熟悉的黄沙。
稍微时髦点儿的女同志出门就把丝织的纱巾罩到脑袋上,男同志要么戴白口罩,要么硬顶。
江弦骑着二八车,去到燕京大学。
“呸呸呸。”他啐着嘴里的沙子,在车棚底下停好自行车,拿铁链子拴上。
刚抖擞两下身上的黄沙,就听着背后有人在喊。
“江弦老师!”
循着声音回过头去,看着梁左和王小平。
“江弦老师,没想到您真的来了。”梁左特高兴,白口罩都遮掩不住他脸上的喜色。
“难得你们求我一次。”江弦答说。
今儿个他是被梁左和王小平请过来的,他俩这会儿都是燕大学生文工团话剧队的成员,今天请江弦这个当红作家过来,观摩指点他们话剧队排演的一出大戏《我们九个人》。
江弦知道燕大这个话剧队。
许多年后,会有一个声称“燕大还行”的撒北宁来担任这个社团的社长。
“我们话剧队规模不大,这次就在教室里排演。”梁左介绍说。
江弦跟着过去,话剧队成员不少,一间教室里头挤了有五六十名学生。
“都是你们话剧队的?”
“有些是来看的观众。”王小平小声介绍说,“不过大部分是我们的人,什么院系的都有。”
英达瞥见门口的江弦,两眼一亮,腾腾过来递出双手。
“您好、您好!”
“嗯。”
江弦面不改色,微微点头。
见江弦进门,教室里的学生一开始还不大确定他的身份,小声的议论。
英达拍了拍手,大声介绍说,“同学们,这位就是江弦作家。”
教室内学生们的目光顿时朝着江弦聚集而去,爆发出山呼般的欢迎声。
江弦简单的做了一番发言,便在梁左的陪同下,坐在座位上观赏起这场演出。
学生们演的很卖力,不过应该是剧本有点儿弱的原因,演到中途教室里便有学生陆陆续续开始离场。
“这剧本谁写的?”江弦小声问了句梁左。
“我们社长,英达,这戏是他自编自导的。”
“你们怎么让他当社长?”
梁左愣了愣,“他爸是京城人艺的英若诚先生。”
“来给你们当社长的是他,又不是他爸。”
“.”梁左愕然。
一场演出很快结束。
江弦简单做了一番点评,又给燕大几名闻讯而来的学生签了个名,最后在梁左和王小平的陪同下离开。
“你们这个话剧队弄得挺好的,应该多排几出话剧,燕大才能早点给予你们重视。”江弦鼓励说。
“可是我们又没那么多剧本,就今天这个剧本,还是英达同学写了大半年写出来的。”
“你怎么不试着写写?”江弦冷不丁问了梁左一句。
“我?”
“你妈谌容那么有才华,我不信她的儿子写不出个好的剧本,排不出一场好话剧来。”
“.”
“行了,你回头上我那儿一趟去,我手里正好有一个剧本,你看看你们能不能演。”
“您写的剧本?”
梁左和王小平一听,同时变得激动,“您真愿意让我们演?”
江弦笑了,“剧本你们都没看过呢,激动啥?”
梁左一听,尴尬的挠了挠头,他还真是对江弦都有些盲目信任了。
王小平嘴甜,“您写的,一定差不了!”
啧啧。
江弦一听王小平这话,都忍不住想给她提前介绍下郑小龙同学了。
这一对儿这会还不认识呢。
又过几天,就到了每年文化界最关注的盛典:1980年全国优秀小说颁奖。
朱琳提前一晚上把江弦在红都做的那件儿中山装找了出来,熨的平平整整。
清早阳光很好,江弦把衣服往身上一穿,看着特挺括,很有精神。
“怎么样?”
“你别急,我再给你饬饬。”朱琳踮起脚尖,给江弦理了理头发。
一直到她满意,江弦这才骑着自行车出门,来到天安门广场,从挎包里取出介绍信进入到颁奖的大会堂。
扫了一眼大会堂里头,生面孔很多。
江弦提前看过一眼获奖名单,几乎九成的获奖作家都是新涌现出的作家,像是冯骥才、张洁、孔捷生、刘鑫武这些个去年获奖的作家,今年都没有再出现在获奖名单上。
“江弦同志!”
“子龙同志!”
进了会场,江弦便看到了蒋子龙在朝他招手。
蒋子龙今年凭借一篇《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项。
文讲所同学一场,这会儿见了面倍感亲切。
“为了颁奖还专门弄这么一身?”一见面,蒋子龙便调侃说。
江弦轻笑一声,“这是我去日本访问做的衣服,特地穿过来了,领奖嘛。”
他又朝着周围看了一眼,人不少,大家三三两两的交谈着,不过大部分是孤僻的自己待在原地。
“今年生面孔真多。”蒋子龙感慨说,“我还怀疑是我记错日子来错了,这会儿看到你,我就知道肯定没走错。”
自打全国小说评选这个奖项开办以来,江弦便是常青树了,年年都能在颁奖仪式上看到他的身影。
真是流水的获奖者,铁打的江弦。
两人有些日子没见了,聊了好一会儿,看见李清泉的身影。
“清泉同志!”江弦打个招呼。
李清泉笑眯眯的点点头,看一眼他和蒋子龙,“恭喜啊。”
江弦好久没见过李清泉了,先是和他寒暄一阵,互相问了问彼此的近况。
李清泉这会儿主抓文讲所的事情,给江弦和蒋子龙透露,他们文讲所在和高教部接洽,打算在下一期招生的时候,把学历定为研究生。
这事儿不是拍拍脑袋就随便决定的,20世纪50年代,丁玲主办文讲所的时候,就曾招收过二年制的研究生。
不过高教部那边闹得也很凶,很多人不同意。
首先文讲所硬件就不够标准,大学的大楼呢?大学的校园呢?大学图书馆和丰富的藏书呢?
总不能一个租来的破院子,就能批下来高等教育学历了,再其次,大学的教授队伍、大学的标准课程这些通通都没有,太不正规了。
作协这边也有话说啊,你们大学生教材上都是我们作家的文章,你们高校的研究生论文好些也是用作家们的作品作为研究对象才写成的,对待这些作家不应该套用普通大学的标准。
双方这会儿僵持不下,作协一琢磨,打算先弄一个“学历委员会”出来,李清泉如今就主办此事。
“这事儿的缘起还是因为你。”李清泉意有所指的看了江弦一眼。
三人心知肚明,江弦曾经在谢师宴上有过一番发言,希望文讲所给作家们提供学历。
“那时候你那个鲁迅文学院的想法,丁玲同志听了也很赞同。”
李清泉笑着说,“丁玲同志的说法和你一样,文讲所不好听,厕所也叫所,还是叫鲁迅文学院最好,这个名字有荣誉感。”
江弦听得心生向往,连忙问,“清泉同志,你们这个研究生班要是搞成,我们这些上一期的学员怎么办?厚此薄彼,我们可要闹意见了。”
“到时候组织自然会有决定的。”
李清泉解释说,“怎么?你还要带着上一期学员来文讲所搞静坐、绝食?”
“清泉同志,你放心吧,我绝不参与。”蒋子龙笑着说,“我们可不像江弦同志这么热爱进步。”
三人哈哈大笑。
聊了一会儿,江弦回过头,和王安忆对视在一起,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看着似有些拘谨。
“安忆同志!”他打声招呼。
再往旁边一扫,他那师兄汪曾祺已经在人堆里侃上了,和王安忆形成鲜明的比对。
“江弦!”王今年也凭借《春之声》入选。
这位和江弦一样,也是常青树了,每年都获奖。
他又给江弦介绍了几位江弦比较陌生的同志。
《灵与肉》张贤亮。
《丹凤眼》陈建功。
《小贩世家》陆文夫。
这几位无疑都是极耀眼的,张贤亮的《灵与肉》就不提了,改编后的《牧马人》轰动国内票房。
陈建功这会儿还是燕大中文系的学生。
江弦最喜欢的是陆文夫,他的那部《美食家》写的简直叫个享受。
聊了一会儿,大家慢慢熟络起来。